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走過去,見爭論得最厲害的是一個白面書生和一個高大壯漢,似乎是在爭著什麼名額的問題,寧淵側耳聽了一會,便聽出了來龍去脈。
儒林館中每隔三個月便會舉行一次文試,算是舉人之間的小考,題目由皇帝親自來出,每次文試奪得前三甲的人除了賞賜,奪得魁首的人更有機會得到皇帝賜宴,不光能一窺天顏,甚至還能和皇上說上話。
這樣的機會對於這些尚是舉人的書生來說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入宮面見聖上,一旦自己在皇帝眼裡留下了好印象,等於是距離飛黃騰達更近了一步,更有甚者,如果有舉人能連續三次在文試上奪魁,便可不必參加春闈,而直接由皇帝點名為進士,受封官職,大為長臉。
那個同壯漢爭得面紅耳赤的白面書生,名叫張唯,已經連續兩次在文試上得了魁首,可惜就在幾天前的第三次文試上,卻被人挫敗,只拿了個第二,眼看著就要一步登天的當兒,卻這樣被刷了下來,換成誰都不會好過,於是張唯就在同自己走得近的幾個書生面前發了發牢騷,可這幾聲牢騷卻被路過此地的趙源,也就是那壯漢聽去了。
張唯是儒林館裡有些名聲的才子,而趙源,雖說也是舉人,卻是屠戶家庭出身,張唯看不慣趙源的粗俗,而趙源也看不慣張唯的狂傲,二人原本就十分不對盤,因此趙源就出言譏諷了那張唯兩句,就像是在燒熱的油裡澆了一瓢涼水,嘩啦一下炸開了鍋。
期初還只是兩人互掐,後來鬧得大了,竟成了書香世家一派和鄉野出身一派的互掐,才鬧成了現下這般狀況。
宋濂身為掌院,對這樣的情形自然不能坐視不理,立刻上前喝道:「鬧成這樣,成何體統!」
見宋濂忽然出現,原本吵吵嚷嚷的一群人立刻分開了,恭敬地向他行禮,只不過互相依舊大眼瞪小眼。儒林館大提學和副提學平日裡忙著做學問,館內大大小小的事情其實都是宋濂這個掌院在打理,因此這些舉人大都不敢得罪他。
「宋師兄,既然你來了,我們便請你評評理。」趙源將頭抬起來道:「這張唯,文才比不過謝長卿,輸了也就罷了,竟然還在背後嚼人家的舌根,做足了婆娘一般的小家子氣,當真是丟我們讀書人的臉。」
張唯想不到趙源居然先告起狀來,立刻反唇相譏道:「做學問便是要有能言敢辯的態度,何況那謝長卿不過投機取巧罷了,誰不知道二皇子殿下對他頗為眷顧,此次文試到底公不公平,還有待商榷!」
趙源笑了兩聲:「哈哈,你嫉妒便嫉妒,人家能討二皇子殿下的喜歡,那也是人家的本事,不然人家二皇子殿下怎麼不眷顧眷顧你?」
「你……」
「夠了!」宋濂板著一張臉對張唯道:「你若是質疑文試的公平性,可以去找大提學大人理論,在下邊無事生非,是個什麼道理?」說罷,他又轉向趙源,「別人張唯多少有些學問,你呢,入儒林館也有好些念頭了,你哪次文試入了前五十,不去鑽研學問,也跟著無風起浪,當真閒得發慌不成!」
兩人被宋濂說得都是頭埋得低低的,終於是不再敢爭辯,至於那些跟著他們起鬨的人,大多數本就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思,現下也都是安安靜靜。宋濂喝完了這一串,才像是舒了口氣,一拂袖道:「此番我真是要介紹一位新同僚給你們認識,不想卻遭別人看了好大一通笑話,也不嫌丟人!」
說罷,他側過身,將身後的寧淵露了出來,介紹道:「這是寧淵,今年江州府的亞元,今日剛報上名冊,往後在儒林館內便是我等的同僚了。」
隨著宋濂的話音,有不少人都抬起臉來朝寧淵打量了片刻,各有各的表情,此時宋濂忽然測過臉,對寧淵道:「對了寧公子,你還不知道吧,此次儒林館內文試得了魁首的,便是你們江州府今年的解元謝長卿,此人才學很是了得,寧公子可識得他?」
寧淵看了宋濂一眼,沒有說話。
他可不覺得宋濂這句話是隨口說出來的。
眼前這兩幫人爭得火熱的原因,不外乎是謝長卿奪了張唯的魁首,現下宋濂忽然將這番話說出來,明擺著是想當著眼前這群人的面將他和謝長卿扯上關係。
果然,張唯打量自己的目光立刻變得不善起來。
等於是剛進來就給自己招了個敵人嗎,寧淵表面上看不出,心裡卻在猜測宋濂到底有什麼打算,自己並不記得有做過得罪他的事,他何以這樣同自己過不去?
「並不識得,聽聞那位謝兄很有才華,我也想與其見上一見。」
「怕是你見不了了,那傢伙大清早就被招進了二皇子府,只怕現下正和二殿下飲酒聊天呢!」寧淵話音剛落,張唯陰陽怪氣地撂下這麼一句,似乎不想再呆在這裡一樣,道了一句告辭,便領著一群人走了,另一邊的趙源見沒了對手,也不願在宋濂面前杵著,同樣退走了
「寧兄莫見外,他們現下是心情不好,待下次有機會我可再為你引薦。」宋濂笑得滿目春風,好像壓根就沒有給寧淵下絆子,寧淵點點頭,跟著他繼續朝前走,心裡卻開始悄然思慮了起來。
顯然因為宋濂的一番話,張唯他們已對自己起了惡感,而自己士大夫的出身,顯然在趙源那一幫也討不了好,宋濂不過輕飄飄一句話,卻明擺著讓自己在儒林館的舉人當中變得孤立起來,這人決計是沒安什麼好心,不過自己初來乍到,也不是和他硬碰的時候,便只能見機行事了。
二人又轉了一圈,宋濂還想邀寧淵一同用飯,被寧淵以還有他事為由推辭了,看著寧淵離開的背影,宋濂不禁露出一記冷笑,今日只是開胃菜,往後還有你受的!
寧淵出了儒林館,想了想,並沒有立刻回去,而是乘上馬車,來到了城東一片幽靜的住宅區,最後停在了一方質樸的院門前。
不似其他人家鑲滿了銅釘的大門,眼前的雙開門雖然氣派。卻也只是十分敦實的紅木,上邊牌匾上「高府」兩個大字蒼勁有力。寧淵整了整衣冠,上前叩門,開門的是個布衣老者,他上下打量了寧淵一眼,問道:「你是……」
「麻煩老人家通報高大人一聲,就說江州府寧淵前來拜訪。」一邊說著,寧淵還從袖袍裡取出一支白瓷狼毫筆奉上,那是當初高郁交給寧淵的信物,老者接過狼毫筆一瞧,不敢怠慢,恭敬地讓寧淵稍後,立刻轉身去了。
寧淵在府門口只等了半柱香的時間都不到,便見著老者折返,更加恭敬地對寧淵道:「老爺在正廳候著,公子請。」
高郁為朝中赫赫有名的清流,府邸的結構雖然樸實,卻也處處透著風雅的氣息,就連迴廊的立柱與門楣上,也寫滿了各類的詩詞歌賦,倒也是一種別樣的裝潢。高府不大,繞過前院,便是正廳,格局比起江州寧府來還要小一些。
正廳裡卻有別的客人。
高郁一身便服,模樣與幾年前寧淵初見時並無二致,而他對面坐著的兩個人,卻是讓寧淵不住瞳孔一縮。
坐在上首那個青年,穿著身錦緞白衫,瞧上去沒有什麼花哨的地方,可袖口和領口的位置都描了金線,用來束髮的更是金鑲玉的玉冠,貴氣逼人。坐在下首的也是個青年,模樣二十出頭,藏青色的長衫穿得極為妥帖,面容冷靜嚴肅,只是眉眼間一股傲氣怎麼都藏不住。
二皇子司空曦為什麼會在這裡。寧淵心裡只嘀咕了一句,就擺正臉色,朝高郁拜了下去,「學生拜見高大人。」
「快起來快起來!」高郁見著寧淵,立刻滿臉堆笑,親手將人扶起,不住拍著寧淵的肩道:「老夫當真沒看錯人,聽聞你今年摘了江州府的亞元,果真是少年英才,還在納悶你怎麼遲遲不來見老夫!」
寧淵笑道:「初至華京,有不少需要安頓的地方,方才去儒林館遞了名冊,便立刻過來拜見大人了。」
高郁拍了拍寧淵的肩膀,「不過兩三年的時間罷了,你卻也長大不少,此番既然來了,老夫也不與你客套,你現下已有了舉人的身份,若還想認老夫為師,老夫這便受了你的拜師茶,收你為關門弟子。」
寧淵倒不知道高郁如此果斷乾脆,臉有些紅,他這次過來便是前來拜師的,畢竟一是高郁曾經有言在先,二是他初來華京人生地不熟,總得先行找個靠山,忙道:「學生唐突了。」說完,便先行跪了下去,此時已有下人捧上了茶水,寧淵接過茶盅,正要奉給高郁,卻遭一聲清朗的聲音打斷了,「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