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
風水輪轉

與此同時,在城西寧淵的院子裡,周石坐在屋頂上,警戒著任何可能靠近院子的可疑之人,而唐氏和舒氏則一人端著兩碗甜湯,敲開了寧淵的房門。

屋子裡正好坐了四個人,寧淵正讀著一封不知道是誰寫給他的書信,另一個帶著銀面具的男人緘默地坐在一邊,奴玄和那面具男子的護衛則立在靠後的位置,也是一言不發。

放下甜湯,感覺到氛圍有些沉悶,唐氏原本想說句話打個圓場,卻被舒氏拉住了,舒氏很會察言觀色,瞭解到眼下這場面不是他們兩個婦道人家能插上話的時候,還是規勸唐氏退出了房間。

屋子裡恢復了安靜,取而代之的是甜湯香甜的氣息。呼延元辰嚥了口唾沫,他從傍晚開始就沒吃東西,連口水也沒喝,現在聞著這味道簡直要命,可寧淵拿著那封信的一副沉重模樣,又讓他不好意思主動將甜湯端起來喝。

又等了一刻鐘,寧淵似乎是終於將那封沒有幾行字的信看完了,他放下信紙,又靜默了一會兒,才抬起頭對呼延元辰道:「謝謝。」

「沒什麼,不過是舉手之勞。」呼延元辰立刻道:「我派去的都是自己的心腹,一定能將高大人照顧得很好,可惜眼下大夏那邊也不太平,不然直接將高大人送到我夏國去也不錯。」

「若沒有你幫忙,只怕老師他現下已經遭了毒手了。」寧淵小心翼翼地將信紙疊好收進懷裡,因為司空旭放話了要對高郁不利,寧淵思來想去,眼下誰都靠不住,只能去找呼延元辰幫忙,這封信是高郁被呼延元辰派去的人就救下後,匆匆寫成託付他們帶回來的,內容無非是告訴寧淵自己安好無虞,讓他自己也小心,另外還讓他如果有事可以去找田不韋,如今翰林院裡最靠得住的便只剩下他了。

「都說了是舉手之勞,不過跟他自己的安慰比起來,高大人顯然還是更加掛心你,他說如果可以,你最好還是離開京城,找一處安寧的地方過日子為好。」頓了頓,呼延元辰像是領會到了自己這話的語病,急忙又辯解道:「當然我是沒去,這話是閆非傳回來的。」

「我是不會離開京城的,何況即便我想離開,有些人也不會這般輕易地放我走。」寧淵起身走到床頭,捧過來一個木盒子,呼延元辰正在好奇那是什麼,寧淵已經打開了,裡邊竟然是一些瓶瓶罐罐的傷藥和紗布。

「把手伸出來吧,就算你藏得好,但血腥氣可是藏不住的。」寧淵指了指呼延元辰的左手。

呼延元辰愣了愣,半晌,才悻悻笑了一下,無奈地將左手伸到了寧淵面前,寧淵握住他的手腕,輕輕向上翻起袖子,果真見著他小臂中間纏了一圈白布,白布上也滲出了一小塊血。

一旁的閆非露出一個「我就知道瞞不過去」的眼神,默然地扭開頭。

「我只是讓你派手下人幫忙,你又何必親自去,竟然還受了傷,真不知是不是當了這永逸王爺後,天天酒池肉林弄得武功退步了。」寧淵解開拿圈白布,發現傷口並不大,只是看著卻有些深,像是某種暗器造成的。

「我便是不知道那些刺客本事如何,為求保險起見才自己去的,結果其中一個刺客眼瞧著是死路一條了,還不忘甩個飛鏢出來,這月黑風高的,人也難免大意。」呼延元辰對於這種小傷並不是很在乎,「何況那些刺客卻有些本事,應當是受過長期訓練,如果單獨交給閆非他們,只怕還辦不成這趟差事。」

「你現在應當慶幸那飛鏢沒有涂毒。」重新在他的傷口上了藥,又包了一圈紗布,自己檢查了一圈,確定沒有再出血後,才將傷藥收了起來交給奴玄,讓他去放好。

「對了,還有一件事。」呼延元辰動了動左臂,見果真一點痛感都無了,一面佩服寧淵處理傷口的技巧,一面道:「你讓我幫忙探聽那個司空旭的近況,我聽驛館裡管事的說,他近來的確是比之前要得皇帝看中得多,皇帝還新賜了一座空置府邸給他做皇子府,聽說還是之前一個姓舒的尚書大人的府邸。」

「匡當」像是什麼東西摔在地上的聲音打斷了呼延元辰的話,兩人循著聲音看過去,見奴玄滿臉尷尬,而那裝著傷藥的木盒就掉在他腳邊,像是沒拿穩意外砸落了。

寧淵眼神閃爍了一下,對呼延元辰道:「這些事情以後再說,現在天色已晚,你也該回去了。」

「也是。」呼延元辰點點頭,「我畢竟是悄悄帶人出來的,雖然做了部署,也難保不會被夏太后的眼線看出端倪。」他站起身,領著閆非走到出了門,寧淵送他到房門外,忽然又見他轉過身來道:「不成,今天忙了大半夜,我怎麼都該向你討一點謝禮。」

「謝禮?」寧淵一愣,「那你想要什麼?」

呼延元辰輕咳了一聲,將雙臂展開,「好像自從再見面後,你還沒有正兒八經讓我抱一下,現下卻正好將這事了了。」

望著他敞開的懷抱,一絲羞愧竄上寧淵的臉,他以為是呼延元宸是在同他開玩笑,可看他一臉正經的表情,又好像半點玩笑的意味都沒有,想了一會,兩個人如今就算不是那樣的關係,似乎也差不離了,何況今日的確是麻煩了他,還讓他受了傷,於情於禮,於情於禮,對於這樣簡單的要求,寧淵都不該拒絕。

於是他終究也緩慢靠上去,本想輕輕抱一下了事,結果呼延元宸的雙臂卻忽然收緊,直將兩人的身子貼得嚴絲合縫,感覺到對方的體溫和心跳隔著衣衫無比清晰地傳來,寧淵的臉這回事正兒八經地紅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呼延元宸才松開雙臂,用手一捋寧淵鬢邊的發絲,輕道一句:「有事就再來找我。」說罷便帶著閆非,轉身出了院子。

直到兩人的背影再也看不見了,寧淵依舊站在那裡,眼神有些悵然,剛才的懷抱時間雖然短暫,可寧淵卻覺得,如果呼延元宸再抱得久一些,他或許就該靠在他胸口睡過去了。

那樣一種祥和安寧的感覺,他當真許久未曾感受過了。

晃晃腦袋,寧淵理清思緒,告訴自己現下可不是多愁善感的時候,他轉頭遙看了不遠處舒氏的房間,見窗戶上還亮著燈,舒氏並未入睡,想了想,轉身拉開自己的房門,對依舊呆在房間裡的奴玄道:「你跟我來。」

奴玄還在收拾地上那些被他打翻的瓶瓶罐罐,聽見寧淵的話,雖然不明所以,還是迅速將地板整理好,跟著寧淵繞過大半個院子,最後來到舒氏的房門前。

寧淵先輕輕叩了叩門,在得到舒氏的回應後,才推門走進去。

屋內陳設簡單,舒氏正就著油燈的光線在縫補以上,那衣裳像是一件睡衣,上邊繡著雲紋圖案,十分好看。

「少爺怎麼過來了。」舒氏有些倉促地起身,見著寧淵在打量她手上的睡衣,便接著笑道:「我手拙,剛跟夫人學了繡雲紋,便想著給阿玄做一件新睡衣。」舒氏廚藝精湛,可女紅這類活計卻很拙劣,因見著唐氏繡工了得,這宅子裡的兩位母親便開始互補,唐氏向舒氏請教廚藝,舒氏則向唐氏學習女紅,倒也將日子過得自得其樂。

寧淵點點頭,將門關好,舒氏剛要招呼寧淵坐下喝茶,一回頭,寧淵居然撩起衣裳的下襬,竟然就這麼直挺挺對著自己跪了下去,還磕了個頭,直道:「草民寧淵,叩見貴嬪娘娘,娘娘千歲金安。」

隨著寧淵這番動作,舒氏整個人頓時僵住了,奴玄也嚇了一跳,立刻就要去摻寧淵起身,「少爺你這是做什麼!」

奴玄的話彷彿提醒了舒氏,她也從一陣詫異中回神,湊上去摻寧淵的另一支胳膊,嘴裡直到:「少爺快起身,奴婢怎麼能受少爺如此大禮!」一邊說著,舒氏還責備地看著奴玄,她以為寧淵會突然這樣,一定是奴玄多嘴,將他們曾經的身份胡亂說了出去。

奴玄一時百口莫辯,他總不能向舒氏坦白寧淵其實一早就知道他們的身份了,因為舒氏曾經嚴厲警告過他一定要對自己的身世三緘其口,而他也很奇怪,這好端端的,寧淵為何會一反常態忽然來這一茬。

寧淵並未因為他們的反應而起身,而是看著舒氏道:「娘娘若是打定了主意繼續以奴婢的身份活下去,隱姓埋名躲避著別人的算計,那我立刻起身離去並無不可,但若是娘娘並不想這樣,而是懷抱著一絲能夠沉冤得雪的期望的話,那我這一跪,便沒有跪錯。」

舒氏原本有些慌張的表情,因寧淵的那句「沉冤得雪」而凝在了臉上,攙扶寧淵的動作也不禁頓了頓,有些恍然道:「少爺你果然都知道了……」

「是,我都知道,所以現在,我想清楚地問一問娘娘的決定。」寧淵輕聲道:「娘娘心中所求的,到底是現世安穩,還是吐氣揚眉。」

因寧淵這番話問得實在是突然,舒氏眼神不定,只是有些侷促地對寧淵道:「少爺還是先起來吧,你這個樣子,叫我如何心安!」

寧淵見舒氏沒有直截了當地出言拒絕,也不再以『奴婢』自稱,便瞭然般起身了,舒氏立刻招呼寧淵坐下,一面吩咐奴玄準備茶水,一面道:「我不知道阿玄對少爺你胡亂說了些什麼,可少爺你對我們母子有恩,即便我們曾經有過顯赫的身份,也早已是過眼雲煙,少爺若是還看得起我,便像往常一般換我一聲舒媽媽便可,娘娘二字,我當真是無論如何都擔待不起了。」

見寧淵已經起身坐下,舒氏不禁定了定神,她實在弄不清楚為何寧淵會忽然擺出這樣的陣仗,正要詢問,可寧淵接下來的一句話,又幾乎是讓她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宮中的月嬪,不,現在應當說是月貴嬪,我是一定要除掉的,可在我動手之前,我必須要來問舒媽媽,或者是舒貴嬪娘娘一句,你可否願意祝我一臂之力,或者說,也是助自己一臂之力。」

奴玄早已經被寧淵接二連三拋出的話徹底震住了,站在那裡呆若木雞,而舒氏則嚥了口唾沫,想要端起桌上的茶杯喝水,可又發現手抖得厲害,竟然連杯子都抓不住。

她覺得寧淵莫非是得了失心瘋了,月貴嬪不光頗受盛寵,剛得了晉封,還將一直沒娘的四皇子收成了便宜兒子,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可寧淵在說什麼,要除掉她?一個居於深宮的高貴寵妃,連皇后都頭疼不已,寧淵如何說除掉便除掉!

「舒媽媽放心,我沒有得失心瘋,我只是在告訴你們我的決定而已。」寧淵彷彿猜出了舒氏在想什麼,話語平靜,可放在桌面上的拳頭卻不由自主地握緊了,「發生在我老師高郁身上的事,我想你們都是知道的,早在江州時,我與四皇子司空旭之間便有些過節,來到京城之後,又陰錯陽差地得罪了龐松,而有關我老師的罪責,便是司空旭聯合月貴嬪與昌盛侯龐松一手包辦陷害,如今老師既然落難,更是險遭刺殺,我這為人弟子的斷然沒有要當縮頭烏龜的道理,何況我知曉司空旭遲早有一天也會來找我的麻煩,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迎頭反擊,司空旭得勢全因為月貴嬪蠱惑聖心所致,我就算是為求自保,也必然要讓月嬪永遠地閉上她的嘴巴。」

「我也知道我現在被褫奪了舉人身份,不過一介平民,如何能與那些位高權重之人相抗衡,但正因為這樣我才坐在了這裡,想問舒媽媽一句,舒媽媽可願意回宮,助我一臂之力。」

說完這最後一句話,寧淵便沉默了下來,靜靜等著舒氏的答覆。

寧淵自然知道月嬪總有一天會被太后賜死,舒氏與奴玄也總有一天會回宮,但這還要等上好些年的事情,寧淵卻等不起,而且寧淵也不確定司空旭與月嬪抱成團之後,對於將來的事情可否會發生改變,所以他只能先下手為強。

他不知道舒氏會不會答應他,但是他願意賭一把,畢竟舒氏淪落到如今的地步全是月嬪陷害,她不信舒氏沒有復仇的打算。

舒氏表情現出踟躕,緩緩道:「即便我願意回宮,可回宮之事又談何容易,我和阿玄當初是獲罪貶斥流放,現下悄悄回來華京已是觸犯了罪責了,如果冒險現身的話,說不定……」

「我可以幫你。」寧淵說得斬釘截鐵,好似胸有成竹一般,「我可以幫你回去,我現在只想知道舒媽媽的想法,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我……」

「娘。」奴玄這時在一旁靜靜開了口,他好像忍了許久,終於忍不住開口道:「祖父和祖母留下的宅子,現下好像被賜給四個作皇子府了。」

舒氏的表情頓時怔住。

那處宅子是自己父母最後在華京中留下的念想,在剛隨著寧淵重返京城時,她還曾想過求寧淵幫忙將宅子買回來,而現在,他們母子落難也就罷了,竟然連這最後的念想都已經成了他人之物。

她又看向自己唯一的孩子奴玄,她原本不是一個會爭寵奪利之人,曾經在宮中遍歷風雨,也不過是為了護得自己的孩子平安順遂,只是現下自己遭受陷害便也罷了,連奴玄也要遭受牽連為人奴婢,難道自己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曾經高貴的皇子,與自己一樣一輩子為人奴僕?

因為別人的算計和陷害,他們淪落到如此地步,險些性命不保,雖然如今無虞,但他們既然住在寧淵這裡,便等於是同寧淵站在同一條船上,是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局面,想到月嬪的妒忌和陷害,舒氏終於下定了決心,頓了頓,才道:「我願意。」

看見舒氏表態,寧淵心裡也彷彿落下了塊石頭般點點頭。

「可是,要怎麼做。」舒氏接著又道:「大周建朝以來便沒有罪婦回宮的先例,我們……」

「接下來的事情,交給我便行了。」寧淵似乎很是胸有成竹,「天色已晚,舒媽媽還是先休息吧,只有先養好了精神,才能騰出心思來做事情,往後咱們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說完,寧淵便出了房間。

※※※

入夏之後,不過短短幾日,天氣很快變得燥熱起來,每年到了這個時節,皇帝都會離開皇宮,擺駕華京以北的涼山行宮避暑。

涼山離華京不遠,坐車駕走官道連半日都不用,若是走京華運河的水路,更是只要一個時辰,那地方群山環抱,終日涼爽,所以才會被皇室看中,在那裡修建了一處專門供避暑所用的行宮,只是同江州行宮比起來,僅用作避暑的涼州行宮規模要小上許多,所以每次皇帝去那裡,宮中的妃嬪們並不能盡數跟去,因此只有受寵的,才會被挑選帶上。

不過今年皇帝的排場同去年比起來,卻實在是變化太多了,整個後宮,除了中宮皇后,竟然只有月貴嬪一人隨行,其餘妃嬪全被留在了宮裡。

這事無論是在朝中還是在百姓中都惹得議論紛紛,因為除了身為中宮必須陪同前往的皇后之外,皇帝活像是單獨帶著月貴嬪前往涼山逍遙快活地過二人世界一般,由此可見月貴嬪在皇帝心中的份量到底有多重了。一時間不光被丟在皇宮裡的妃嬪們怨聲載道,曾經在朝堂上說過月嬪不是的一些官員們也有了岌岌可危之感,就怕月貴嬪一通一對一的枕頭風吹下來,他們會烏紗不保。

至於幾位皇子倒是全部隨行,尤其司空旭,他以搭理江州行宮多年,經驗豐富的理由,自告奮勇要幫忙操持涼州行宮的實務,皇帝也允准了,而之前還如日中天的大皇子司空鉞,自從被捲入大殿刺殺的那場疑雲後,地位直落千丈,不光受到冷落,此次皇帝還特別吩咐他代父「坐鎮京城」。

「坐鎮京城」只是好聽一點的說法,可惜華京地處大周復地,向來太平的很,需要一個手無半點權利的皇子「坐鎮」什麼,所以這樣一通冠冕堂皇的吩咐,說得直白一點不過是讓司空鉞安穩地呆在京城裡閉門思過,不要跟著去觸霉頭罷了。

雖然說人生有起有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種事也算尋常,可司空鉞身為皇長子,又是皇后嫡出,向來是以未來的太子自居,如今眼睜睜看著從前一直被自己踩在腳底的司空旭居然爬到了自己頭上,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輕易嚥下這口氣。

這一日,有好幾個大箱子順著側門抬進了大皇子府,箱子裡的東西看起來極為沉重,直壓彎了好幾條扁擔,皇子府的管家領著那些人一溜煙將箱子抬進主廳,然後垂手恭敬地立在一邊,等著司空鉞發話。

司空鉞就坐在主位上,喝完了一盞茶水,才走到那些箱子前,一個一個地挨個打開,皺著眉一溜煙望過去之後,搖頭道:「不好,都不好,儘是些俗物,只怕送上去皇祖母也不會喜歡。」

很快便要到太后壽辰了,皇后託人從涼山傳回了話,讓他務必要抓住這次機會,送上一件別出心裁的賀禮在太後面前得臉,多少也能消除一些皇帝對他的不滿,好為鹹魚翻身打下一些基礎。

為此,在留在華京的這些時日,他近乎絞盡腦汁地在不停搜刮著一些可以被稱作別出心裁的禮物,可惜下人們呈上來的那些不是真金白銀的太俗氣,就是廉價到他自己都看不過去,又如何拿到太後面前去丟人現眼。

便在這時,又有下人來報,說府外有人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