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聲的人是司空曦。
寧淵和高郁都側頭去看,聽得司空曦道:「這便是老師先前說過的寧公子嗎,果真是一表人才的模樣,但老師這般唐突地便要將人收為關門弟子,是不是太快了些。」
寧淵大概是猜到了司空曦的意思,其實從剛進門那一刻,看見有別人在時,寧淵心裡已經隱隱有了一些想法,他站起身,靜默地退到一邊。
「二殿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雖然司空曦也是高郁門下的弟子,但礙於對方的身份,一般高郁還是會稱呼他為殿下。
「老師收徒向來十分嚴謹苛刻,寧公子能得老師的喜歡,想來也是他有什麼過人的地方讓老師讚賞。」深秋的天氣裡,司空曦竟然從腰後取出一把摺扇,抖開搖了搖,「可成為老師關門弟子之事,學生卻還是想請老師再斟酌一二,畢竟老師早先便放出了話只會再收一位弟子,京城中想拜入老師門下的人也多如牛毛,如若往後被別人知曉了老師最後收的關門弟子卻是一位名不副實的人,想來不光是對老師,哪怕是對我們這些做師兄的,多少也會有損顏面。」
司空曦身份高貴,說起話來自然也十分露骨,他這分明是在說寧淵沒資格拜在高郁門下,寧淵安靜地站著不說話,活像沒聽到一樣,可高郁臉上卻露出不滿,「二殿下這話時什麼意思,老夫自然是明白寧淵的才華,才會有想收他為弟子的打算,怎麼會有人說他名不副實。」
「寧公子確有才華,可說起來,此次秋闈,他也不過是江州府的亞元吧。」司空曦又抖了抖摺扇,忽然指向身邊坐著的青年,「可我身邊這位,卻是今年江州府的解元謝長卿,此人不光文采出眾,前些天的儒林館文試更是一舉奪得了魁首,今日我帶他來,便是想將他引薦給老師,畢竟若是以才學來論,由謝公子成為老師的關門弟子,才是實至名歸。」
司空曦話音一落,謝長卿也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地向高郁行了一記大禮。
果然是他?寧淵之前已經隱隱猜出了這人的身份,得到司空曦證實後,又重新打量了他一遍。謝長卿身量高挑,一身長衫稱得上樸素,可表情卻也太過肅穆了些,只有在給高郁行禮的時候,才將眉眼之間的狂傲收了回去,露出些微的恭敬。
高郁看了看司空曦,又看了看謝長卿,司空曦進門之後,還未介紹過身邊的人,只道是他一位朋友,想來向高郁請教幾個問題,卻不想他們竟然有拜師的打算,估計是因為寧淵突然出現打亂了他們的計畫,司空曦不得已才將話挑明了說。
謝長卿這個人,對高郁來說雖然不算如雷貫耳,可也是個聽了許多遍的名字了,因為這段時間他的名聲實在是太響,甚至有了「第一舉人」的名號。因為好奇,高郁曾經調看了謝長卿鄉試時的試卷,文章的確出挑,立意也精準,但字裡行間總會透露出一種「捨我其誰」的感覺,見到人之後,高郁更肯定了自己的這個想法,謝長卿很「傲」,坦白說高郁並不喜歡這類感覺,以一個讀書人來講,當做到三人行必有我師,學無止境的境界才是大成,他看中寧淵,一個是寧淵的確有才,可另一個卻是因為寧淵足夠謙和,凡事只有先做到不卑不吭,才能做到海納百川,天下經綸萬萬卷,有些傲氣是好,但恃才傲物,又只會變得討嫌。
「謝公子是解元,寧公子只是亞元,兩人相較,老師無論如何,還是將謝公子收為名下最是妥當。」司空曦笑得滿面春風,「當然,老師若是願意,也可以同時將他們二人都收為弟子,可這麼一來便也破了老師的規矩,只怕往後那些想要上門叨擾拜師的人又會絡繹不絕了。」
高郁放話出去說只會再收一位弟子,其中雖然有精益求精的想法,可大半的理由是擋住那些莫名其貌找上門來拜師的人,不然以他的年紀,將會被吵得不厭其煩。
聽了司空曦的話,高郁不禁皺起眉頭,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斷然沒有再收回來的道理,不然便等於出爾反爾不好收場,兩人當中無論如何他都只能收一人,可按照司空曦的道理,謝長卿外邊的名頭的確比寧淵響亮許多,如果收下寧淵而不要謝長卿,估計會有不少人嚼舌根。
高郁輕撫了兩下鬍鬚,最終還是對司空曦道:「對不住了二殿下,因為老夫與寧公子有承諾在先,君子一言,斷不可出爾反爾,謝公子若是當真想要拜師精研學問,翰林院中還有不少才華洋溢的學士大人,老夫或許可以為你引薦。」
這是執意不肯收下謝長卿?高郁這話一說出口,不光司空曦表情立刻變得有些難看起來,謝長卿的臉色也陰沉了下去。
拜入高郁門下,便等於是今後會受到這位大學士大人的照拂,也可以盡快在儒林中立足,這對於農戶出身的謝長卿來說是個迫不及待的靠山,二皇子雖然身居高位,可因為顧忌到避嫌的原因,在朝堂上的力量遠非高郁可比。
他謝長卿苦讀了這麼多年,一朝中舉,必是要出人頭地的,可他在京中一無親戚二無靠山,於是他很自然將目標放在了二皇子司空曦身上。
眾所周知,司空曦不光是大學士高郁的弟子,為人很是風雅,是十足的風花雪月之士,喜好結交各類才華橫溢的文人詞士,因此謝長卿寫了許多極為華麗的詩詞歌賦在相熟的舉人中傳閱,總算引得了司空曦的注意,頻頻將他請到府上去長談詞曲,最後他只隱約透漏出一點對高郁的崇拜,司空曦便立刻帶著他來拜師了。
誰知道半路卻忽然殺出了個寧淵。
「老師說的不錯,既然你與寧公子有約在先,說出去的話,的確是不好反悔。」聽見司空曦這麼說,有一剎那謝長卿甚至覺得自己此行無望了,不過很快司空曦又道:「可是,如果是寧公子主動拒絕老師你的話,事情卻又會不一樣。」
說完,司空曦笑眯眯地看著寧淵,「不知寧公子意下如何呢?」
這是要讓自己主動退讓?寧淵還沒說話,可司空曦這番名為詢問實為逼迫的態度卻讓高郁的臉色先冷了下來,「二殿下,你這是何意。」
「老師別生氣,我只是想讓寧公子站在你的角度上多考慮考慮而已。」司空曦笑道:「畢竟我方才也沒說錯,若是讓別人知曉老師居然拒絕解元而收了個亞元,即便他們明的不說,暗地裡兩三句閒話卻是跑不了的,到那時,老師難免會頭疼一陣子。」
寧淵心底暗笑,司空曦這句話看樣子是在對高郁說,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如果自己不主動退出,就是在給高郁找麻煩,是不敬,但他要是這般退出了,又正中他的下懷,如果不是身份有別,寧淵真想開口調侃一句,只怕天底下再沒有任何一個弟子能像二殿下這般對著自己的老師說話了。
司空曦的態度顯然將高郁氣得不輕,可他為人臣,對方卻是皇子,話語間也沒有明顯衝撞的地方,倒讓他不知如何是好,其實高郁自己也想反駁一句,既然二殿下如此懂得為我考慮,那你可知道當初我接受皇上的託付,破格將你收到門下來時受了外邊多少閒話?
可這種話高郁是無論如何都沒膽子說出口的。
屋子裡一時沒人說話,司空曦見寧淵像聽不懂他的話一樣站在那裡不言不語,一時有些惱怒,正要再開口,冷不丁卻聽見謝長卿道:「如此,便請高大人出題吧。」
幾人皆是一愣,高郁道:「你這是何意?」
「既然我與寧公子二人都想拜入高大人門下,總要有個取捨,兩相取其一,再也沒有比比試更好的方法了。」謝長卿說到這裡,側臉看向寧淵,「何況高大人既然屬意於寧公子,定然是寧公子有什麼過人的地方,可我如果就這般離去,於我來說也會於心不甘,若寧公子當真能勝過謝某,那謝某就此退讓也心服口服。」
言下之意是如果寧淵輸了他,那寧淵也得二話不說地讓位,看謝長卿那頗為自信的眼神,似乎已經十拿九穩了。
司空曦看了謝長卿一眼,不明白為什麼他要弄這一茬出來,其實對於謝長卿這類身懷傲氣的人來說,無論做什麼追求的便是一個贏字,他自負才高八斗,語氣讓司空曦用嘴皮子上的功夫讓高郁收了自己,即便高郁嘴上不說,心裡卻也一定有氣,倒不如堂堂正正讓寧淵知難而退,也可以讓高郁親眼見到自己的才華。
「不知寧公子意下如何。」謝長卿問向寧淵,聲音隱隱帶著上揚。
「我沒有意見。」寧淵還是那副低眉順眼的表情,論起氣勢來說就比昂揚的謝長卿矮了一截,看得高於隱約搖頭,可事已至此,雙方又都已同意比試,他也不好再說什麼了,想了想,「如此,那老夫只出一個問題,誰的答案能讓老夫滿意,那誰就是老夫的關門弟子。」
說完,高郁頓了頓,才道:「你們便說說,你們讀聖賢書,究竟是為了什麼。」
謝長卿尚以為高郁會出詩詞或是策論方面的問題,冷不丁聽到高郁這麼說,他一時還沒緩過神來。
高郁卻已經說完了,他看著面前的兩個年輕人,「你們誰先說?」
讀聖賢書,究竟是為了什麼?謝長卿只低頭思慮了片刻,便開口道:「學生讀聖賢書,為的只有一個字,便是『道』。」
「此話何解?」高郁揚了揚眉毛。
「就像高大人背後掛的這塊牌匾上寫的『文以載道』一樣,學生讀聖賢書,為的是集結先賢們的智慧,追求天下至真的『道』。」謝長卿說得字字鏗鏘,「同樣也只有從書本中頓悟了這些天下至理,才能學以致用,修身治國,輔佐聖上開創太平盛世。」
謝長卿的言語讓司空曦不住點頭,這真是再標準不過的答案了,沒個書生讀書,趕考,不就是為了出入朝堂,為國獻力,這樣的答案也一定能讓高郁滿意。
果然,高郁微笑著點了點頭,隨後才看向寧淵,「你的答案呢。」
「學生沒有謝公子那樣的宏圖壯志,學生讀書,只不過是想讓自己活得更好而已。」寧淵話剛一出口,司空曦便噗嗤笑出了聲,謝長卿也用不可置信的表情側臉看他,高郁也愣住了。
寧淵卻像絲毫注意不到他們的表情一樣,繼續道:「這就像農夫種田,漁夫捕魚,獵戶打獵一樣,學生讀書的目的,僅僅是想讓自己活得更好而已。農夫為了更好的收成,可以起早貪黑地勞作,漁夫為了捕到更多的魚,可以冒著危險駕船駛入深海,獵戶為了打到更好的毛皮,可以吃住在山上數月不回家,而他們之所以這麼做,所為的不過是讓自己,讓自己的家人生活得更好,學生也是如此,只有讀更多的書,才能參加科舉,成為舉人,成為進士,最後加官進爵,讓自己,讓自己的家人得到更好的生活。」
「低俗。」司空曦搖著扇子,不禁說了一句。
「可是學生也明白,在其位,謀其事的道理。」寧淵接著道:「想要保住現在的生活,便要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不驕不妄,不貪不奢,因為或許只要行差踏錯一步,那之前努力得到的一切就都會付之東流,學生沒有什麼普度眾生,開創盛世這樣大的抱負,也明白不是誰都有那樣的能力,就像大人你寫在外邊迴廊上的那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樣,學生讀書的訴求,便是修身和齊家,至於治國平天下,等到學生有這樣能力的時候,若那是學生應當做的,學生也不會推辭。」
聽完寧淵的這番話,高郁足足坐了半晌,才像想起了什麼似的,端起身邊的茶水。
寧淵所說的,雖然聽上去的確低俗不堪,可不得不承認的是,他說的是大實話。
而且不光對他來說是大實話,恐怕對於所有在儒林館裡鑽研學問的舉人,和天下各地寒窗苦讀的學子們來說,都是大實話。
什麼普度眾生,開創盛世這類冠冕堂皇的話誰都會說,可要讓那些人拍著胸脯說一句自己讀書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恐怕他們也說不出來。苦讀,科考,為了什麼,為的不就是加官進爵,光宗耀祖嗎?一旦高中進士,被授予官職,除了食朝廷俸祿,衣食無憂,地位也是大幅提升,人人都要尊稱一聲大人,敢問天底下所有的讀書人,誰追求的不是這樣的優越感,而是那些虛無縹緲的「開創盛世」?
就連謝長卿,他想要拜高郁為師,為的也不過是在加官進爵這條道路上走得順暢一些,說白了,他讀書的真正目的就是要成為人上人,可這般露骨的目的他是萬萬沒臉皮說出口的,因此他給出了幾乎所有人都會說的一個「以自身擔天下」的答案,但寧淵與他截然不同,他羞於啟齒的東西,寧淵竟然就這般坦蕩蕩地說出來了。
或許寧淵的答案是低俗,但也不等於是在他謝長卿的臉上打了個耳光,罵了他一聲「虛偽」嗎!
高郁卻並沒有給寧淵的這通答案下結語,而是奇異地對他道:「你讀了外邊迴廊上的題字?」
寧淵點頭,「在進來時順道仔細讀過了。」
「哈哈,難得居然還會有人去注意那種地方。」高郁忽然笑了兩聲,對寧淵點頭道:「我這府邸建好有些年頭了,來往的賓客也不知凡幾,可那些賓客也好,我的學生也好,竟然沒有一個認真看過我在迴廊上的題字,這麼說來,你這小子竟然是第一個去讀的。」
聽見這話,司空曦臉色一僵,搖扇子的手也停了下來,他是高郁的學生,竟然在外邊的迴廊上走過無數回了,可迴廊上的那些題字,他從來只當是裝飾,一眼晃過便罷,別說讀了,只怕連注意都不會,難道那裡邊竟然是有內容的嗎。
「你說的對,天下那麼多書生苦讀,趕考,誰不是為了地位與名望,為了光宗耀祖,可偏偏有許多人在得到了他們想要的地位與名望之後,卻連基本的在其位謀其事都無法做好,將好好的一個朝廷攪得烏煙瘴氣,成為國之毒瘤,也不知他們如果想起從前在別人面前誇下海口的抱負,會不會覺得丟人。」高郁搖頭感嘆,而謝長卿的臉色,也隨著高郁的這句話而變得更加難看了。
他在那裡僵了一會,忽然間抿緊了嘴唇,沖寧淵粗略拱了拱手,站起身一言不發地朝外走。
並非是謝長卿要主動認輸,而是他已經知曉了高郁的想法,再留下去也是自取其辱而已。看到他離開,司空曦也坐不下去了,不痛不癢地對寧淵道了聲恭喜後,緊跟著走了出去。
「你這小子,瞧著不聲不響,膽子倒還挺大,竟能說出這樣的話。」望著二人接連離開的背影,高郁笑著搖了搖頭,「真不知道該說你心機重好,還是大智若愚好。」
「學生只不過跟別人比起來,比較捨得放下臉皮而已。」寧淵恭敬地向高郁奉了茶,至此成了這位大學士的關門弟子。
回家的路上寧淵思慮到,謝長卿和司空曦雖然什麼都沒說,但感到不快是肯定的,說不定自己已經開罪二人了,這樣算上那天騎馬衝撞自己的小子,韓韜這個前姐夫,宋濂這個掌院,加上今天二位,進城還沒幾天,就已經有意無意地開罪了這麼多人,果然到了華京就等於是把自己置到了一重重的漩渦當中,但這條路無論如何,總是要走下去的。
接下來的幾天,寧淵日日都會到儒林館報導,並且也顯然感受到了別人對他態度的轉變,近來也有不少外地舉人上報名冊,可在這些進來的新人中,寧淵好像被特別孤立了起來,別人瞧見他,委婉些的,會故意裝作看不見,刻意些的,會輕哼一聲將頭扭開,只有宋濂,每每都是帶著一張笑臉對著自己,也不知心底在打什麼鬼主意。
寧淵心裡明鏡似的,現下這境況有不少都是宋濂在私底下搞的鬼,除了剛到儒林館的第一天,宋濂故意讓張唯他們對自己產生偏見,這幾天更私下散佈了不少流言,大意是自己為人勢力,看不起農戶子弟,更惹得其他舉人對自己不滿。
宋濂本以為讀書人都是好面子的,寧淵被這樣對待,顧著臉皮,也許就不會常來儒林館報導了,這樣等過一段時間,宋濂就能以寧淵時常缺勤為由,將他的名冊從儒林館中除名,替龐小姐出了這口惡氣。
儒林館雖然表面上規定了舉人們需按時到館中出勤,可這條規定一貫是按照空文處理,大多數散漫的舉人一個月也不見得會到館一次,也沒人管,可宋濂如果鐵了心要用這一條規定來處理寧淵,別人也不好說什麼,畢竟規定就是規定。
但讓宋濂感到奇怪的是,都被孤立成這樣了,寧淵居然還像個沒事的人一樣日日都來,沒人理他,他就抱著書獨自坐在藏書閣,一看就是一天,對周圍其他人鄙夷的目光也置若罔聞,讓宋濂暗地裡罵了好些聲臉皮厚,也讓他意識到,自己這個方法是沒辦法料理那小子了,他得想一些別的招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