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韜被寧淵這番話激得腦門心直跳,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了。
他是武將,自然知道儒林館的那群儒生們有多難應付,更別提儒林館大提學許敬安和翰林院大學士高郁又是朝廷裡出了名的清流,慣會管別人的閒事,寧淵如果真鬧到那種地方去,事情弄大起來,將會極為不好收場——去年便是有個武將仗著軍功,喝醉酒毆打了一名舉人,結果弄得儒林館的儒生們全體出動,在皇宮門前靜坐請命,硬逼著皇帝將那武將降了一級官職,並且責令他向那名舉人道歉,事情才平息下去。
連軍功在身的朝廷命官都是這個下場,林沖這個什麼頭銜都沒有的黃毛小子又怎麼可能討得了好,就算不被流放,挨一頓板子也是絕對跑不了的!
「怎麼,韓統領還是不願意嗎。」寧淵見韓韜一言不發,眉毛又揚起了一分,問道。
「寧公子既然已經是舉人了,一定要和一個孩子過不去嗎。」韓韜想了想,才道:「這孩子的確是疏於管教,我可以代他向寧公子道歉,但若是送去治罪,只怕太過了些,寧公子即便是看在大家曾親戚一場的份上,便大人大量,饒他一回。」
韓韜實在是難有低聲下氣的時候,旁邊的林沖聽見了,滿臉不可置信的表情,他因為自己舅舅的關係,連京中不少的官員子弟都要來巴結他,眼前的寧淵怎麼瞧都是個窮書生罷了,舉人又如何,他表姐還是太后身邊的紅人呢!何況方才寧淵居然指桑罵槐地說他是地痞流氓,林沖是再也忍不了了,出言道:「姐夫,這傢伙要鬧就讓他鬧去好了,難不成咱麼還怕……」
「你閉嘴!」韓韜正壓著脾氣,林沖這沒頭沒腦地一撞上來,他不禁轉頭怒吼了一句,林沖被韓韜吼得一怔,兩隻眼睛立刻就紅了,嘴唇扁扁地不說話。
「罷了,韓統領說得對,大家到底也親戚一場,鬧得太難看了也不好。」寧淵似乎十分體諒地點了點頭,「你們便賠給我二百兩銀子,拿來當車伕的醫藥錢,此事我就當沒發生過好了。」
韓韜一怔,二百兩,當真是獅子大開口,不過比起其他的,賠錢是最客氣的一種方式了,因此韓韜也沒猶豫,立刻讓人去了銀票來,然後拽著依舊一臉委屈的林沖走得乾乾淨淨。
寧淵也不吝嗇,直接塞了一百兩給車伕,才重新回到車上。車伕被甩了一鞭子本疼得難受,怎料居然被這樣大一筆錢砸中,當即高興得跟什麼似的,連疼都忘了。
等他們的兩輛馬車也離開後,那些圍觀的百姓們卻沒有立刻散去,而是津津樂道地在討論方才發生的事。寧淵也許還不知道,因為給了林沖這個紈褲子弟一個下馬威,卻讓他的名字在來到華京的第一天,就隱隱在老百姓中傳開了。
韓韜一路將林沖拎回了家,他已經下了決心一定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個小子,不然今日惹到一個寧淵都已經那般麻煩了,他日若是再惹上一些更了不得的傢伙,那豈不是要連累整個門楣都一同遭殃。
只是他剛入了正廳,就見著自己的妻子龐春燕正同一個模樣靚麗的少女互相喝著茶說著話,那少女衣著華貴無匹,打扮得比名門千金都要更勝幾分,髮髻間還插著只有皇室女子才有資格佩戴的鳳凰步搖,一顰一笑間步搖跟著晃動,珠光璀璨得很。
龐秋水難得有一日不用進宮侍奉太后,得了空閒,便來了統領府找自己的胞姐說話,二人正聊得開心,忽然見韓韜怒氣衝衝地拎著林衝進來了,而林沖憋著嘴,含著淚,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樣,瞧得龐秋水很是疑惑,不禁道:「姐夫,這是怎麼回事,沖兒怎麼了?」
瞧見龐秋水也在,林沖原本憋著的情緒好像再也壓不住般,一把掙開韓韜的箝制,撲倒龐秋水身邊,委屈道:「二姐,今天姐夫居然幫著外人來欺負我,沖兒委屈死了,你可得幫沖兒做主!」
龐秋水輕拍著林沖的背,水汪汪的眼睛轉而望向龐春燕,龐春燕瞭然般,上前扶著韓韜的胳膊,一面幫他拍背順氣,一面扶著他坐下,關心道:「夫君,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什麼事?你們這個寶貝弟弟今日險些闖下大禍了!」龐春燕這般溫柔地待自己,韓韜有火氣一時也不好發作,只能壓著聲音道:「你們要是再不好好管管,由著他這樣下去,來日惹上殺身之禍只怕都是輕的!」
「竟這般嚴重?」龐春燕與龐秋水對視一眼,最後二人又將目光落到林沖身上,龐秋水道:「好弟弟,你跟二表姐說,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林沖抹了抹臉上的眼淚,當下便添油加醋地說了起來,不光將寧淵說成了一個仗勢欺人的惡霸,還將自己形容成了遭受迫害的小綿羊,聽得在一邊的韓韜火氣更勝,當即打斷他道:「簡直是胡扯,如果不是你騎著馬在大街上橫衝直撞,還胡亂用鞭子打人,會鬧出這等事?」
「我打他又怎麼了?我們這樣身份的人,教訓幾個賤民,有什麼錯?」林沖依舊死性不改,仗著有兩個姐姐撐腰,同韓韜頂起了嘴。
「可他不是賤民,他不光是江州武安伯府的出身,如今還是名冊入了儒林館的舉人,你知曉事情要是鬧大了,儒林館那幫閒得發慌的儒生們又跑到宮門口去靜坐請旨降罪於你,我看你要怎麼收場!」
「武安伯府?」聽到這一句,龐秋水忽然眼珠子一轉,「那個武安伯府,莫非就是姐夫你前妻的娘家,所以今天同沖兒起糾葛的那人,便是你從前的內弟?」
龐秋水這一說,韓韜忽然不知道該如何接話了,半晌才道一聲:「是又如何。」
「姐夫,這便是你的不對了,你怎麼都不該唸著舊情,而幫外人來責罵你現在的親人呀。」龐秋水臉色有些不好看,「你看沖兒委屈的,我看了真是心疼。」
「我責罵他?我分明是在救他!」韓韜被龐秋水說得氣不打一處來,就連龐春燕也道:「秋水你說什麼呢,夫君分明是幫理不幫親,今日之事橫豎是沖兒先有錯,夫君未免事情鬧大才不得不如此,你怎麼能責怪夫君偏幫外人呢?」
龐春燕這話說得韓韜心中一暖,同寧蕊兒的刁鑽刻薄相比,龐春燕當真是要好得太多了,不光溫柔知禮,還很能體察自己的心意,如今在親妹妹面前都幫著自己說話,當真是有妻如此,夫復何求,一時對林沖也沒那麼生氣了,只搖頭道:「也罷,今日之事我已經給解決了,不過沖兒這般下去決計不行,你們到底是他的姐姐,你們便看著辦吧,我還有公務在身,先走了。」說罷,他粗粗地喝了一口茶水,便起身出了正廳。
可韓韜前腳剛出門,後腳龐春燕的臉就立刻冷了下來,只靜靜地坐著不說話,片刻之後才對龐秋水道:「秋水,你瞧他像不像是依舊唸著寧家那邊的人?」
龐秋水也收起了方才對韓韜嗔怪時的表情,微笑道:「此事我一時看不出,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姐姐也不必在意,你嫁過來這些時日,咱們一貫是我唱白臉,你唱紅臉,不也是將姐夫的心抓得死死的嗎,你又擔心那麼多做什麼。」
龐春燕點頭道:「也對,如今寧家早已成了破落戶,只是方才聽沖兒所言,一個破落戶出來的小子,以為中了個舉人,便敢騎在咱們頭上撒野,實在是太放肆了,總要懲治一番,給他點顏色瞧瞧才好。」
「姐姐說的是,我也正有此意。」龐秋水附和道,「以咱們家如今的身份,如果嚥下了這口氣,被別人知道了還不知道要怎麼笑話,尤其是現下父親官運亨通,我又在太后跟前得臉,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著看我們栽跟頭呢。」
旁邊的林沖眼睛一亮,「姐姐要替我出氣嗎?」
「不是替你出氣,是替咱們龐家出氣。」龐春燕在林沖臉上拍了拍,又對龐秋水道:「只是我夫君也沒說錯,衝撞沖兒的那小子如果是個舉人,卻又不太好辦,你可有什麼法子?」
「姐姐放心,你照顧姐夫就好,此事便包在我身上好了。」龐秋水狡黠一笑,似乎很是信心十足。
第二日,龐秋水依照慣例進宮,在太后殿裡服侍太后用過早茶,又陪太后閒聊了一番後,又繞道去了一趟勤政殿,帶著兩個宮女在大殿的台階下候著。
隨著三聲下朝的鼓聲,一眾著朝服的官員依次從大殿裡退了出來,龐秋水急忙低頭行禮,待最先出來的一群高官大員走得差不多之後,她眼角迅速瞟到一個高挑的身影,急忙輕聲喚道:「宋公子。」
宋濂原本正在同禮部侍郎江大人說話,忽然聽見一道甜甜的聲音喚自己,立刻精神一震,轉頭看到不遠處的宮裝麗人,忙辭了江大人,快比走到龐秋水身邊,微笑道:「龐小姐叫我?」
「叨擾宋公子了。」龐秋水臉頰帶著一陣淺紅,屈膝福利,聲音甜得猶如一汪化開的水,「今日太后娘娘要留我在宮裡用午膳,現下有幾分空閒,不知有沒有那個薄面,能邀宋公子去御花園裡坐坐。」
「自然無不可。」瞧著龐秋水嬌羞的模樣,宋濂也覺得心都要酥了,答應都來不及,哪裡還有拒絕的道理。
龐秋水時常出入宮闈,是太后跟前的紅人,又因長得漂亮,即便沒有什麼封誥在身,也博得了華京中不少青年才俊的愛慕,其中便有這位儒林館的掌院宋濂。
為了追求龐秋水,宋濂曾經下過好一番狠功夫,光是紓解情意的文章就寫了不知凡幾,自問要比其他追求龐秋水的貴公子們送的金銀玉器之物要風雅得多,可龐秋水對他依舊是那副若即若離的態度,現下龐秋水居然主動相邀,看模樣還是特地在朝堂前等著自己,不禁讓他心花怒放,護花使者一般陪著龐秋水來了御花園。
御花園裡花團錦簇,兩人一路走一路聊,終於走得累了,要入涼亭坐下休息的時候,宋濂忽然聽見龐秋水嘆了一口氣。
那聲音淒婉,聽得宋濂一陣不忍,急道:「龐小姐為何嘆氣,可是宋某有什麼失禮的地方?」
「沒有,同宋公子無關。」龐春燕掏出一方錦帕來擦了擦眼角,「不過是見著宋公子,忽然想起家中弟弟昨日被一名外地來的舉人欺辱之事,有些意難平罷了。」
「竟有這等事?」宋濂一愣,「即為舉人,當以讀書為己任,如何能做出欺辱別人的勾當,當真是有辱斯文,我身為儒林館的掌院斷不能坐視不理,事情到底如何,龐小姐能否與我細說一番?」
龐秋水心道機會來了,便三分真七分假地將林沖與寧淵之事說了一遍,不過在她嘴裡,林沖變成了一個騎著馬不小心衝撞了別人的馬車,卻被馬車眾人以舉人身份威脅漫天要價勒索大比銀錢的憨厚小子。
「竟然仗著舉人身份訛詐,當真是豈有此理!」宋濂聽得義憤填膺,當即拍著桌子站了起來,「此等無賴,我儒林館如何容得下他,定要上奏大提學,將他從舉人名冊中除名才好!」
「宋公子這樣,倒弄得我好想是故意來找你告狀的了。」看見宋濂的模樣,龐秋水急忙安撫道:「此事已經過去了,我也想息事寧人不再去計較,宋公子即便是為著我考慮,也不要太去為難人家,寒窗苦讀不容易,興許對方也只是一時誤入歧途,宋公子若是有心的話,幫著提點二句便成了。」
「龐小姐如此之理,也希望那小子能夠感恩。」宋濂雖然嘴上這般說,可心裡卻已經暗自起了打算,竟然有人惹得龐小姐不快,那邊真是同他宋濂過不去。
寧淵在客棧裡住了兩日,便在城西尋到了一處宅子,因城西那地方大多聚集著平民,宅子相對來說要便宜些,即便不寬敞,不過住著他們一家倒也綽綽有餘了,將家安在這裡寧淵還有另一重的考慮,住得離城東的那些達官貴人遠一些,也能躲過不少煩心事。
剛進城就遭遇了林沖那一茬,已經讓寧淵十分明白,華京中不是你不去招惹別人,不代表別人不會來招惹你,要想安心度日,就得學會遠離是非。
搬好家那一日,寧淵安頓好事務,便出門逛了逛,不自覺走到呼延元宸曾經的質子府附近,那處宅子已經被改建成了惠民屬,一名穿著青色官府的官員坐在門口,一面在身前的小幾上做著登記,一面給面前排隊的老人們分發米糧,寧淵在不遠處看了好一會才離開。
為什麼會特地到這裡來,寧淵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緒,他分明知道呼延元宸已經不在這裡,可潛意識裡還是覺得,如果到這來,也許能見到那個人也說不定。
他不覺得這樣的心緒是想念,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沒工夫擁有空閒去想念什麼,或許他只是有些累了,或者……有些寂寞而已。
儒林館是統管全國舉人的地方,最高長官為大提學,與翰林院大學士同級,下設兩名副提學,每年秋闈後,為了準備第二年的春闈,全國各地的舉人都會陸續來到京中,將名冊登記到儒林館,平日裡也大都會來儒林館相互研討學問,以求精進,同時拜讀儒林館收藏的各類經卷典籍,好在春闈時能金榜題名,進士及第,混個一官半職,光宗耀祖。
只是每年春闈能提中進士的舉人很少,年復一年下來,儒林館在冊的舉人就累積成了一個極為龐大的數字,日子久了,一些覺得自己考中進士無望之人,會主動返鄉,但大多數人還是留了下來,頗有一種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氣魄,甚至熬到了花甲之齡,依舊在這耗著,因此不難在儒林館中看到許多白髮蒼蒼的老人和年輕學生們互相爭論的畫面,場面頗為喜感。
將安居的事情打理好後,寧淵便照例帶著自己的名冊來到儒林館登記,負責領路的僕役帶他穿過長長的迴廊,來到大提學的房門外,扣了扣門,得到答覆後,將門推開。
屋子裡有兩個人,坐在桌台後邊的老人模樣瞧上去十分嚴厲,蓄著長長的白鬚;而桌前站著的青年則十分清俊,身材欣長,風骨卓著,從裡到外都透著一股書卷氣。二人都身著官服,看樣子應當都是儒林館裡的官員。
僕役打開門就躬身推了下去,寧淵理了理一擺,上前對著桌案後的老人行禮道:「江州府亞元寧淵拜見大提學。」說完,恭敬地呈上了自己的名冊與公文。
聽見他的名字後,屋內兩人都動了動容,老人的臉上是驚訝,而青年則多看了寧淵的側臉一眼,目光中竟然帶著一絲鄙夷。
「你便是寧淵?」大提學許敬安看著寧淵道:「我早已聽高郁大人提起過你的名字,能考中亞元,想來學識不虛,高大人眼光不錯。」說到此處,許敬安拿起寧淵的名冊,眉毛一揚,「你已經十七了?秋闈十六歲即可參試,去年你是沒考上嗎。」
「去年因為祖母過世,學生在家守孝一年,未曾參考。」寧淵低眉順眼地答著。
「原來如此。」許敬安點點頭,「我還聽聞江州府今年的解元謝長卿是個不世出的怪才,聽說他人也到了,只是我還來不及見上一面,江州府今年是出了兩個人才啊,只怕高郁那小子尾巴又要翹到天上去了!」
許敬安和高郁把持著儒林館和翰林院,等於是大周全朝讀書人的領袖,平日裡除了互相攀比,倒也是兩個老損友。
「你是第一次來儒林館,想必許多地方都不熟悉,你旁邊這位是儒林館的掌院宋濂,也是去年皇上御筆親提的探花郎,他在儒林館裡鑽研學問了兩年,細算起來也是你的師兄,便由他領著你在館內逛逛吧。」許敬安指了指寧淵身邊的青年。
「宋師兄。」寧淵側過身,又行了一禮。
宋濂斜斜地打量了寧淵一通,心道這人長得眉清目秀,也懂的禮數,如果不是龐小姐先提點了自己,只怕還會被他蒙了過去,以為是個知書達理的傢伙,原本自己還在想著怎麼幫龐小姐出這口氣,不料正主轉天就送上門來了,當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
宋濂心裡這般想著,面上卻十分大度地堆著笑,「寧公子見笑,你我同為儒生,不用這般客氣。」
許敬安見他二人已經打過招呼,便揮了揮手道:「我還有摺子要寫,你們先行退下吧,寧淵,若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皆可向宋掌院請教。」
二人依次退出屋子後,宋濂也不客氣,立刻帶著寧淵在儒林館內轉起圈來。
「這裡是靜思堂,供儒生們靜心作文章的地方,那是藏書閣,裡邊的書籍可以隨意取閱,只是一天不得超過三冊,後邊是飯堂,每個舉人都可以在飯點領到飯食,銀子由朝廷下發所以不用自己花錢,再往前走便是講學場,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都有翰林院的學士大人前來講學,平日裡也有不少人在那裡互相研究學問,那裡也是舉人們最愛去的地方。」說完,二人已經繞到了講學場的邊上,這真的是一處極為寬敞的院子,地面鋪著成塊成塊的方形石板,一塊石板剛好夠一個人盤膝而坐,而此時,講學場上正聚集著一群人,好像為著什麼事情正吵得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