臘月二十九,武安伯府一片喜慶。
一大早,芸香便帶著人去管家處領了年節的東西來,托沈氏的福,今次寧淵的東西一樣都沒少,同往年不過一兩斗米比起來更是天差地別。
竹宣堂的下人們熱熱鬧鬧準備得歡,寧淵也沒閒著,壽安堂裡,晚輩們齊聚一堂,共同向長輩祝禮,長輩們自然也有年禮下贈,沈氏最為厚道,少爺們一人領了一塊金鑲玉配,小姐們則一人一方鎏金鎖;大夫人嚴氏則準備了用銅錢串起來的吉祥結,說是請城外玉靈山上靈虛寺的高僧開過光,保佑晚輩們來年身體康健;二夫人趙氏以染了風寒為由,依舊未露面,只差身邊的丫鬟送了一盤銀子來,一人發十兩,俗氣了些,卻也是最實在;至於三夫人柳氏,則帶人抬來了一大箱布料。
「我想著如今年下了,一大家子都要做新衣裳,正好我娘家那邊前些日子收購了一家大布莊,給我送了不少好料子來,我便借花獻佛,全當節禮了。」說完,先從箱子裡抱出一匹織金鏤花的雲錦,「這織金鏤花的圖樣,是十個繡娘繡了足足一月才修好,色澤也端莊貴氣,用來給老夫人裁春裳,再合適不過。」
羅媽媽趕緊接過,遞到沈氏跟前,沈氏抹了抹柔滑的料面,點頭笑道:「三媳婦有心了。」
「這匹墨竹春衫緞,是時下華京文臣們最鍾愛的料子,是給湛兒的。」
「這匹桃花繡,給茉兒。」
「還有這千雀織、渲淬染……」幾位小姐相繼從柳氏手裡拿到了布料,大多大同小異,都是一些顏色出挑,樣式名貴的料子,寧湘與寧萍兒自然也得了,卻與其他姐妹相比,他們倆的瞧上去要差一些,也是柳氏為了不厚此薄彼,故意為之,以體現自己賢惠。
寧湘左手纏著一圈厚厚的繃帶吊在胸前,他被那匹馬壓得不輕,聽診斷的大夫說,左手骨頭斷成了好幾截,還不知道要將養多久才能好,不過萬幸也是傷在左手,若是傷在右手,拿不起筆寫字,那數月後三年一度的鄉試,他便也不用去了。
寧淵原本以為柳氏見了寧湘的模樣,定會找自己大鬧一場,不料他等了一夜,對方卻安安靜靜,如今更見著柳氏笑靨如花的模樣,難不成寧湘壓根就沒向柳氏說清楚原委?
其實並非寧湘不說,而是寧湘自己也弄不清楚當時的狀況,他當然不會想到寧淵居然有武功,只是同寧如海所認識的一樣,是因為某個躲在旁邊的內家高手扔出的碗,才讓他出師不利,不光沒有藉機將寧淵送上西天,反而搭進去了自己的一條胳膊。
「好了,這最後一匹,是要送給淵兒的,見你總是穿得那麼簡單,姨娘便想著留些好東西給你。」柳氏最後抱出一匹雪白細膩的綢緞,「淵兒,柳姨娘知道前些日子因為夏竹的事讓你受了委屈,你千萬別怪柳姨娘,柳姨娘只是性子急了些,為的卻也是你們這些晚輩好,勞心勞力,就怕你們走錯了路。」一邊說,還裝模作樣哽嚥了幾聲。
「柳姨娘你嚴重了,淵兒又怎麼會怪你。」寧淵接過那匹布料,卻觸手生涼,他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匹雪緞。
「三哥當真好福氣,這可是雪緞呢,娘親果然偏心,居然將最好的東西留給了你。」寧萍兒在旁邊帶著醋味說了一聲,聲音不大不小,卻正好讓滿屋子的人都聽見了。
寧淵眼裡寒光一閃而過,這柳氏果真無時無刻不想著替自己下絆子。
雪緞其實有另一個名字,喚作千張錦,意思是織一張雪緞的時間,足可織其他錦緞一千張,不為其他,只為雪緞的原料雪蠶絲不光難得,且極為纖細,比尋常絲線要細上百倍,動作最麻利的織娘即便在織布機前織上一天,也不過得個半寸。不過正因為絲線纖細,最後織出來的綢緞才能光滑細膩,用這種布料做成的衣服,水浸不透,污漬更是一沾即落,無論穿多久都能光潔如新,彷彿仙家霓裳。
這樣一匹布料,已經不單單可用名貴來形容,是標準的稀罕貨,連皇宮裡都不常見,更要大大超過老夫人的那匹鏤花雲錦,柳氏居然能得一匹,居然還送給他這個庶子,不是明擺著要讓所有人對他心生成見嗎。
寧淵若是收下,以他的身份,肯定會引得在場所有禮物不及他的兄弟姐妹嫉妒,甚至連老夫人也會不喜,成為眾矢之的;可若是不收,又等於當面打了柳氏的臉,柳氏怎麼說都是長輩,衝著這一點,依家法他就該去跪祠堂了。
望著寧淵似乎是在為難的臉,柳氏心裡冷笑連連,他可不是真的那般好心要把這樣好的布料送給寧淵,她只是料定了,寧淵不會,也不敢收,不然就會見罪於老夫人,老夫人可是寧淵唯一的靠山,寧淵絕不敢得罪她。這也是為什麼明明是給晚輩年禮的時候,柳氏卻要先送一匹布料給沈氏的原因。
只要寧淵不收柳氏的東西,她就可以咬死了是寧淵不給她這個姨娘臉面,寧如海很快便要過來了,到時候她只需在寧如海面前哭鬧一陣,即便有老夫人護著,也不愁扒不下寧淵一層皮來。
雪緞面上瑩白如玉,光亮似鏡,正映著柳氏得意的臉,柳氏滿打滿算,果然見著寧淵將布料往前一送,躬身下拜,「柳姨娘……」
「淵兒,你為何不願意收姨娘的東西,可是還在生姨娘的氣,不願意原諒姨……」
「淵兒謝謝柳姨娘關心,這布料淵兒很喜歡呢。」
柳氏本已經掏出錦帕,做出泫然欲泣的模樣擦上眼角了,可當他聽清寧淵的話後,不光早就想好的台詞瞬間卡在了喉嚨裡,醞釀了半晌的表情也瞬間歪掉,「你……你說什麼?」
「我說這布料淵兒很喜歡,謝謝柳姨娘。」寧淵滿面春風地將手往前一送,雪緞在柳氏眼皮子地下轉了一圈,卻轉到了白檀手裡,「這樣好的布料,淵兒一定好好收著,不會辜負柳姨娘的一番心意。」
「呃,你……你喜歡就好……」柳氏目瞪口呆地看著寧淵居然真將布料收下了,一時心口痛如刀絞,簡直在滴血。
那可是雪緞啊!是她娘家花了幾千兩銀子,還費盡心思四處託人,好不容易才弄來的一匹,為的便是要給寧萍兒做一身得體的衣裳,好讓她在開春江州城外皇族行宮裡舉辦的宴會上豔冠群芳,若能受哪位王公貴胄的公子看上,嫁過去為人正室,寧湘秋闈時再金榜題名的話,那她三夫人柳氏,在這寧府裡便是徹底地吐氣揚眉了。
寧淵怎麼敢,不,他怎麼有臉皮真的接過去!
不光柳氏,見著這一幕的寧萍兒也咬碎了一口銀牙,那原本應當是她的衣料!
「三哥真是好福氣。」寧萍兒咬牙切齒地說著:「得了那匹雪緞,我們大家所有人的加起來,都不及你一半了。」
我的便宜可不是那麼好佔的,既然你不要臉,我便讓大家都來看看,賤籍出身的庶子也配拿那麼好的東西嗎!
寧淵卻一臉奇怪道:「萍兒妹妹,你這話便說岔了,雪緞雖然名貴,可也是分品級的,若這匹雪緞當真有你說的那般好,我便是萬萬也不敢收的了。」
柳氏與寧萍兒皆是一愣,連之前聽了寧萍兒的話,向寧淵投來不少嫉妒目光的人,也有大半轉變為了好奇之色,不知寧淵為何會這麼說。
柳氏急道:「淵兒,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姨娘給你的不是雪緞?」
「淵兒可沒有這麼說。」寧淵眨眨眼,「其實說到品鑑布料的功夫,我想在坐的恐怕沒人及得上祖母,便請祖母細看一番,應當能明白淵兒的意思了。」說罷,寧淵朝白檀使了個顏色,白檀便托著那匹雪緞上前,恭敬地遞到了沈氏面前。
沈氏雖說出身世家,可對布料的研究卻是泛泛,她不知道為何寧淵會突然扣個高帽在她頭上,不過這類德高望重類型的帽子她也敬謝不敏,便細看了一番,這一看,卻真叫她看出了門道,她伸手在布料邊沿抹了抹,又搓了搓手指,只覺沾到了什麼綿滑的東西,放到鼻下一聞,她立刻分辨了出來,「這是松蠟?」,隨即臉色一沉,「這不是純品雪緞。」
「我便知曉祖母的眼力最好。」寧淵笑著道:「純品雪緞是用純正雪蠶絲織就,不光價值連城,而且不易得,只是現下有另一種織法也能織出雪緞,便是用雪蠶絲加上尋常的桑蠶絲混織,完成後再覆上一層松蠟,也可與純品雪緞一樣細膩瑩潤。」
隨著寧淵的話,那些原本望著他的目光漸漸挪到了柳氏身上,且大多還帶著鄙夷,為什麼?因為純品雪緞的確是價值連城,可用了桑蠶絲混織的雪緞光從原材料上檔次便下降了一大截,織就的功夫也和尋常布匹差不多,覆上松蠟後看著的確與上品雪緞一模一樣,可並沒有雪緞「水浸不透,污漬不沾」的特性,而且只消下水一洗,脫下那層松蠟,便頃刻間光澤瑩潤感全無,變回尋常白布。
這樣的雪緞有個別緻的名字,叫「御品雪緞」,並非是御用,而是一些寒門學子若想去出席一些達官貴人聚會,不想讓自己顯得太寒酸,又不願意打腫臉充胖子,大多數都會去買這類「一次性雪緞」來裁製衣裳,不光廉價,且效果奇好,穿完便扔,因「贗品」不好聽,也不契合文人雅士的風骨,才取個諧音,稱這布料為「御品雪緞」。
若寧淵手上的這匹布料當著是「御品」,那便沒什麼意思了,御品雪緞廉價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在坐不管誰得的布料拎出來,都能換寧淵手上的好幾匹。
柳氏臉色青白一陣,「怎麼可能,那明明是正兒八經的雪緞!」不過話剛說出來,她便忽然意識到,自己摔進了一個坑裡。
說那匹不是純品雪緞的人不是寧淵,而是沈氏,她如果出言反駁,不就等於在和沈氏唱對台戲嗎?
果然,沈氏沉著聲音道:「三媳婦的意思是我老眼昏花看錯了嗎,還是說你當真弄來了一匹千金難求的雪緞要送給淵兒?」
沈氏這句話譏諷之意相當明顯,按照寧淵的身份,柳氏如果真用一匹純品雪緞來當年節的贈禮,那是大大的不合理;相反,如果柳氏送的是「御品雪緞」,卻會合理許多,自從上次夏竹的事,沈氏多少有些知道了柳氏在針對寧淵,所以這一次,她幾乎立刻就認定了柳氏送出來的必然是「御品」無疑。
誰讓御品價格低廉,柳氏送出這樣的東西,在沈氏眼裡是擺明了要給寧淵難堪。
柳氏是徹底的打碎了牙往肚裡咽。
說那是純品雪緞,等於在質疑沈氏的看法。
說那是御品,人人她都送出了名貴料子,唯獨寧淵是不上檔次的廉價貨,等於給自己貼上了個小肚雞腸的標籤。
有苦說不出,甚至她自己都開始懷疑,難道是娘家人在敷衍她,送來的的確不是真品雪緞?可她之前明明記得那布料上是沒有松蠟的,怎的老夫人看上一眼,卻冒出松蠟來了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寧淵方才所受進退不能的境地,她現在也算是飽嘗了,唯一的區別是——她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什麼事這麼熱鬧?」門外忽然傳來一道男人惇厚的聲音,寧如海一身藏青色的常服邁了進來,先問了沈氏的安後,穩噹噹在幾個丫頭挪來的椅子上坐好。
「老爺……妾身好委屈……」見著寧如海,柳氏彷彿見著救星一樣,眨眼間便換上了一副楚楚可憐的淒婉表情。
「老夫人,這是怎麼了。」寧如海見著柳氏的模樣,不禁心頭一揪。
「還不都是你這位三夫人幹的好事,你看看這個。」沈氏輕哼一聲,將那匹布料推到寧如海跟前。
寧如海在行的是詩書騎射,卻並不懂這些綾羅綢緞,羅媽媽便上前將原委對他說了,他點點頭,對沈氏道:「老夫人,我想依兒她也不是有心的,也許是受人矇騙,你便當她年輕不懂事,何必跟她一般見識。」
柳氏已經年過三十,卻硬生生被寧如海套上「年輕不懂事」的說辭,也不怕會不會引人發笑。
「你當我願意計較嗎。」沈氏顯然對兒子的偏袒很不滿,「我是在為我的孫子鳴不平,從長輩手裡收到的年下節禮居然是這種破爛玩意,此事若宣揚出去,別人還指不定會怎麼笑話。」
「祖母,其實淵兒不在意這些,禮輕情意重,長輩不管送給淵兒什麼,在淵兒眼裡都是貴重的,淵兒將這匹布料呈給祖母看的本意也不是想惹祖母煩心啊。」寧淵一掀下拜跪了下去,「若因為淵兒的事惹得祖母心煩,便是淵兒不孝了。」
「好孩子,你快起來,祖母自然是知道你孝順的。」見寧淵這般懂事有禮,每日晨昏定省也十分勤謹,沈氏想到柳氏的兒子寧湘個性散漫,遠沒有寧淵一半沉穩持重,憐愛之情又多了幾分,「羅媽媽,快將少爺扶起來,順道將這匹鏤花雲錦也拿過去,我的年紀早便不適合這般嬌豔的花色了,記得淵兒還有個妹妹,便一併賞給他吧。」
送上去的東西反被賞了別人,沈氏等於狠狠打了柳氏一個耳光,柳氏見好幾個姨娘已經望著自己在暗自發笑,而寧如海卻也沒有同往常一樣袒護自己,柳氏氣血沖上腦門心,險些暈了過去。
寧如海沒有留意她,只不過是因為他在打量寧淵。
若不是羅媽媽說起,他都幾乎不認得自己的兒子,平常他帶在身邊最多,也最器重的是寧湘,對寧淵的記憶,還停留在五六年前,一個躲在唐氏身後,怯生生的小男孩。
想到唐氏,他虎目一閉,又立刻睜開,沒事想那個女人做什麼。
「祖母,既然那雪緞不是好東西,想來三哥看不上,不如孫女便替娘討回來吧,改日再讓娘往三哥那送一份體面的節禮可好?」寧萍兒咬咬牙,還是屈下膝蓋,她可不能容忍那匹雪緞就這麼落進寧淵的手裡。
寧淵早料到寧萍兒會有這麼一說,怎可能讓她稱心如意,當即道:「妹妹這話便不對了,我從來沒有看不上柳姨娘節禮的意思,不過是妹妹你方才說這布料名貴,三哥是不想讓大家覺得柳姨娘偏心,才分辨幾句,現在你卻要回去,便是在給三哥我難堪了。」
「沒錯,送出去的東西潑出去的水,因為失了臉面便想著要回去,哪有這樣的道理。」沈氏點點頭,卻道:「不過淵兒,這樣的布料你拿回去,即便做了衣裳卻也只穿得一次,還有失體面,卻沒什麼大用。」
「祖母不知,孫兒正缺著這樣的布料呢。」寧淵微微笑,「孫兒院子裡的丫頭白梅前些日子養了隻狗兒,名喚大黃,因天冷怕凍著,一直想給它做件衣裳,只是一時找不到契合的布料,這雪緞卻正好了,反正給狗兒的衣服不用洗,若是大黃穿上了這料子,必定又體面又亮堂。」
寧萍兒踉蹌兩步,刺啦一聲,卻是將手裡的錦帕生生撕成了兩截。那雪緞原本是要給她做衣裳的,如今聽寧淵的意思卻是要拿去給狗穿,這不是指桑罵槐,說她寧萍兒是畜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