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呼延表白

驛館外邊的場面比之前更混亂了,隨著越來越多官兵的到來,馬匪的氣焰漸漸被壓制住,開始四散奔逃,不過顯然那些官兵已經預料到了這一點,以驛館為中心四面八方的街道上已經被重重看守了起來,燕州都督更是穿著一身睡衣,騎在高頭大馬上親自坐鎮,下令務必嚴加搜尋,不能放一個賊人逃走。

別看燕州都督一派義正詞嚴的模樣,其實他心裡早已嚇破了膽,竟然被馬匪闖進了城中,是他這個都督的大失職,如果此事被人捅到皇帝面前,他這個一州之長是決計不用做了,不過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盡力補救,力求將這群猖狂的馬匪盡數拿下,來護住自己的烏紗帽。

最讓這位大人感到慶幸的是,雖然驛館燒得面目全非,好在裡邊住著的貴客,陛下的欽差,四皇子殿下平安無恙,在最後關頭被幾名侍衛給救了出來,但即便沒被火燒到,四殿下也受了重傷,經大夫診斷是遭人毆打以致心脈受創,肋骨也斷了好幾根,不過沒有生命危險,只是要臥床休養一段時間了。

想到此處,燕州都督便對馬賊更加痛恨起來,竟然有膽子傷到四殿下,簡直是在自尋死路。

成群的士兵在大街小巷裡來來回回穿梭著,不停搜尋可能躲在某處的漏網之魚,雜亂的腳步聲和叫喊聲不斷在耳邊徘徊著,讓寧淵睫毛顫了顫,輕輕睜開眼睛。

周圍是一片漆黑的環境,讓寧淵有一剎那的錯覺以為自己到了陰曹地府,不過他很快便回過神來,因為他發現自己的臉頰正貼著一塊堅硬但溫暖的地方,還能聽見短促而有力的心跳聲,他試著動了動身子,又發現自己被一雙手臂給圈得牢牢的,就在這時,他聽到一道沙啞的聲音從頭頂上邊傳來,「行了嗎。」

那聲音低沉,疲憊,偏偏又透著一股喜悅,寧淵聽出了聲音的主人是誰,他張開嘴想回應,可喉嚨卻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一樣,根本發不出聲音。

「噤聲。」他上在努力著,自己的嘴卻又被一張溫熱的手掌給摀住了,隨即他聽見又有一陣嘈雜的腳步聲與喧囂聲由遠及近,再由近及遠,呼延元宸才放開他,聲音有些無奈道:「官兵在圍剿馬匪,免得造成不必要的誤會,現在還出不去。」

寧淵點了點頭,到這時他才靜下心來,開始打量周圍的環境,兩人似乎是藏身在一個稻草堆裡,入眼的儘是重重疊疊的麥稈,呼延元宸盤腿坐著,他則斜靠在他懷裡,因為地方狹小,兩人的身子幾乎是緊緊貼在一起的,感受著對方暖烘烘的軀體,寧淵忽然覺得有些不自在,想要退開一些。

「你衣服還是濕的,不靠著我,難道不會冷嗎。」呼延元宸帶著笑意低語一句,反倒將雙臂收得更緊了,完全讓寧淵動彈不得,又道:「也幸好你倒在都是水的浴房裡,如果換成其他地方,大概我就救不回你來了。」

寧淵想問他為什麼會突然出現,還救了自己,但話還未出口,就聽見呼延元宸道:「你很怕火嗎?」

「不然以你的身手,在火剛著起來的時候,是很容易逃出去的,可是你卻暈在了那裡。」呼延元宸想起剛闖進浴房時,寧淵趴在地上對他伸出手求救,當時寧淵臉上那種恐懼和無助的神情,呼延元宸只要一想起來,就覺得心口隱隱刺痛,不禁將手臂抱得更緊了。

「沒有人不怕火的。」寧淵低聲道:「火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堅硬如鋼鐵都能在火裡被融化,更何況只有一身血肉的人。」

呼延元宸笑了一聲,「說得也不錯。」

「你救我出來,有沒有受傷。」寧淵忽然想到這個問題,他隱約記得當時火勢已經很大了,現在自己卻安然無恙地被帶了出來,也不知道呼延元宸是怎麼做到的。

「只是一點皮外傷。」呼延元宸應得很是隨意,寧淵努力抬起臉,順著呼延元宸的脖頸朝上打量,他左肩上的衣裳被燒焦了一塊,裂了個大口子,露出來的肩膀上也有被灼燒的傷痕,索性瞧上去並不厲害,再往上開,寧淵的目光忽然間凝住了。

呼延元宸似乎察覺到了寧淵在看哪裡,不自覺地將臉往左偏了偏,可還是聽見寧淵道:「你的臉是怎麼回事。」

「說過了,只是一點皮外傷。」見寧淵已經發現了,他便也不躲了,反正遲早會被看見,又緩緩將臉正了回來,瞧見他左邊臉頰的全貌時,寧淵幾乎是一口氣堵在了喉嚨裡,呼延元宸的左臉,從額角一路到臉頰,似乎是被什麼鋒利的東西劃開了個巨大的傷口,雖然已經全被血痂凝住,可還是能瞧出傷口的慘狀,萬幸傷口還偏開了一些,不然呼延元宸的左眼想必也會跟著毀掉。

「這是……這麼回事……」寧淵喉嚨裡咕嚕幾聲,總算壓抑地問了出來,呼延元宸很隨意地笑了笑,「從驛館逃出來時不小心弄的。」

「你……」寧淵垂下臉,搖了搖頭,「你又何苦要來救我,就算我被燒死在那裡,也不過是自作自受罷了。」

「胡說什麼,你若是死了,可有想過你的娘親和妹妹會怎麼樣嗎。」瞧見寧淵的樣子,呼延元宸有些生氣,「我費了這般大的力氣將你救出來,可不是為了讓你自暴自棄的。」

「如果一個人活著,卻總是連累身邊的人,那他活著還不如死了好。」不知是不是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寧淵的情緒格外低落,「若是你不搭理我的事情,便也不會受這樣的傷,娘和馨兒也是,如果沒有我的存在,他們便不會被人視為眼中釘,想來也能平安喜樂地活著。」

呼延元宸語氣一滯,他感覺到了寧淵身上一種強烈的陰鬱氣息,寧淵臉色十分蒼白,一點血色也沒有,那頹唐的樣子讓呼延元宸真真正正發怒了,他用力正過寧淵的臉,對著他失神的眼睛道:「你這是什麼態度,難道我救你出來竟是救錯了?你覺得你活著會連累別人,可你有沒有想過你要是死了,更會讓所有關心你的人傷心死!」呼延元宸語氣有些重,臉頰也繃得死緊,左臉上原本結了痂的傷口也崩開了些,幾粒血珠滲了出來,順著他的下巴滴到寧淵的臉上。

溫熱的血液讓寧淵渾身一震,精神似乎也恢復了些,他會消沉,完全是方才那場大火激起了他心中深埋的前一世的記憶,那些痛苦與怨恨彷彿一時侵佔了他的全部思緒,而現下,近在咫尺的這張臉,又將他原本的思緒拉了回來。

他用力吸了一口氣,雙眼恢復了清明,可還不待他說話,呼延元宸忽然眉頭一皺,那張俊顏就落了下來,溫熱的雙唇緊緊貼在了他半張的唇瓣上。

呼延元宸顯然像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動作竟然十分笨拙,就這麼貼著寧淵的嘴唇,全身硬得像塊鐵,寧淵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得呼吸都停了,一時不知道要作何反應,他只能感覺出呼延元宸的嘴唇很溫熱,和他胸膛裡傳來的越來越劇烈的心跳聲。

幾乎過了好幾息的時間後,呼延元宸才放開他,兩人大眼瞪小眼,許久都沒有說話,半晌之後,呼延元宸才僵硬地咬了咬嘴唇,像下定了什麼決心道:「人在決定生死的時候,應該最先考慮的不是自己,而是身邊人的心情,你若是就這麼死了,你以為我往後還能豁達地活著嗎!」

望著寧淵好像還未回過神的臉,呼延元宸自己也覺得心亂如麻,他就像魔怔了似的,剛才正對著寧淵消沉又蒼白的臉,對方那副無助的模樣徹底挑動了他心底壓抑許久的那股燥火,幾乎想也沒想,就做出了這種下意識的動作,同時也不得不肯定了這些天來,一直想要否定的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

「寧兄,不,寧淵,不,阿淵。」呼延元宸一連換了三個稱呼,「我似乎終於發現了自己也同你一樣是個斷袖,而且我喜歡的人也是你。」

這大概是呼延元宸長到這麼大以來,說的最直白,也最露骨的一句情話,甚至就連他一直緊繃著的臉,也跟著泛紅了起來。

而且話一出口,呼延元宸就恍然意識到,將自己的心思說出來,似乎也沒有那麼難。

「我知道你一定會很驚訝,但我絕不是信口開河,在說這話之前,我已經深思熟慮過許多遍了。」見寧淵遲遲沒有反應,呼延元宸不由得緊張起來,「當然你也可以不用給我回應,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現在,不,或許從很久之前開始,你就已經是我的心上人了,所以我絕對不能容許你有事,你不光要活著,還要好好活著。」

一口氣說完了這番話,呼延元宸才覺得自己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近段時間來的抑鬱與煩悶也跟著一掃而空,他靜靜看著寧淵,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寧淵沒說話,只是吐了一口氣,重新將頭靠上了他的胸口。

呼延元宸不禁一喜,寧淵這番動作,是不是表示他接受了?

寧淵聽著耳畔那陣有力的心跳,腦子裡卻回憶起了許多事情。

最先想起的,卻是在上一世的火場,那時的呼延元宸瞧著比眼前這位要老城許多,在所有人都指著他大罵妖物的時候,他這個素未平生的異國皇子卻站了出來為他打抱不平,隨後是在司空鉞的那艘海龍王上,為了報答前一世的恩情,他順手替他解了圍,似乎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原本無論從身份還是生活都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卻牽強地牽扯到了一起,而寧淵也恍然發現,似乎在自己身上發生的許多事裡,都有呼延元宸的影子。

「對不起。」就在呼延元宸滿懷期待的時候,寧淵忽然冒出來的三個字,彷彿一大盆子涼水一樣,猛地澆在了他的頭上。

「……也對,我突然告訴你這種事情,你一時接受不了也是有的。」呼延元宸強裝豁達地咧了咧嘴角,「可我也卻是真心實意的。」

「呼延,我就問你一個問題,你真的仔細考慮過這樣的後果嗎。」寧淵又抬起頭來看他,「你與我認識得久了,也應當知道我的性格,我眼裡是容不得任何沙子的,你如果同我在一起,以後將不會有妻子,也不會有後嗣,這樣的後果,你能承擔嗎?」

見呼延元宸不說話,寧淵又道:「就算你能承擔,可你卻不能否認你的身份,你是夏國的皇子,不可能呆在大週一輩子,總會有回去承襲爵位的時候,到那時如果你依舊不迎娶王妃,官員百姓會如何看你,若是你迎娶,那我又情何以堪?」

寧淵垂下眼睛,「我不答應你,並非你不好,你是一個很好的人,對於你幫過我的那些事,我也很感激,但且不說我還沒有做好要同一個人談情說愛的準備,就算我一定要選擇那麼一個人,我也不會用我自己的未來去下賭注,你當我幼稚也好,可笑也罷,我這輩子,是一定要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如若不行,我寧可不要。」

寧淵這番話說得陳懇,末了,才又重新抬起頭,「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

可回應他的,卻是呼延元宸爽朗的笑臉。

「你著實想得太多了,可是你想的也沒有錯,不過在你下決定之前,也要聽聽我的立場。」呼延元宸輕聲道:「你記不記得我曾告訴過你,隼鳥是我們夏國的圖騰?」

寧淵點點頭。

「隼鳥是忠貞之鳥,我夏國先祖的祖訓也說,為人當像隼鳥一樣,一生只找一個伴侶,這條祖訓雖然已經被大多數人荒廢掉了,可我卻是一直記在心裡的,如果碰上心愛的人,便要一生一世忠誠。」呼延元宸低沉卻穩健的語氣拂過寧淵耳邊,「何況我已沒了母親,父親也並不在乎我的存在,也許我這輩子都只會閒雲野鶴地在四處漂泊中渡過,何必再自討沒趣地承爵,再娶個自己不喜歡的人放在身邊,不是純粹在給自己添堵嗎。」

「阿淵,我既然對表明了心意,便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了,我不在乎別人會怎麼看,也不在乎後嗣,畢竟夏國還輪不到我來繼承,我只在乎能不能和心愛之人好好呆在一起,也許你不知道,之前我以為你已經被司空旭侵犯了的時候,當真是心痛得要死。」說到這裡,呼延元宸還皺緊了眉頭,露出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我只想問問你,你不要想那麼多,單單看我這個人,你,你喜歡嗎?」

呼延元宸覺得自己長這麼大,都未曾說過如此難為情可是又不吐不快的話,一顆心也緊緊地懸了起來,那感覺簡直比他當初的成人禮上,守在狼窩外邊等著狼出來狩獵時還要緊張忐忑。

喜不喜歡這個人?其實在經歷過司空旭的那檔子事後,寧淵已經分不清怎樣的感覺是喜歡了,對於呼延元宸,坦白說,和他呆在一起的時候,寧淵會覺得心裡有種莫名的安全感,就像現在,呆在他暖烘烘的臂彎裡,即便是在這樣狹小的空間,也舒服得好像馬上就能睡過去,呼延元宸的好要超過司空旭太多,但這樣的感覺到底是不是喜歡,寧淵卻迷惘了。

「我現在給不了你回答。」寧淵實誠道,就在呼延元宸一陣灰心的時候,他忽然又補上一句,「可我想,我應該能在自己的成人禮上,告訴你我的答案。」

呼延元宸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離我十六歲的成人禮還有一年,一年的時間足夠讓人想清楚很多事了,不光是我,還有你。」寧淵道:「你需要好好想想自己的決定到底是對是錯,如果一年之後你還是不改初衷的話,那麼我會告訴你我的答覆,這也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給你的承諾。」

「沒關係。」呼延元宸在寧淵額頭上輕吻了一下,「一年的時間可是相當快的,而且我也不覺得我的心意會改變,不過我要先提醒你,我的臉是為了你才變作這副模樣的,若來日毀了容而討不了別人喜歡,你就算看不上我,也要對我負責到底。」

呼延元宸這幾乎無賴的言語讓寧淵默默翻了個白眼,不過在經歷過無論是身體上的還是情緒上的大起大落之後,一陣抑制不住的睏意也綿延襲來,外邊凌亂的腳步聲依舊不絕於耳,但靠在這雙結實的臂彎裡,寧淵卻覺得十分安定,安定得他幾乎是都沒怎麼抵抗,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閆非在客棧裡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等到下午,才見著呼延元宸和寧淵相互攙著走了回來,尤其是瞧見呼延元宸臉上的傷,他更是嚇了一大跳,因為昨夜馬匪的事情弄得全城風聲鶴唳,一時找不來大夫,最後是寧淵親手給呼延元宸清理的傷口。

在旁邊瞧著這一幕的閆非只覺得自家少主和寧公子之間的氣氛很奇怪,用沾了烈酒的濕毛巾清理傷口原本就很疼,可少主偏偏像沒事的人一樣,不光帶著笑,一雙眼睛還盯著寧公子猛瞧,寧公子雖然是一貫的面無表情,可總覺得他臉頰有些泛紅,也不知是不是錯覺。

燕州城裡發生的事情鬧得極大,很快便傳入了華京,讓馬匪衝進城中原本就夠荒謬的了,偏偏還有身為欽差的四皇子司空旭重傷,居住的驛館都被付之一炬,皇帝震怒,下令徹查此事,結果一查之下,卻查出了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東西。

那些被俘虜的馬匪,都異口同聲說是奉了頭領的命令,知道燕州城當晚的守備薄弱,讓他們闖入城中燒了驛館,再問他們頭領的下落,卻一個個都一問三不知,不過身為馬匪的頭領,卻能知曉燕州城的防禦如何,這本就是件十分蹊蹺的事情,奉命追查此事的官員順藤摸瓜,很快查出原來是城中有人和馬匪頭領互通消息,甚至於那位馬匪頭領,也是在和城中來人見過面後,才突然下的闖入城中的命令。

官員覺得自己抓到了很重要的線索,只要找出馬匪頭領,就能牽出一條大魚,於是加大了搜捕的力度,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們終於在離驛館不遠處的一家客棧馬廄裡發現了馬匪頭領,不過此時的頭領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首,被人一劍吻喉,死得透透的,頭領身上好像也被搜刮過了一番,什麼東西都沒有。

線索到此處就斷了,官員無奈之下,只好把已經探查到的事情寫了封摺子遞到了皇帝跟前,那明擺著是有朝廷中人和馬匪沆瀣一氣的內容讓皇帝震怒,因為斷了線索抓不到元兇,於是只好責問燕州都督失職,革了他的官爵,再責問身為欽差的司空旭失察,讓他即刻回京面聖,可憐司空旭肋骨斷了好幾根,正是要靜養的時候,但不敢違抗聖旨又免不了要受一頓舟車勞頓,等他到達華京的時候,當真是已經去了半條命了。

司空旭自己也很疑惑,他明明沒有下任何命令,那個馬賊頭領為什麼會不聲不響地就率眾闖進了城來,還燒了驛館,難不成是馬賊頭領背叛了他?但自己開出來的條件如此豐厚,那頭領也不是個蠢人,為什麼要背叛?可惜事到如今,頭領已死,他就算想破了腦袋,這也只能是一出懸案了。

唯有他的貼身侍衛高峰,總會不自覺遙望燕州的方向,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