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
高郁落難

在皇帝出聲之前,屋子裡一時沒人敢說話了,所有人都是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表情。但即便這樣,皇帝依舊半眯著眼睛,側倚在龍椅上不言不語,而那張紙條,則在他手指尖不停打著轉。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屋子裡的氣氛沉得像一塊石頭的時候,寧淵才聽見皇帝輕聲道:「這紙條,當真不是你夾藏在筆桿裡的,而是有人陷害於你?」

「小人惶恐,但此事確與小人無關。」寧淵俯身又叩了一禮,實誠道:「那支筆確實是小人的不錯,可因最近小人慣用的是老師贈與的一支暖玉筆,這支竹筆已經有段時間不曾用過了,開考之前也將其借給了一位儒林館的同僚,並未帶在小人自己身上,皇上明鑑,一支都不曾帶在身上的東西,小人又如何靠其作弊?」

事已至此,寧淵還是不願意相信那個老實巴交的齊牧雲會陷害自己,想著他或許也是遭人利用,這件事處處透著蹊蹺,可也只有應付過眼下的難關,才能抽出身來查探到底是什麼人費盡心機也要這般興風作浪。

「皇上,既然如此,不如將寧舉人口中的那名同僚招來對質如何。」旁邊立刻有人進言道:「如果寧舉人所說屬實,這支筆他並未帶在身上,那麼必定是有人陷害無虞。」

「有道理。」皇帝點點頭,又看了身邊的太監一眼,太監會意,從寧淵嘴裡問到了齊牧雲的名諱,立刻又帶著隨從匆匆去領人了。

片刻之後,齊牧雲便被一臉膽怯地帶了上來。他像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陣仗,跪下後,只怯生生地抬頭看了皇帝一眼,就立刻將身子伏了下去,渾身抖得如同簸箕一般。

齊牧雲這樣的膽小脾性也算是他的一個特質了,周圍許多學士都知道,立刻便有人出聲寬慰道:「你不用害怕,皇上招你過來不過是問你一些事情,你照實說便是。」

齊牧雲這才點點頭,雖然依舊白著一張臉,卻止住了抖。

皇帝不願意多動嘴皮子,只輕咳了一聲,立刻有太監走到齊牧雲身邊,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對他說了一通,才問道:「齊舉人,你應當知道欺君之罪是要殺頭的,寧舉人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還望你給聖上和周圍諸位學士大人一個明白話才好。」

齊牧雲木訥地應了一聲,忽然側過頭,看了寧淵一眼。

寧淵也正望著他,目光很淡,彷彿在打量著什麼事不關己的東西,卻又彷彿看進了他心底,被那樣的目光看著,齊牧雲居然又開始了顫抖,「我」了半晌,終於咬緊了嘴唇,壓著聲音道:「沒有這回事……」

聽見他話的那一剎那,寧淵就把目光收了回去,重新望著眼前的地面,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只是在他心裡,那些唯一的僥倖也跟著煙消雲散了,齊牧雲顯然也是這場陰謀的一環,看來從早晨到現在所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陰謀。

「你說沒有這回事?」學士們面面相覷,立刻有人出聲問道:「你的意思是他沒有將那支筆交給你過?」

「沒有。」在緊張地說出了第一句話之後,齊牧雲似乎也喚過了那股勁,變得有些平靜下來,繼續木訥地道:「我和寧舉人不過是點頭之交罷了,他沒有理由會將隨身的東西交給我,而且我這人的個性在場許多學士和儒林館的同僚們都知道,我是從來不會撒謊的。」

「齊舉人,你可要想清楚,你說的話到底是不是句句屬實。」馬學士一臉嚴肅,卻擋不住眼底的得意,一面輕撫著自己的山羊鬍,一面道:「今日之事非同小可,你的一句話,很有可能決定寧舉人的命運,我勸你還是好好想想再開口不遲。」

馬學士這番話,表面上是在給寧淵幫腔,語氣卻立刻引起了其他人的不滿,這不明擺著是在用一種威脅的語氣讓齊牧雲做偽證嗎?

「我……我說的都是真的……」齊牧雲好像真的害怕起來,可並沒有反口,結結巴巴道:「我,我知道欺君之罪是要殺頭的,又怎麼敢在皇上面前胡言亂語……」

「齊學士在儒林館裡是出了名的老實人,個性又膽怯,是萬萬不敢撒謊的。」

「那麼就是說,是這寧淵在說謊無虞了?當真可惡,自己徇私舞弊便罷了,還要將別人牽連進來,若是耽誤了別人齊舉人考試可怎麼好。」

「高大人當真不信,推掉那謝長卿,以為收了個好弟子,怎料是這樣一個不堪的貨色,當真丟盡天下讀書人的臉面。」

周圍的學士們立刻開始竊竊私語起來,說的話也越來越難聽,驀然間卻被一道怒喝打斷:「事情還沒查清楚,你們像一群長舌婦一樣胡亂嚼舌根做什麼!寧淵這孩子我信得過,他肚子裡的墨水可是實打實的,又可比多此一舉來作弊!」田不韋在旁邊忍了這麼久,終究是忍無可忍的開腔了。他平日裡在翰林院就是個要人人繞道的臭石頭,脾氣古怪了些,卻也是個耿直性子,聽見這群平日裡道貌岸然的傢伙唧唧歪歪個不停,自然火氣不小。

不過他這一吼也有點效用,那些議論的人好歹是表情難看地閉了嘴,可只有一個人除外。

「田大人息怒,諸位同僚也不過是關心則亂罷了,可覺得沒有要詆毀寧舉人和高大人的意思。」馬學士道:「不過這件事的確處處透著蹊蹺。寧舉人說將筆借給了齊舉人,可齊舉人又矢口否認,他們二人到底誰在說謊實難判斷,我便問一問寧舉人,你將這筆借給齊舉人的時候,可有旁人目睹,可為你作證?」

「當時我二人身在考場外的鬧市,周圍應當有不少人目睹。」寧淵輕聲道。

「可是鬧市中人來人往的,壓根不知道誰看見了,誰又沒看見,這人海茫茫的,要去哪裡找證人。」馬學士搖了搖頭,「也罷,既然如此,我卻還有另一個方法,不如現下將寧舉人上一場考試的試卷找出來,同那張紙條上的筆跡略作比對,若筆跡不同,那紙條自然與寧舉人無關,諸位覺得如何呢。」

這番提議倒也有理,得到了不少人點頭,在皇帝揮了揮手表示允准後,立刻有學士在剛收上來的一疊試卷中翻找,很快便抽出一張寫滿了字的試卷出來。

那學士不敢怠慢,立刻將試卷呈上交給了皇帝,眼下既然皇帝在場,便誰都沒有評判的資格。皇帝拎著那張試卷只掃了一眼,又看了看手中紙條上的筆跡,忽然一聲怒哼,將兩樣東西揉成一團,砸到了高郁面前,「你自己看!」

皇帝的這番反應讓所有人的心又跟著跳了一下,從之前開始就一直沒說話的高郁也眉頭緊鎖,他將那個紙團撿起來,慢慢打開,發現寧淵試卷上的筆跡,的確和那小紙條上的字跡有七八分像,只不過因為紙條上面積狹小,字也寫得十分玲瓏,只能說是像罷了,並不能斷定一樣。

但此時這個「像」,卻已經能決定很多事情了。

「皇上,臣依舊不相信寧淵能做出這樣的事。」高郁依舊想替寧淵辯解,「自己這種東西完全是刻意模仿的,何況這張紙條被發現時也並沒有在寧淵手中,可見他在上一場考試時也沒有作弊,皇上明鑑,斷不能因為有小人作祟,而誤了忠良啊!」

「高大人,你這話本殿卻不愛聽了。」司空旭在此時輕哼一聲道:「你的意思是,父皇現在在聽信小人之言而誣陷忠良了?可本殿當真疑惑,從剛才到現在所發現的種種證據都指向了是寧舉人在作弊,事實已經這般明顯了,高大人卻依舊一口一個誣陷,何況模仿筆跡這種事情尋常人可做不來,有是誰肯費這樣一番功夫,去誣陷一個小小的舉人?」

「這……」高郁向來不擅長這類口辨之事,一時啞口無言,而寧淵,也一點要為自己辯解的意思都沒有,只是在司空旭說話的時候,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莫名讓司空旭覺得脊背有些發寒,他立刻對視過去,寧淵卻又重新將頭埋下了。

「高郁,你執掌翰林院多年,也從未有過什麼錯漏之處,朕從前也是十分信任你的,不過朕是現在才發現,有時候信任,也是催生污穢的毒瘤,你在為自己和你的好徒弟辯解之前,好好看一看那紙條上的內容吧!」皇帝在此時終於坐正了身子,一字一頓道。

高郁聽了皇帝的話,立刻開始細看那紙條上的內容,越看越覺得詭異,因為紙條上面所寫的,與這次春闈考試的題目竟然一般無二,全是來自那本古籍《枯草集》!

「這是怎麼回事?」高郁驚疑道:「春闈題目不是皇上昨晚才決定的嗎,為什麼會有人提前探知,而寫在了這張紙條上?」

「你這是在問朕了?」皇帝一面說著,竟然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們道:「朕也願意相信是自己想錯了,你好歹也算是老臣,不大可能晚節不保地做出這等事情,可如今發生的事實,又由不得朕不相信!你知道此事真正讓朕生氣的是什麼嗎,不是你的徒弟夾帶私條做些舞弊的勾當,而是高郁你!」皇帝伸出手,遙遙指著高郁的鼻尖,「而是你!膽大包天,竟然妄圖用些小手段左右聖意,讓朕按照你的想法來出題!」

高郁被皇帝連珠炮一般的話說得整個人都愣住了,對著皇帝滿是怒容的臉,他只愣愣道:「皇上,臣惶恐,你說的事情,臣為何完全聽不明白?」

「哼,月嬪那裡的一本枯草集,是你故意交給她的吧?你知道朕當天夜裡會去月嬪處留宿,也知道朕每日就寢前都有看書的習性,便出言蠱惑月嬪將書放在床頭,好吸引朕的注意對不對?當時月嬪告訴我那本書得自你之手,我尚在奇怪為何你會將這樣一本晦澀難懂的古籍交給宮婦研讀,但是隔天,朕在上書房又看到你呈上來的枯草集時,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朕立刻就明白了!」

「臣……臣沒有……」皇帝的話讓高郁一頭霧水,他什麼時候做過這些事情了?但很快又被皇帝打斷,「你閉嘴!朕也願意是自己想錯了,朕也不願意相信你這樣的老臣會晚節不保做出這樣的糊塗事,所以朕才故意用那本枯草集來出題,為的,便是今日來好好看看,你還能弄出什麼名堂,結果你竟然如此地讓朕失望,你的徒弟,果然夾帶含有枯草集內容的私條!你便是料定了朕會受你的蠱惑,算準了春闈試題會來源於你三番兩次呈上來的那本枯草集,才這樣篤定地幫助自己的徒弟作弊,是也不是!」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在高郁被皇帝質問得啞口無言的時候,寧淵心裡一直懸著的一塊石頭,卻在此時落了下去。

在這之前,他一言不發,並非是不想反駁,而是一直沒弄清楚編造此事的人到底在打些什麼名堂。因為按照寧淵對皇帝的瞭解,皇帝個性向來敏感多疑,而徇私舞弊這件事,無論是紙條的來源,還是齊牧雲的證詞,亦或是紙條上的筆跡,都實在是漏洞太多,甚至有些刻意,按照皇帝的脾氣是不會那麼容易相信的,如果皇帝不相信,反倒認定了這是一場陷害的話,那麼製造這起陰謀的人便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不光得不到任何好處,興許還會將自己搭進去。

但現下情形卻不一樣了,原來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不過只是一場刻意營造的情景而已,那些人要坑害的也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師父高郁。

這樣呼延元宸在昨日悄悄告訴自己,馬學士在上書房外的一番小動作,加上皇帝剛才所說的話,全部串聯在一起,這件事便說得通了。他們借助月嬪的手,借助馬學士的手,先讓皇帝對高郁產生懷疑,最後再栽贓給自己一個舞弊的名頭,好讓皇帝的那番懷疑坐實,讓皇帝認定了高郁是為了幫助自己贏得春闈,刻意左右聖心,妄圖徇私舞弊。

看來謀劃整件事的人,對皇帝的性情完全瞭如指掌,知曉在沒有鐵證的情形下,皇帝唯一相信的只會是自己的懷疑和判斷,並且現在他就很有手段的,讓皇帝相信了自己的懷疑和判斷。

司空旭。

一定是他,瞭解皇帝脾性,並能利用至此,將心思轉到如此地步的人,除了司空旭沒有別人了。

至此,寧淵總算想明白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但現下該如何度過眼前這個難關,他卻還沒有頭緒,他沒有掐指一算的本領,而這些人,從月嬪到齊牧雲,從宮內到宮外,將這張網編得如此天衣無縫,寧淵一時覺得這是一個難以跨過去的危機。

一種焦急的情緒開始緩緩從他心裡升了起來,皇帝如果打定了注意,那高郁極有可能被冠上欺君之罪,而如果沒有決定性的證據出現的話,自己春闈舞弊的帽子也會被扣得死死的。

「……臣知罪。」就在寧淵飛快地轉動著腦子,想要如何破解眼前這個困局的時候,高郁竟然一個頭磕了下去,說出一句讓寧淵震驚不已的話。

「臣一時糊塗,犯下如此罪責,可小徒與此事並無關聯,他亦是聽我這個老師的命令行事,一應罪責由微臣承擔,懇請皇上寬宏,饒小徒一命。」高郁俯身拜倒,竟然將這些莫須有的罪責都認下了。

皇帝原本還是怒氣衝衝的表情,見高郁這麼快就服了軟,也不禁愣了愣,片刻之後才沉著聲音道:「你這便是認罪了?」

寧淵想說話,忽然之間感覺到高郁袖袍下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衣擺,示意他不要出聲。

「高郁啊高郁,你曾是朕最敬重的一位學者,變成今日這樣的境地,你這又是何苦。」皇帝搖了搖頭,重新坐了下去,滿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你可知你犯下的是欺君之罪!」

馬學士聽見欺君之罪四個字,終於按捺不住地勾起了嘴角,心道高郁也能有今天,等除掉這個道貌岸然的傢伙,按照自己與四殿下還有龐大人之間的協定,下一任大學士便鐵定是自己的了。

不過想歸想,面子上的事情卻要過,別人還沒動靜,他馬學士卻第一個跪了下來,聲淚俱下地開始替高郁求情,「皇上明鑑,高大人在翰林院辛勞了一輩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過一時拿錯了主意才會如此,懇請皇上寬宏大量,饒恕高大人吧!」

同時也有不少學士開始跪下替高郁求起情來,然而平日裡和高郁關係最好的田不韋卻動也不動,只臉色鐵青地站在一邊,拳頭捏得死緊,額頭上都爆出了青筋,不是他不願意求情,只是以他對高郁的瞭解,高郁不可能會做出這種事,他會認罪完全是為了將罪責都攬過來以保護自己的徒弟寧淵,他若是也跪下求情了,不也等於認同了高郁的罪責嗎!

「父皇,高大人怎麼說也是兒臣的老師,雖然他犯下這樣的過錯兒臣也驚異非常,還是懇請父皇寬厚,免了高大人的死罪吧。」司空曦終於也按捺不住開了腔,他是高郁名義上的二弟子,雖然因為謝長卿的事,他對高郁有了些怨懟的情緒,可如果不幫著說一句話,面子上實在是過不去。

司空旭則一直閉口不言,無論如何,他今日的目的是達到了,高郁死或是不死,他都不必再理會,他只是用一種若有若無的目光悄然打量著一直低垂著頭的寧淵,他一直想看看那人慌張甚至是焦急的表情,可惜從剛才到現在,哪怕是高郁認罪的時候,寧淵臉上也不過只出現了一晃而過的震驚,隨後又立刻平復的下去,讓他覺得好生無趣。

皇帝沉思了片刻,似乎是終於做出了決定,開口道:「高郁你罪犯欺君,原本死罪難逃,但念在你這些年對翰林院的貢獻,朕便免了你的死罪,將你革職流放燕州,永世不得回京。」

「臣領旨謝恩。」高郁顫抖著嘴唇俯身下襬。

「至於你。」皇帝目光又落到了寧淵身上,頓了頓才道:「春闈場徇私舞弊,原本也是恕無可恕的死罪,不過念在你興許是無知才會跟著你師父辦了糊塗事,朕亦不欲趕盡殺絕,同樣赦免死罪,但自今日起褫奪舉人頭銜,永世不得再參加科舉!」

呼延元宸剛隨著閆非趕到門外,聽見的便是那句「永世不得再參加科舉」,他僵直地站在門口,沒有再往案堂內走,就這麼看著寧淵一面說著領旨謝恩的話,一面躬身叩拜。

褫奪舉人頭銜對於任何一個讀書人來說都已經是極端的羞辱了,永生不得參加科考,便等於是徹底斷了他的仕途之路,即便呼延元宸不是周人,也明白這罪責有多麼嚴厲,而寧淵卻像沒事的人一樣,就連謝恩時說的話,語氣都四平八穩,半分打顫的感覺都沒有。

「少主,寧公子他……」閆非見呼延元宸臉色不對,吞吞吐吐地想要規勸兩句,可呼延元宸抬起手阻住了他想要說的話。

屋內僵硬的氣氛隨著皇帝的宣判,而總算散了些去,說完了那些話,皇帝似乎不願意再呆在此處了,便由太監攙扶著,開始起駕回宮,兩位皇子自然要護送他們的父皇回去。只是春闈考試尚在進行,皇帝能走,監考的學士們卻不能走,他們依舊在屋子裡呆著,看著高郁慢吞吞起身,顫抖著手,取下頭上戴著的象徵大學士頭銜的紗帽,然後由寧淵攙扶著,一步一步朝屋外挪。

一屋子的學士鴉雀無聲,各有各的表情,有人惋惜,也有人幸災樂禍,不過更多的則是看熱鬧,田不韋一拂袖,背過了身去,似乎是不忍心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