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松顯然很少到城西這類平民聚集的地方,就連走路都拎著衣角,彷彿在怕地上的灰塵弄髒了他身上的綢緞,而且如果不是韓韜一再保證,他都不相信寧淵竟然住得這般偏僻。
畢竟寧淵自從成為高郁的弟子後,很多信息在有心人眼裡已經不是秘密了,士大夫子弟,寧國公府的親戚,孟國公世子的朋友,這樣的來歷,怎麼都該住在城東的繁華處,每天與同樣出身斐然的官家子弟們迎來送往,而不是在這樣偏僻貧瘠的地方柴米油鹽。
龐松的排場與平日裡出門時一樣,身邊帶了十個護衛,加上韓韜和他自己,足足十二個人,都杵在寧淵那處狹小的庭園裡實在是太過擁擠,不得已,龐松只好將護衛都趕了出去,自己與韓韜坐在石凳邊,等著寧淵出來。
這是替他們開門的周石說的,說少爺正在沐浴,客廳裡又正在做掃除,只能勞煩二位在外邊候著。
龐松自打陞官後,就沒受過這樣的冷遇,險些沒按捺住脾氣,不過周石一路誠惶誠恐的模樣有不像是有意要怠慢他們,加上想到今日來此的目的,他還是沉穩地坐著,小口小口飲著周石端上來的茶。
足足等了將近半個時辰,寧淵才裹著一身水汽從屋裡出來,向龐松行了一禮,連道見諒。
龐松揮了揮手,顯然早已不耐煩,張口便問:「寧公子可曾收到了我的書信?」
「書信?」寧淵故作驚訝地半掩住嘴,「難不成那封書信當真是龐大人寫的?」
龐松原以為信送出去後一直沒有回應,是寧淵沒看,可現下見寧淵居然看過了,一時心中來了火氣,「既然寧公子見到了那封信,為何半點回應都沒有,難道是寧公子你看不起本官?」
「龐大人,小生絕對沒有這個意思。」寧淵將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表情也怕得要命,「實在是我與龐大人素未平生,卻忽然收到那樣一封信,只當是儒林館哪位同僚在與我開玩笑找樂子,卻萬萬沒想過竟然是真的。」
龐松一愣,寧淵這麼說似乎也有道理,一時倒不知該擺什麼臉色了,咳了兩聲才道:「罷了罷了,本官今日親自前來,可不是來向寧公子你興師問罪的,寧公子你可別誤會。」
周石低頭站在一邊,心裡暗道,排場都擺成這樣了,竟然還說不是來興師問罪的,果然是一家子厚臉皮,想到這裡,周石又悄然打量了寧淵一眼,見寧淵依舊是那副「惶恐緊張」的模樣,不禁又一陣暗笑,少爺實在是太能裝了。
「本官有事想與寧公子相商,此處說話不方便,還是入內室詳談吧。」龐松說完,又對一直站在身後的韓韜道:「你等在這裡,就不用隨我進去了。」
寧淵目光在韓韜身上晃了一下,堂堂禁衛軍統領,跟在龐松身邊卻像個招之則來揮之則去的護衛一樣,看來他這上門女婿,當得比從前娶寧蕊兒時還要窩囊。
兩人進了屋子,寧淵又會意地關好門,才在一旁坐下,露出仔細聆聽的表情,龐松見屋內並無他人,神情放鬆了些,又輕咳一聲,對寧淵道:「我知道寧公子是聰明人,本官今日親自前來,是有一事相托。」
「龐大人但說無妨。」
「三日後的早朝,會有御史向皇上上摺子,彈劾翰林院大學士高郁貪墨。」龐松慢條斯理,說出來的話卻讓寧淵眼角一跳,不過龐松話還沒說完,緊接著,寧淵又聽見他道:「當然,捉賊要拿髒,要知道高郁所貪墨的銀兩可不是小數目,皇上若是知道了,一定會大吃一驚。」
「龐大人,應當是什麼地方弄錯了吧。」寧淵故作不明道:「我從未聽聞過老師有什麼貪墨之舉,這話又從何說起。」
「所以這才是要寧公子你幫忙的地方。」龐松絲毫沒有要拐彎抹角的打算,而是直來直去道:「高郁擔心那些貪墨的銀兩放在自己府裡樹大招風,為了安全起見,所以他將銀兩放在了自己一直信賴的弟子的住處,可惜,他的這位弟子卻是個深明大義之人,斷然不能容忍為師的貪腐行為,於是大義滅親,將所有的銀子都盡數上繳,並且揭露了自己師父的惡行……寧公子,你聽明白我的話了嗎?」
寧淵眨了眨眼,忽然之間露出驚恐的表情,甚至站起了身:「你是讓我誣陷自己的老師!?」
「不是誣陷,而是大義滅親。」寧淵的反應似乎很在龐松的預料之中,「當然,寧公子的這番難能可貴的深明大義之舉也讓我等在朝官員欽佩不已,也立了大功,我自會向皇上請命,直接給寧公子你加官進爵,甚至可以讓你進入中書省任職,這可比靠著科考入仕要方便多了,要知道即便是新科狀元,在進入三省六部之前,也許下方兩年,可誰又知道那兩年的時間裡會不會發生什麼變故,也許兩年之後,連三省六部的門檻都摸不到了。」
先打一巴掌,再給一顆糖,龐松將一番威逼利誘的功夫施展得淋漓盡致,同時一直在仔細觀察著寧淵的表情,見寧淵一直是一副震驚的臉孔,等他說完了,依舊猛地搖著頭,「不行,你們這是誣陷,我不能這麼做,不能和你們同流合污!」
「哼!」龐松見寧淵還是不答應,一巴掌排在了面前的圓桌上,「你不答應不要緊,可等你變成了高郁貪墨的共犯之後,你可別後悔!」
寧淵的臉唰地白了,聲音都打起了顫,「你……你什麼意思……!?」
「寧公子不是很聰明嗎,怎麼會聽不出我的意思呢,你自己選吧,是要站在我們這一邊,於仕途上飛黃騰達,享一輩子的榮華富貴,還是站在高郁那一邊,成為他狼狽為奸的共犯同黨,春闈都未能參加就被打入天牢,秋後問斬。」龐松捏著下巴上的小鬍子,用帶著得逞笑意的語氣道:「高郁我們是無論如何都要除掉的,你不做,自然會有別人去做,但到那時你便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下半輩子走怎樣的路,全看寧公子你現在做什麼選擇了。」
寧淵的臉色已經由白轉青,額頭也出了一層細汗,眼裡光芒閃爍,似乎在做著什麼很艱難的抉擇,過了半晌,才十分吃力地將頭一點,「……我做。」
「很好。」聽見寧淵的答覆,龐松也像是鬆了口氣,站起身拂了拂袖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明日便會有人將足以置高郁死地的銀兩和珠寶送來,寧公子你只需要好好收著,然後等刑部查案的大人前來盤查的時候,通通交出去便是,到時候該怎麼說,寧公子不用我再重複一遍了吧。」
寧淵緊抿著嘴唇點點頭,好像依舊深陷於恐懼中一樣,龐松心底冷笑一聲「到底是太嫩了」,變臉一樣又端出一副和藹的表情,走上前拍了拍寧淵的肩膀,「沒什麼需要害怕的,想想往後的前途無量與榮華富貴,若是被這麼一點小事嚇住,那你即便入了仕,也不會有什麼出息。」
說完,龐松笑了兩聲,大搖大擺地從門口出去了。
韓韜正一臉忐忑地在院子外邊等著,見龐松滿臉笑容從屋子裡走出來,立刻湊上去,小心翼翼問道:「岳丈大人,此事……」
「那小子當然同意了,老夫已經將所有的厲害關係都說與他聽,也由不得他不同意。」龐松顯然對達成了今日的目的很是高興,「等將高郁那個傢伙送上黃泉,我自然會力薦向來與我們親近的馬學士出任大學士,到那時,中書省收編翰林院便再無阻力可言了,看這群滿肚子酸水的書生還能在我面前猖狂!」
韓韜眨眨眼,有些不確定道:「他當真同意了?岳丈大人,此事還是留個心眼的好,寧淵此人從前是我內弟,我多少也知道一些他的脾性,他向來詭計多端得很,萬一……」
「沒有萬一,難道你還想懷疑我的眼光嗎?」韓韜的話顯然激起了龐松的不滿,「你別當老夫是個好矇騙之人,如果一開始那小子就答應得十分乾脆,反而有詐,可方才我瞧得真真的,那小子不斷推諉拒絕,嚇得臉都白了,哪裡有裝模作樣的樣子,最後還是在我的威逼利誘之下才不得不答應,這種人膽小如鼠,哪怕是為了自己的小命,也會照著我們說的做,你無須擔心。」
「可是……」
「好了,莫要廢話這麼多,咱們還得去見趙御史大人,高郁此人在朝中經營多年,連皇上都對他頗為敬重,如果不做好萬全的準備,你以為靠著這般簡單的栽贓陷害就能扳倒他嗎,此事除了趙御史,連京兆伊那邊都要通通氣,所幸你與京兆伊向來交好,他又是個見錢眼開的軟骨頭,不然靠著我,還不一定能說動他。」龐松一邊說著,一邊匆匆出了寧淵的院子,上了外邊的馬車。
而韓韜依舊滿臉狐疑地朝院子的方向回望了一眼,不知怎的,也許是被寧淵坑得多了,他總覺得有個巨大無比的陷阱正慢慢張開,等著他們一頭鑽進去。
驀然間,他打了個冷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