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十五,又是翰林院學士要來儒林館講學的日子。
這樣的講學,舉人們大多不會錯過,翰林院除了修撰典籍,也總管全國科考,把准了翰林院學士們的思維方向,說不定就能多少把到春闈時的出題方向,因此每到要講學的時候,講學場上總是擠滿了人,舉人們一人佔著塊石板盤膝而坐,等著學士前來。
寧淵算是新人,也並不像惹是生非,因此在別人都爭搶著最靠近講學台的石板的時候,他只是在最邊緣的位置找地方坐了,因頭頂上有樹蔭,倒也十分清涼。
對於聽這樣的講學,他其實是沒多少興趣的,只是高郁告訴他,今日要前來儒林館的學士田不韋在學問上講解得很是獨到,讓他務必聽一聽,他或許還是會呆在書閣裡獨自看書。
別的舉人們都在互相說著話,寧淵這裡卻冷冷清清的,別人不搭理他,他也樂得清靜,正在閉眼小憩,冷不丁身邊響起個聲音道:「你不是寧兄嗎?」
寧淵睜眼一看,自己身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了個青年,青年一身書生袍與別人一無二致,臉上卻有種擋也擋不住的貴氣溢出來。
寧淵覺得此人眼熟,見他笑眯眯地望著自己,忽然間想起了此人的身份,忙拱了拱手,「原來是孟世子。」
此人便是孟國公世子孟之繁,幾年前二人曾在江州春宴期間見過數面,不過壓根不算熟稔,寧淵不知道堂堂國公世子居然會出現在這裡,還主動跟自己打招呼。
類似他們這些被封為世子,可以承襲上代爵位的人,壓根不用參加科考,自然有一輩子的榮華富貴等著,見寧淵用疑惑的目光打量著自己,孟之繁彷彿猜到了他在想什麼一樣,道:「我不是舉人,此番前來只是想聽田學士講學而已,他的誌異故事可是說得極好的。」
「誌異故事?」寧淵剛想問不過是講學,怎麼同誌異故事扯上關係了,忽然間又有一個穿著官府的青年湊到近前,「寧師弟,你出來一下。」
見宋濂來找自己,寧淵眼神閃爍了一下,向孟之繁告了個辭,便起身去了,因孟之繁是背對著宋濂的,所以宋濂並未看清寧淵在同什麼人說話,他領著寧淵繞過了廣場上大片的人群,來到離主講台不遠處的側屋裡。
這屋子不大,佈置得像是待客廳,宋濂剛進屋就對寧淵道:「寧師弟是江州人吧。」
見寧淵點頭,宋濂像是碰到了什麼救星一樣,滿臉慶幸道:「實在是太好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呢。」說罷,他一指放在不遠處的一套茶具,「今日要來的田學士也是江州人,偏好江州本地的柳葉茶,不過這柳葉茶的泡法需要拿捏得十分精準,旁人都做不來,原先田學士每次來時,館裡都會有一名江州來的舉人隨侍泡茶,可今日不湊巧那舉人忽然間病了,我想到寧師弟你也是從江州來的,便只能拉你來應應急。」末了,他又補上一句,「這種能夠親近田學士的機會別人盼也盼不來,寧師弟你可要千萬小心,萬不能弄砸了。」
柳葉茶的確是江州特產,而且沖泡起來也的確麻煩,因為在沖泡之時要觀察柳葉的舒展程度以決定上茶的時機,要不早不晚,才能喝出香味,不然不是澀味就是苦味。
這茶在江州都不是很討本地人的喜歡,田學士竟然喜歡喝這個,愛好也別緻。見宋濂略帶忐忑地望著自己,寧淵笑道:「宋師兄你放心,此事便儘管交給我好了。」
宋濂露出如獲大赦的表情,又對寧淵耳提面命了一番一定要在田學士講到一半,口正乾時將茶水送出去,才出了屋子,還順道關上了門。
可宋濂前腳剛走,房間的窗戶便被人輕輕叩響了,寧淵過去將窗戶推開一條縫,見著孟之繁正站在外邊。
「寧兄,方才我都聽見了,那宋濂是在誆你來著,你可切莫上了他的當去。」孟之繁一句廢話都不講,開口便直入正題,「田學士這人在講學時最討厭遭人打斷,你要是如宋濂所言那般端上茶水,是決計討不了好的,不光如此,田學士雖然為江州人,可喜歡的卻是龍井,而柳葉茶,正是他最討厭的一種茶,你可是得罪了宋濂,他要這般坑害你?」
宋濂滿心以為,寧淵初來乍到,又被儒林館內眾人所孤立,是決計不會有人將這些關竅透露給他的,才想出了這樣的伎倆,誰知道半路卻殺出了一個孟之繁。
其實即便孟之繁不說,寧淵也多少能看破宋濂的如意算盤,此次江州府新晉的舉人有上十人,宋濂為何偏偏捨近求遠地找到他,這本就很值得讓人懷疑了。
只是此時此刻,寧淵更好奇於孟之繁的做法,不過他並未表現出來,而是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道:「原來是這樣,多謝孟世子提醒。」
孟之繁見寧淵已經知道了,並未多逗留,只朝他點點頭,也轉身去了。
寧淵重新關好窗子,望著眼前的這套茶具,思慮片刻,並沒有如孟之繁所言那樣離開,反而真的用放置在角落處的小火爐燒起水來。
田不韋算是翰林院內十分特立獨行的一個學士,因為他的個性極為怪癖,且喜怒形於色,如果他喜歡某人,可以毫不吝嗇地讚揚,如果他討厭某人,眾目睽睽之下也可以破口大罵,這樣的個性讓他得罪了不少人,可他確實十分有才華,加上年歲擺在那裡,拋開個性不談,尊敬他的人也是極多的,也有不少舉人想要拜在他的名下。
田不韋與大提學許敬安也算是老相識了,今次他來講學,許敬安亦抽出空來特地陪在身側,而講學場上候著的舉人們也早已久候多時,田不韋一出現,原本小聲議論著的人群立刻安靜下來,田不韋上了主講台,理了理官服坐下,拿出隨身帶著的講本,開始了今天的講學。
宋濂坐在許敬安身側,並沒有將精力放在聽講學上,而是時不時將目光晃向講台邊的偏房,端足了一副看好戲的姿態。
當講學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寧淵端著茶水的身影果然出現了。
瞧見他的那一刻,宋濂的嘴角終於咧開一抹藏不住的笑意,孟之繁心裡卻咯登一下,他明明已經勸過了,為什麼寧淵還要冒出來,他不是那麼沒腦子的人啊。
其他聽講學聽得認真的舉人,看見忽然走出來的寧淵,一個個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一些知曉田不韋脾氣的,也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等著看寧淵吃癟。
就在這些人的目光中,寧淵端著茶盤上了講台,將整壺茶擺在田不韋面前後,就恭敬地站在一邊不說話。
田不韋原本正說得興起,寧淵端上的茶水讓他的聲音戛然而止,被人打斷便也罷了,偏偏那茶水熱氣騰騰,溢出的滿是他最討厭的柳葉茶的味道,田不韋眼角猛跳了兩下,極為不滿地看向寧淵,「你這學生好生無禮,這是什麼東西!」
「柳葉茶。」寧淵彷彿全然不知道一般,低聲應道。
田不韋眼角又跳了兩下,又側過眼看向另一邊的許敬安,許敬安也不知道寧淵為何要這樣做,見田不易儼然是快要發怒了,你忙站起來想將寧淵帶下去,不料卻聽見寧淵接著道:「請田大人將此茶飲了,柳葉茶寧神淨火,對爽喉有特效,不然以田大人的喉疾,若真這般講完全場,嗓子非啞了不可。」
宋濂坐在那邊,原本是擺明了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看熱鬧的模樣,寧淵忽然說出的這番話讓他又狐疑地將眼神轉過來。
片刻的安靜之後,下邊的舉人們已經開始小聲議論起來,田不韋壓下臉上惱怒的神色,「難道你不清楚我在講學的時候是最討厭被人打斷的嗎,儒林館什麼時候竟然有了這樣不懂禮數的人了!」
這話便是已經在訓斥了,宋濂忙站起身,朝田不韋行了一禮道:「田大人息怒,這是新晉的舉人,不懂得規矩,興許是太想親近田大人了才會出此下策,還望田大人不要生氣。」
宋濂這句話表面上是在幫著安撫,實際卻是在火上澆油,不光將自己撇得乾乾淨淨,還給寧淵安上了一個「太想親近才出此下策」的標籤,須知的確有不少舉人想套田不韋的近乎,可以田不韋的脾氣最是討厭這些不好好讀書,只知道順溜拍馬的傢伙,因為田不韋深知這樣的人即便中了進士,入了官場,也絕不會成為什麼好官,一時他看著寧淵的眼神更生氣了,「我不需要這種東西,拿走拿走,還有你,立刻從講學場出去!」
「等田大人喝完這盅茶水之後,學生會出去的。」寧淵的答覆讓田不韋一愣,平日裡要是有人被他這樣訓斥,早就一步三見禮地請饒了,偏偏寧淵像個沒事的人一樣,還硬要他將這他最為討厭的柳葉茶喝掉。
「寧師弟,田大人讓你出去你就出去,還杵在這裡做什麼,不嫌丟臉嗎!」宋濂到此事終於不再打算掩藏自己的面目了,也幫著呵斥起寧淵來,他並不怕寧淵拆穿自己,說白了,一個是掌院,一個卻不過是新晉的舉人,誰說的話更能讓人信服不言而喻。
「我說了,只要田大人喝了茶,我立刻就走。」寧淵看了宋濂一臉,並沒有別的表情,依舊堅持田不韋將他端上去的茶喝掉。
「你真是……」宋濂還欲再說,卻被田不韋抬手阻了,田不韋陰沉著臉色看了寧淵一眼,端起那杯已經半涼的柳葉茶,仰起頭一飲而盡。
而寧淵果真如他所言的那般,當真在田不韋喝完茶之後,重新端起茶盤,一聲不吭地退了出去。
宋濂滿眼奇怪地看著寧淵的背影,寧淵的反應實在是太出乎他的預料了,但他很快就搖了搖頭,自己想那麼多做什麼,反正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寧淵已經徹底觸怒了田不韋,正巧許敬安也在邊上,後面只要他這個掌院再撥上兩句,不愁沒機會為龐小姐出氣。
這件事對整場講學來說不過只是一番小插曲,田不韋臉色難看,可依舊聲音洪亮地講完了整場,中間再沒有絲毫停頓,完成了講學後,田不韋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入了一旁的偏房,然後對宋濂道:「你去,將剛才那個小子給我找來!」
田大人這是氣不過,想再把寧淵拎過來出出氣?宋濂快意地應了聲是,立刻步出講學場準備找人,他本以為寧淵應當已經離開儒林館了,哪知道就在講學場大門口的旁邊,寧淵就站在樹蔭下,似乎是在刻意等著宋濂一樣。
「原來寧師弟在這裡。」宋濂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田大人要見你,師弟快去吧。」
寧淵點點頭,向著場內走,路過宋濂身邊的時候,他步子頓了頓,側過臉道:「師弟我一直有個疑惑,我莫非是有什麼得罪宋師兄的地方嗎?」
聽見這話,宋濂一直維持在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寧淵既然這樣問,儼然是要同他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可他壓根就沒有怕過什麼,便正過臉道:「寧師弟的罪過什麼人,難道你不知道嗎?也罷,反正寧師弟你要不了多久就會被儒林館除名了,我告訴你也無妨,身為儒林館的掌院,我有義務檢查儒林館中每一位舉人的品格修養,而我們儒林館,是絕對不會允許如寧師弟這般,靠著舉人身份去勒索別人錢財的無恥之徒的。」
「是嗎,原來是這麼回事,我明白了。」寧淵點點頭,輕飄飄地丟下這麼一句話,抬腳便走了,壓根沒有因為宋濂的這番言語而露出什麼其他的表情。
「臉皮還挺厚。」宋濂很自然將寧淵的表現歸類為不要臉上面,想了想,也抬腳跟了上去,運氣好的話,說不定今日就能將寧淵掃地出門,到那時,他就可以藉著這個理由到龐小姐面前去邀功,能搏得美人笑,也不枉他做這麼多事。
偏房外邊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是些閒得發慌前來看熱鬧的,他們當中也有不少人看出來了寧淵是被宋濂設計的,畢竟自從宋濂當上掌院之後,這樣的事已經不是第一回了,不過那並不幹他們的事,他們只要將這事當個笑話來圍觀就好。
孟之繁也站在人群邊緣,看見寧淵出現,他不禁搖了搖頭,他至今沒弄明白寧淵這樣做的用意,在他的提醒之下,寧淵分明應該什麼都不做才好,但他又知道寧淵不是沒腦子的,因此才特地留了下來打算看個究竟。
寧淵無視掉周圍的重重目光,看門進屋,屋子裡只坐了兩個老頭,田不韋和許敬安,寧淵剛見過禮,田不韋便劈頭蓋臉地朝他喝道:「說,你怎麼會知道老夫有喉疾!」
寧淵低頭道:「田大人說話聲音雖然洪亮,可洪中帶啞,而且還有一種極為明顯的喉頭回聲在裡邊,學生雖然對醫理並不精通,可也聽得出這是喉疾的徵兆。」
「哼,當真是個會賣弄的小子!」田不韋似乎並沒有因為寧淵的回答而消氣,反而更惱怒了,「你那個茶又是怎麼回事?竟然逼著我喝我最討厭的東西,不過一個舉人,膽子還不小!」
寧淵卻抬起了頭,「敢問田大人,那茶水難喝嗎?」
田不韋一愣。
「很多人不喜歡喝柳葉茶,不過是喝不慣裡邊酸澀的滋味罷了,不過我在那茶水中加入了一些肉桂,喝起來應當十分爽口才對,而且也有提氣潤喉的功效。」寧淵說完,盯著田不韋瞧,「看大人現下說話的模樣,也並未因方才的講學而疲憊,想來這茶水還是有些功效的。」
田不韋倒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他將寧淵叫到這裡來,一個是嚥不下方才那口氣,另一個便是心中好奇。他的確患有喉疾,這病難治,除了不可長久地說戶外,還要多吃寧神降火的東西,他身為學士,不可能不說話,而說到寧神降火,柳葉茶十分效果顯著,偏偏又是他最討厭的東西。
其實在今日講學之前,他夫人已經勸過了他,讓他推了別來,省得又傷到喉嚨,他覺得面子上過不去,還呵斥了自己夫人一句多管閒事,可剛開講沒多久,他就覺得自己喉嚨裡像一團火在燒一樣,又癢又難受,可為了面子問題,他又死活拉不下臉要求休息,這時候寧淵端上來的茶不光像是及時雨,而且還果真沒有他一貫討厭的柳葉茶的味道。
最關鍵的,寧淵還順道給了他一個台階,讓他「不喝不行」,即保了他的喉嚨,又保了他的面子,也正是因為被寧淵端著台階讓他喝下了那杯茶,後半場的講學才沒有那般難受。
「真是個油嘴滑舌的小子!」田不韋重重吐了一口氣,終於將臉上的怒容收了回去,指了指一邊的椅子,「你坐吧!」
這句話一說出來,在旁邊沒出聲的許敬安倒露出了十分驚異的表情,他還以為田不韋特意把寧淵招來是為了大發脾氣的,結果現下看來卻不像是那麼回事?
「說吧小子,你這般費盡心機要討好老夫,究竟想要什麼。」田不韋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敲了幾下,「莫不是你想拜入老夫門下,成為老夫的弟子?如果是這樣,你這小子雖然行事讓人很是討厭,可也算有幾分機靈在裡面,老夫勉為其難收下你也沒有什麼。」
田不韋以為寧淵鐵定打的是這個念頭,那麼多人費盡心機想要討好他不都是想成為他的弟子嗎,不過比起那些沒腦子的討好,像寧淵這般聰明的人可不多見。
「抱歉田大人,學生並無此意。」可寧淵脫口而出的話卻讓田不韋愣住了。
田不韋眨眨眼,不可置信道:「喲呵,你小子最好別在我面前拿架子,也別弄那些欲擒故縱的把戲,老夫完全是趁著這會心情好才願意將你收入門下,等過了這茬,就算你上老夫家裡負荊請罪,老夫也不會多瞧你一眼,你信不信?」
「田大人,恐怕這事,寧淵還真沒辦法答應你。」許敬安抹了抹額角的汗珠,「這孩子已經被高郁高大人收為關門弟子了。」
以高郁和許敬安的關係,高郁一將寧淵收入門,身為儒林館大提學的許敬安就知道了,不過未免麻煩,他也不曾將此事上外宣揚,因此知道的人極少。
田不韋的臉色立刻就變了,他驚疑不定地在寧淵身上掃了兩眼,「你說什麼?這小子是高郁的關門弟子?」
「學生的確是已經拜了高大人為師,田大人的盛情,學生只能抱歉了。」寧淵站起來一拱手,「而且學生之所以這麼做,並非是有要故意討好田大人的心思,不過是因為宋師兄親口叮囑學生一定要給田大人上柳葉茶,若是有什麼功勞,也應當是宋師兄的才對。」
寧淵話音剛落,不止田不韋,連許敬安的臉色都變得不好看了。
寧淵嘴角溢出一抹淺笑,或許在半刻鐘前,他說這話面前的兩位都不會信,可是現在呢?
天下間沒有人能完全免疫拍馬屁,關鍵是要看拍馬屁之人的技巧能不能拍到被拍之人的心坎上,這說法雖然低俗了些,可道理卻是真的。
田不韋此人在翰林院也算出名,因此寧淵上一世便知道他,自然知道他有喉疾,而寧淵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用了一種迂迴的,看起來像上當了的方式,將馬屁拍到了田不韋的心坎裡,一旦田不韋從心裡認定了自己是一個合他心意的人,那麼或許他說出的話,在田不韋心裡,就要比宋濂有些說服力了。
他現在的身份不過是個新晉的舉人,來儒林館的日子也沒有多少,自然不會曉得田不韋的那些禁忌,可宋濂卻不同,他幾乎知曉所有學士的規矩和喜好,如果宋濂真的讓寧淵半途端上茶水來打斷田不韋的講學,端的還是他最討厭的柳葉茶,那宋濂這人,安的到底是什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