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寧湘之死

「奇怪的事?什麼奇怪的事?」沈氏疑惑道。

「倒也不是什麼大事,興許是我多心了也說不定。」寧沫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我記得昨日在龍舟大比的時候,二弟分明還分不清楚哪一艘是咱們家的船,哪一艘是曹家的船,又怎麼能提前派人去搞破壞呢,現在想來,當真蹊蹺得很。」

寧沫這一說,寧如海也想了起來,昨日龍舟大比進行到最後的時候,看見那艘蛟首龍舟出了狀況拿下摩登,寧湘曾開口向他告罪,並且口口聲聲咬定那是他們寧府的船,既然他連哪艘是寧府,哪艘是曹府的船都分不清,又何來提前作梗,在曹家的船上動手腳,好讓自家拿魁首的事,不是自相矛盾麼。

除非……

「難道那小子真正在打的鬼主意,不是蓄意弄壞曹家的船讓咱們家獲勝,只不過搞錯了,才弄到曹家的船上去?難道他想弄壞的,是咱麼家的船!?」沈氏這麼一句不可置信的話與寧如海的想法不謀而合,而另一邊的嚴氏卻悄悄低下頭,隱藏住自己臉上惋惜的表情。

那個蠢貨的日子便到此為止了,當真是不中用,嚴氏心道。

「但二哥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沒理由啊,難道咱們家的船拿了末等,對他有什麼好處不成?」寧淵故作不知地看向寧沫。

「其實不妨反過來想想,如果咱們家的船拿了末等,他未必有好處,可是對什麼人來說,會有壞處?」寧沫看著寧淵,「如果咱們家的船拿了末等,首當其衝的,便是三弟你了吧。」

寧淵沒說話。

寧沫接著道:「咱們府雖然從前沒有拿過魁首,可一直以來也未曾落後過前三,一旦今次不光落出了前三,還破天荒地拿了末等,今年的龍舟又是三弟你一手操辦的,想來父親如果生氣,三弟你是一定逃不了責罰的。」

「茉兒,難不成照你的意思,湘兒會這麼做,只是為了針對淵兒?」沈氏有些不可置信,「他為什麼要花這樣大的力氣來針對淵兒,有些說不通啊。」

「祖母,您應當知道,嫉妒之心,可以讓一切說不通的事情說通,寧湘比寧淵要年長,素來在家裡的地位也高些,可今年的龍舟大比,祖母與父親卻將此事交給寧淵搭理而沒有交給他,他若是心生不滿,做下這樣的事情便也可以理解了。」

「糊塗東西!」沈氏一巴掌拍在桌上,「居然嫉妒自己的弟弟!」

寧沫謙和地向沈氏福了一禮,「祖母別生氣,這只是我的猜測而已。」

沈氏卻道:「不,一定是這樣,只有這個原因,才能將整件事說通,得知長輩看重自己的弟弟,不努力修養自身德行來搏得長輩更多看重,反而心生嫉妒做出這樣的糊塗事來,這小子實在是欠管教!」

「其實,或許還有另一個原因。」寧沫說到這裡,表情變得更凝重了,搖搖頭道:「不,一定不會是那樣,一定是我多心了。」

可寧沫這番模樣反而更大地激起了沈氏的好奇心,「茉兒,你可是又想到了什麼?」

「我……」寧沫頓了頓,眼神忐忑地看了寧如海一眼,「我方才忽然想到,萬一這件事,二弟他想針對的人不是三弟呢……」

沈氏一愣,「茉兒你說明白些,難不成除了淵兒,那小子還能針對別人不成?」

「祖母你不妨想一想,如果咱們府沒有和曹家人互換舟首,那今次沾染上對天家不敬這般謀逆渾水的,會不會就變成我們家了?」

「茉兒姐姐,你一定是多心了。」寧淵道:「在龍爪上動手腳的,不是應當是曹家人的仇家麼,這與咱們家可扯不上關係。」

「我所擔心的就是在這裡,既然船舵上的事情可以誤中副車,那龍爪上的事情就為什麼不可以?」

「你的意思難不會是……」寧淵驚訝地瞪大眼,搖頭道:「不可能吧,這事太大,二哥可沒有這個膽子,而且只是為了針對我的話,也不至於做到那一步,不然一旦東窗事發,首當其中的可不是我,而是父親,二哥再有膽子,也不敢拿父親的安危開玩笑。」

寧沫卻沒把話接過去,只定定地望著寧淵,寧淵眼珠子一轉,似乎想明白了什麼,頓時露出不可置信地表情,猛然轉頭看著寧如海,「難不成……」

「我所懷疑的便在這裡,如果二弟想針對的人不是三弟你,而是父親……那這件事……。」寧沫也跟著轉過頭,看向臉色陰沉如水的寧如海。

寧沫與寧淵一唱一和把事情說到這個地步,再沒腦子的人都該聽出其中關鍵了,寧湘也許從一開始想針對的就不是寧淵,他派人弄壞船舵,自然也可以派人將四爪蛟變五爪龍,而他之所以這麼做,想要陷害,並且能真正陷害到的人只有一個,就是寧如海。

「這太荒謬了,二少爺就算再糊塗,也不至於算計到自己父親頭上去吧。」姨娘張氏只覺得匪夷所思。

「可這事也並非全無可能啊,咱們又不是二少爺肚子裡的蟲,誰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姨娘莊氏也跟著開腔,「而且二少爺也不是一點動機都沒有,老爺將他親娘關進祠堂,對他也遠沒有之前那般寵愛器重,老夫人又下令沉塘了他的妹妹,難道他心裡,對老爺和老夫人就一點怨恨都沒有嗎?」說到這裡,莊氏還後怕似的在胸口拍了拍,語氣也往上拔高了一個調,「為母報仇?為妹報仇?為自己報仇?」

「夠了!都在胡言亂語些什麼!」沈氏又是一個巴掌拍在桌子上,且拍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響亮,嚴氏立刻上前,不斷幫沈氏揉著手掌,「老夫人息怒,這件事真相到底如何還有待查明,而且媳婦也相信湘兒是不會有這個膽子的。」說罷,嚴氏還抬起頭對寧沫厲喝一聲,「茉兒,若是沒有憑據就不要在這裡胡亂開口,你瞧瞧你說的都是什麼話,給老夫人氣成這樣!」

「茉兒知錯。」寧沫趕緊一福身。

「今日的事到此為止,你們無論是誰,管好自己的嘴,也管好身邊奴才的嘴,如果趕在外邊亂嚼半個字,立刻家法處置,決不輕饒!」沈氏臉色十分難看,「我忽然覺得不太舒服,你們都退下去吧,如海你留下!」

屋子裡的其他人立刻起身行禮,接二連三地出了壽安堂,嚴氏卻坐著沒動,她以為沈氏讓寧如海留下,那他這個正妻跟著留下也無妨,哪只等人走得差不多後,沈氏也對她道:「你也出去。」

嚴氏定了定神,只能起身告退,不過在退出去之前,她看了身後的徐媽媽一眼,徐媽媽也明白了她的意思,隱晦地點了點頭。

壽安堂裡人去樓空,連個下人都沒留下,只有沈氏和寧如海一左一右,面對著桌上眾人吃剩下的玫瑰圓子,靜默無言。

「老夫人留我下來,可是信了方才茉兒的話嗎。」過了半晌,還是寧如海先開口。

沈氏道:「信又如何,你不也是從方才開始就一直沒說話,以我這個親娘對你的瞭解,你若不是也心有疑竇,絕不可能坐在那裡一言不發。」

「茉兒畢竟沒有陷害寧湘的理由,而且她所說的那些,若將整件事串聯起來仔細推敲,也是唯一一個,能將所有事順利串在一起,並且解釋得通的理由。」寧如海嘆了一口氣,表情晦暗得幾乎有些發黑,「不過一切害得等有真憑實據了才能下定論,如今只是猜測而已,不作數。」

「真憑實據?恐怕這憑據還沒找出來,你已經被你疼愛的兒子給送上斷頭台了!」沈氏話說得極為難聽,她早已煩透了柳氏,如今又發覺柳氏的兒子極有可能加害寧如海,哪裡還有淡定的道理,「我只告訴你一句,將這樣的白眼狼養在身邊,遲早會變成大禍患,小小年紀就能對自己的父親下手,長大了還能得了。」

「老夫人,都已經說了是猜測,此事也不一定是寧湘做的。」

「我只知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未雨綢繆總沒錯,而且即便龍爪之事與寧湘沒關係,但他自己可承認了船舵是他弄壞的,此事一旦走漏風聲,被曹家人得知了,那無論龍爪是不是寧湘動的手腳,曹家人藉著這個由頭把黑鍋扣過來已是板上釘釘的事,難道你要眼睜睜地看著發生這樣的結果,坐以待斃不成。」

「那依老夫人之見,此事該如何處理?」

「但凡任何事情,要想在不明不白的情形下塵埃落定,便就只有依靠『死無對證』四個字了。」依舊是後花園一處隱蔽的涼亭裡,寧淵輕巧地將手中黑子放在了棋盤東南角,接著道:「這件事寧湘已然牽涉其中,父親和祖母為了提防曹家藉著寧湘將黑鍋反扣到咱們家頭上,最好的方法就是讓寧湘這個當事人消失,只要死無對證,那麼便萬事皆休了,畢竟跟謀逆的大罪比起來,一個庶子而已,沒了想來也不心疼,更別說還是一個『可能陷害自己父親』的庶子。」

「但畢竟是親兒子和親孫子,我倒不認為他們能下得了手,讓寧湘走上寧萍兒的老路。」寧沫卻搖搖頭。

「我想哥哥你是誤會我的意思了。」寧淵笑著道:「我也沒打算讓他們要寧湘的命,虎毒還不食子呢,何況是自己疼愛了那麼多年的兒子,所以父親和祖母應當會想個折中的方法,比如……」

「少爺!」卻在這時,一聲長呼打斷了寧淵的話,周石氣喘吁吁地從遠處跑過來,湊到寧淵邊上,雙手撐在膝蓋上直喘氣,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打聽到了!我打聽到了!」

「慢慢說,不急。」寧淵與寧沫都轉過身望著他。

周石接過白檀遞給他的茶水,仰首灌了個一乾二淨,才緩了一口氣道:「老爺剛才已經悄悄下令,讓三夫人……不,讓柳姨娘帶著二少爺躲到雍州的娘家去,沒有他的命令不允許回來,然後對外只說二少爺出遠門遊歷天下去了,歸期不定,那個飛鼠方才也已經讓人勒死,拖去亂葬崗埋了。」

寧沫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寧淵卻不問所動,只淡淡問了一句,「說了什麼時候動身了嗎。」

周石道:「說了今晚就連夜走。如今已經差人上荷心苑和松潤堂收拾東西去了。」

「知道了。」寧淵點點頭,「今天早晨辛苦你了,快些回去休息吧。」

周石領命而去,寧沫看了看寧淵的表情,道:「瞧你的樣子,似乎對這樣的結果不滿意?」

寧淵笑道:「預料之中的事,能有什麼驚喜,剛好回一趟娘家讓他們養精蓄銳,興許下個月又能精神抖擻地回來繼續唱戲了。」

寧沫也是輕笑著搖頭,「當初我還不明白,你為何要讓周石將四爪蛟改為五爪龍,又悄悄讓人在頒發賞銀的時候於人群中製造謠言,讓大夥都發現舟首上的玄機,想來竟然是算計到了這一步,恐怕寧湘想破腦袋都想不到,他派人去龍舟上動手腳,其實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我也只是借花獻佛罷了,反正事是他先動手做的,我要是不順水推舟在後邊推上一把,也太白費他這番要算計我的苦心了。」

當天晚上,荷心苑裡可謂十分鬧騰,出嫁了的媳婦先是從夫人降為姨娘,緊接著又被丈夫趕回了娘家,雖然沒寫休書,卻也是難得的奇恥大辱了,柳氏性子一向厲害,怎麼肯這麼輕易屈服,於是在荷心苑裡好一陣鬼哭狼嚎,甚至還作勢要尋短見,一群丫鬟下人沒辦法,只想去請寧如海,可寧如海壓根就不想管這事,最後還是嚴氏去了一趟,也不知她和柳氏說了什麼話,勸了足足一個時辰,柳氏才安靜下去,哭哭啼啼由幾個丫鬟扶著上了在門外候著的馬車。

跟柳氏比起來,寧湘卻是要淡定得多,他只簡單提了個包裹,眼圈微黑地站在馬車旁邊,這次他們走得難堪,連下人們看他的眼神都是怪怪的,這樣屈辱,寧湘自打長這麼大以來,還是頭一次遇到。

他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可還是潛意識裡覺得,這一切都和寧淵脫不了關係,反正那小子一直在和他們作對,先是他的妹妹,再來便是他和他娘遭難,之前一直不言不語,最是卑微的寧倩兒如今倒成了運氣最好的,不光沒受他們牽連,反而因為他們的離開,而住到二夫人的院子裡去了。

寧湘心想,等他再碰到寧淵的時候,一定要讓那個只會拍祖母馬屁,處處陷害自己的小賤種跪在自己腳邊哀聲求饒,誰知他正想著,卻果然見著一個穿著身青色外袍的少年帶著個隨從從遠處緩緩走來。

「柳姨娘,二哥,知道你們今日離開,我特地來送送你們。」走到近前,寧淵用一副看起來十分真誠地表情笑著對寧湘說道。

「誰要你假好心!」寧湘卻十分不耐,他正在心裡痛罵著,這傢伙竟然主動送上門來,是專程來討打的不成。

「唉,二哥就算不喜歡我,可到了如今這部田地,還要對我擺這樣的臉色嗎?」寧淵故作惋惜地搖搖頭,「我此番的確是真心實意來送你們的,二哥怎麼能如此讓弟弟我寒心呢。」

「我呸!」寧湘一口唾沫就朝寧淵臉上噴去,不過寧淵只是微微側身便躲過去了,見自己沒噴到,寧湘也拉不下臉再來第二次,便指著寧淵的鼻子道:「你便給我等著好了,今時今日這筆賬,我來日一定會全部找你討回來的,只要我還有回來的那一天,你別以為這寧府裡可以由得你猖狂!」

「二哥當然會回來,今年九月的鄉試,我還等著二哥金榜題名,高中解元的好消息呢。」寧淵依舊笑得溫和。

寧湘朝寧淵走了幾步,直到兩人鼻子都快貼上了才停下,他目光陰鷙,惡狠狠盯著寧淵漆黑的眸子道:「一個妓女生下來的賤種,不要以為暫時得了臉,身份就能飛過你的出身去,哪怕今時今日你得意了幾天,可是不該你妄想的東西,就不要妄想,整個寧府真正的少爺只有一個,能承襲武安伯爵位的人也只有一個,那便是我,你可明白?」

「二哥,你莫不是糊塗了吧。」寧淵渾然不懼地與他對視,「大哥還在呢,你說出這樣的話,實在是不合身份。」

「哼,那個病癆鬼還能有幾年可活,只怕他還挨不到父親離世,自己就得先下黃泉,還有什麼本事來和我爭。」寧湘用力哼了一聲,伸出手指在寧淵胸口用力點了幾下,「以後日子還長,你便好好等著我回來那日吧。」

說完,寧湘又在寧淵腳邊吐了一口唾沫,轉身朝馬車行去,三兩下鑽進馬車不再現身。

趕車的車伕也不猶豫,見寧湘上了車,便一抖馬鞭,馬車立刻晃晃蕩蕩朝前走,很快便消失在了重重夜幕中。

「少爺,無論二少爺說什麼,你千萬別往心裡去,夜深露重,咱們先回去吧。」周石站在寧淵身後勸道。

寧淵點點頭,又看了一眼馬車消失的方向,回頭朝來時的方向走去。

只是寧淵沒發現,在離他不遠處的重重樹影裡,也有兩個人無聲無息地站在那裡,此時月亮從雲層裡探出了臉來,月光透過樹枝的縫隙,落在那兩人的臉上,映照出了徐媽媽一臉惶恐的神色,和嚴氏已經變得猙獰無比的表情。

「夫人您息怒……大少爺,大少爺身體必定會安康的。」徐媽媽戰戰兢兢地開口,她侍奉嚴氏多年,還是第一次看見嚴氏露出這般滲人的表情,覺得兩條腿都開始發麻。

嚴氏一言不發,又在那裡站了許久,才幽幽道:「竟然有膽子詛咒湛兒……徐媽媽,該怎麼做,用不著我特地吩咐你了吧。」

「是,奴婢明白了。」徐媽媽一躬身。

「回去吧!」嚴氏一拂袖,冷哼一聲轉身便走,徐媽媽朝馬車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也匆匆跟在嚴氏身後離開了。

接下來的幾天寧府裡可謂十分安靜,沒了柳氏與寧湘興風作浪,寧淵的日子過得除了規矩外可以說是乏味,不過他也很享受這種乏味,每日從學監回來,要麼在唐氏院子裡教寧馨兒練字,要麼就是在自己房裡練功,直到十日後的下午,寧淵從學監裡下學回來,見著寧府門口停了許多馬車,而且儘是江州一些達官貴族的馬車,寧淵好奇地在那些成排的馬車上看了一眼,剛跨進大門,便見著寧沫帶著身邊的丫鬟杵在那裡。

見到寧淵出現,寧沫立刻走上前,臉色卻不太好看,「你總算回來了。」

「你怎麼在這?」寧淵在人前一直注意迴避同寧沫的關係,卻不想寧沫會在大門口等自己,一時有些奇怪,「可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是剛傳回來的消息。」寧沫說到一半,閉上眼睛,似乎定了定神,又睜開,一字一頓道:「寧湘死了。」

「屍首是前天夜裡被山民發現的,馬車從半山腰的山路上滾了下去,整個車架都散了,加上一個車伕和兩個侍從,五個人沒一個活著的,而且是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去,聽說死狀奇慘,天氣又熱,挨到被發現的時候,早就連人樣都辨不出來了,只是靠著馬車上的標誌,才確定是他們的馬車。」

寧沫說得緩慢,寧淵的表情也漸漸由平靜變得凝重,「所以外邊那些馬車,都是因為這件事來的嗎。」

寧沫點點頭,「屍首已經運回來了,到底是一個姨娘一個少爺,靈堂就擺在正廳裡,你隨我一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