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仲坤其實也不是真要自盡。
他這輩子心心唸唸的,還是等著成為寧國公享福呢,而且他又怕痛,別說自盡那般駭人的事情,哪怕只是用刀在自己身上劃一個小口子都不會肯,所以要不是為了把自己從牢裡弄出去,他壓根不會聽從寧淵的建議玩出這等事來。
原本按照寧仲坤的設想,他只要留下一封字字泣血的血書,然後再裝模作樣往牆上一撞,能弄出個含冤自盡的樣子出來便行了,哪只天牢裡陰森濕滑,他寫好血書,正要往牆上撞的時候,腳底下不小心踩到了一灘水,滑了一跤,於是假撞變成了真撞,血濺三尺,他腦門心都差點砸開了花,頓時變得人事不知。
巡視的牢頭聽見慘叫聲,立刻過來看情形,瞧見寧仲坤躺在地上滿頭是血的場面,當即被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寧仲坤怎麼說都是寧國公的嫡孫,就算現在是代罪之身,可還死不得啊,如果他莫名其妙在牢房裡丟了性命,他這牢頭鐵定脫不了關係,丟掉烏紗帽是輕的,往重了說,他指不定還得掉腦袋。
於是被嚇呆了牢頭一面通知大夫,一面讓人傳話給寧華陽,想問問他這事怎麼辦。
只是讓寧華陽想不到,他原本打算把這是壓下來,不想耽誤自己兒子的婚禮,可惜寧淵早就安排了幾個大嗓門的傢伙混在人堆裡,瞧準了傳話的人來了,立刻將寧仲坤在天牢裡尋短見的事情抖得人盡皆知。
大周在婚嫁習俗上有個規矩,就是如果夫家有新喪,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辦喜事的,不然不光不吉利還會禍及新娘,想阻止寧逸才與婉儀郡主成婚,這自然是最好的辦法了,只要讓大傢伙都知道寧仲坤在天牢裡尋死,那不管他死沒死成,這樁婚事是鐵定辦不下去了,就算寧華陽拼著非議要一意孤行,皇室也不肯。
齊公公辦事十分利索,他奉了長公主的命令,立刻帶人上天牢裡走了一遭,瞧見寧仲坤的慘狀,一時都有些不忍心,心想這位寧公子肯定是有什麼天大的冤屈,不然就算要尋思,何以用這般大的力氣去撞牆,若不是牆上還貼著一層濕土,沒有像石板地面那樣硬,只怕寧仲坤早就一命嗚呼了。
只是寧仲坤雖然留著了一條性命,狀況卻委實不樂觀,腦袋開花,失血過多,臉色更白得像紙一樣,會不會變成傻子都難說。
齊公公瞭解清楚了情形,不敢怠慢,拿著那封血書又匆匆回到了國公府。
寧國公府裡邊已經由原本的喜氣洋洋變成了安靜一片,正堂中,所有人齊齊坐開,皇室中有身份的人那樣多,倒把如今國公府的掌舵人,寧華陽擠到了最邊上,連個座位都沒有,只能帶著寧逸才陪著笑站著,而婉儀郡主,早已經在長公主的安排下由侍女陪著到另一處花廳歇息去了。
皇后陪著長公主坐在正中,一直在悄悄打量長公主的表情,她雖貴為皇后,可對這位老太太是又敬又怕,方才也派人回宮傳信給皇帝,這裡事情有變,皇帝暫時可不必來。
舒惠妃坐在皇后下首安靜地喝茶,表情一派淡定,她身後的司空玄是不是會將目光從門口望出去,寧國公府雖然此時已經大門緊閉,但外邊一浪高過一浪的議論聲還是能細密地傳進來,只聽著這熱鬧程度,便能知曉外邊聚集的人同剛才比起來只會多不會少。
這實在正常得很,老百姓們大多是喜歡看熱鬧的,正常的熱鬧受歡迎,不正常的熱鬧更受歡迎,若是能瞧見什麼難得的八卦或是醜聞更是值得,因此一些原本沒有來觀禮的老百姓,在一傳十十傳百知道了寧國公府發生什麼事情後,都簇擁著來了。
「皇后娘娘,公主殿下,臣下心想我那侄子吉人自有天相,應當是什麼地方誤會了,眼下吉時將過,未免耽誤,不如……」寧華陽彎下腰,想著進言讓寧逸才與婉儀郡主趕緊拜堂,可話還沒說完就被長公主打斷,「急什麼,等齊公公回來之後再議不遲,吉時固然要緊,可若是讓婉儀觸了什麼眉頭,寧大人你擔得起這份責任嗎!」
「是……下官明白……」寧華陽臉色僵了僵,在退下的同時,朝前邊正坐著的司空旭使了一把顏色,示意他幫著說說話,可換來的只是司空旭隱晦地搖頭。
如今在場諸人中他地位不是最高,也輪不到他做主,月嬪死後司空旭地位已大不如從前,若在這個時候當出頭鳥得罪長公主完全有弊無益。
見事已至此,寧華陽輕嘆一口氣,只能寄望於寧仲坤不會真的一命嗚呼,也好讓今日這場婚事能繼續下去。
片刻之後,齊公公終於回來了,跪在長公主和皇后面前言簡意賅將事情說了一通,然後又呈上了寧仲坤的那封血書。
血書上的內容無非是寫著一些他是遭人栽贓陷害,並沒有下毒毒害寧國公一類,但長公主並沒有心思看這個,掃了一眼便擺在一邊,問道:「你說,那寧仲坤是還沒死嗎?」
「寧少爺的確尚活著。」齊公公點點頭,「只是傷勢頗重,神智亦不輕,也不知能不能恢復。」
寧華陽聽見這話,立刻鬆了一口氣,活著就好辦,只要人沒死,這婚事就能繼續辦下去,於是他立刻抬步上前,笑道:「如此便安心了,既然小侄性命無恙,也勞煩郡主繼續在花廳等著,便請公主殿下做主,主持二位新人拜堂吧,外邊還有許多老百姓等著了領拜堂之後的紅包呢。」
寧華陽說得巧妙,直接將外邊等著看八卦的人山人海一律說成是來分紅包的,讓長公主識大體些,莫要弄出耽誤事的蛾子來。
可惜,寧華陽顯然對眼前這位老太太一點不瞭解,長公主不光不領她的情,反而眉毛一豎,冷哼一聲道:「我瞧你這人也是個沒良心的,自己的親侄子出了事躺在那人事不省,你卻能嬉皮笑臉在這裡看你的親生子成婚,半點擔憂之色都沒有,當真好冷的血,實在讓我懷疑這封控訴冤枉的血書中所寫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寧華陽一口氣堵在喉嚨裡,上不去又下不來,他實在是料不到長公主竟然如此不給人面子,心裡暗怒的同時,臉上還要始終掛著畢恭畢敬的神色,實在讓人難過。
長公主語不驚人死不休,繼續道:「依本宮看,今日的婚事暫且作罷,等來日重新挑個吉日,再談不遲。」
寧華陽臉色大變,他們迎親的隊伍一個早上吹吹打打繞著全城晃了一圈,這婚如果不成了,那寧逸才不是成了全城的笑柄了!
「姑母,此事不能如此草率啊。」皇后也被長公主的話嚇了一跳,瞧著事情狀況不太對頭,忙開口勸道:「已經到了這步田地,如果婉儀再穿著喜服被抬回宮中,將會招惹多少閒話?雖然他們還未拜堂,可婉儀身為皇室貴女,這件事往後勢必會受人詬病,影響清譽啊。」
我若是當真將婉儀嫁給寧逸才才是真正的遭人詬病。長公主心裡暗道,在揀到那枚玉珮後,她方才意識到原來勾引婉儀夜間私會的傢伙居然是寧逸才,而自己顯然是遭人騙了,答應了這樁婚事,不等於是成全了那個又輕狂又不要臉的小子嗎?是以長公主心裡一直堵著一口氣,也無比想出口悔婚,但他們皇室不比尋常人家,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皇帝都下旨賜了婚,這要她如何開口反悔?何況就算她當真開口反悔,也成功阻撓了這門婚事,但有心人議論起來,不會說她這個做外祖母的人如何,只會議論婉儀郡主的不是,這對一個年輕姑娘來說可是不小的傷害。
就在這種憤怒與糾結的心態中,長公主只能眼睜睜看著婉儀郡主上了寧府的轎子,看著寧逸才那滿面紅光的嘴臉騎在馬上趾高氣揚。
直到剛才驟然發生寧仲坤在天牢裡尋短見的事情,立刻讓長公主意識到這是老天爺給自己的機會,可以順理成章制止這樁婚事將婉儀郡主帶回去的機會,所以她怎麼可能放過。
「皇后娘娘,同清譽相比,本宮更在乎的是婉儀的安危。」長公主繃著一張臉道:「那天牢中的寧仲坤雖然性命無礙,可到底是見了血光,大婚之日見血光,本就十分不吉利了,本宮斷斷不能讓婉儀冒險,給她自己招惹禍端。」
「可為著這樣的事情就將進行了一半的婚禮暫停,實在是……」同長公主相比,皇后顯然更為看中整個皇室的臉面,大周王朝建朝這麼多年,還從未有皇室嫁女嫁到一半又接回去的先例,若不是對長公主懷著敬重,貴為中宮的皇后又怎能容她這般胡鬧。
瞧著皇后與長公主你來我往地爭論個不停,舒惠妃放下茶盞,不動聲色地清了清嗓子。她知道寧淵現下已經脫險,並也答應了寧淵幫她的忙,在長公主要終止婚事的時候幫襯上一把,雖然她並不明白這樁本就是長公主首肯的婚事為何她會反悔,但現下見著這一幕居然真的發生了,她也知道自己該開口說話了。
「皇后娘娘,嬪妾覺得……」怎料她張開嘴,一句話都未說完,一位陪著婉儀郡主去花廳歇息的後宮嬤嬤忽然倉惶地從外邊跑了進來,張嘴便道:「娘後娘娘,公主殿下,不好了,後邊,後邊……」
那嬤嬤瞧上去很是慌張,皇后見狀不悅道:「未得通傳,跑進來做什麼,後邊又怎麼了?」
嬤嬤喘了好幾口氣,好像才緩過勁來,扯著嗓子道:「後院荷花池裡的鴛鴦全都死絕啦!」
「什麼!」寧華陽第一個驚呼出聲,幾乎是用跑地衝了出去。
因是新人成婚,為了添個好意頭,寧華陽著意在今日於後院的荷花池裡放了不少鴛鴦,取鴛鴦和和美美,白頭到老之意。
那鴛鴦可不是普通鴛鴦,而是十分名貴的金銀鴛鴦,這鴛鴦十分難得,鴛為金色,鴦為銀色,且不過成人巴掌大小,精雕細琢小巧玲瓏,一隻便要黃金百兩。寧華陽衝到荷花池邊,望著滿池狼藉的模樣,有些傻了。
所有的金銀鴛鴦全部死光了,無一活口,正和著亂七八糟的羽毛在荷花池裡隨著池水飄過來蕩過去,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一隻體型壯碩的野花狸貓,嘴裡還叼著一隻已經被它咬斷了脖子的金鴛,蹲在池塘邊的大青石上用爪子梳理自己弄濕了的毛髮。
「孽……孽畜……」寧華陽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已經來不及去想為何從來無人養貓的府邸裡會忽然冒出一隻野貓來,只想立刻抓住那咬死了鴛鴦的畜生抽筋扒皮,但很快他就回過神來,脊背一抖,不行,現下不是管那個的時候,如果不把眼前這場面收拾掉……
但等他想到這一茬時儼然是晚了,因為皇后與長公主還有那一票的人也跟在他屁股後邊來到了這裡。
望見滿池的鴛鴦屍首,寧逸才的臉色也跟著白了一片,皇后更是用一方手絹摀住了口鼻,語氣凝重道:「這是怎麼回事?」
「回稟皇后娘娘,是因為不知從哪裡跑來了一隻野貓。」寧華陽額頭掛著冷汗,「放心,下官立刻就差人將此處清理乾淨,絕對不留半分痕跡……」
「清理乾淨?寧大人你好大的口氣,這樣一個不吉利的凶兆,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嗎!」寧華陽話還沒說完,就被長公主打斷了,眼前的場面彷彿大大刺激了長公主的氣勢,「好端端的一池鴛鴦,竟然能突然死絕,皇后娘娘,難道你也認為這是偶然!?」
皇后皺眉沒說話,可眼前這場景換做任何一個明白人看了都明白是大凶之兆,成婚當日,用來寓意和和美美白頭到老的吉祥鳥兒竟然死光了,可不是老天爺在預示什麼嗎!
舒氏露出好奇的眼神,看了司空玄一眼,見司空玄對她搖搖頭,她不禁有些詫異,原來此事竟然不是寧淵做的,難不成果真是連老天爺都要阻撓這樁婚事?
皇后緩緩放下了手裡的錦帕,方才她看重皇室顏面不願意中止婚事,多半也是因為寧仲坤性命無虞,於風俗規矩而言繼續拜堂也能說得過去,但眼下瞧著這儼然是凶兆的一池塘死鴛鴦,她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繼續拜堂之類的話了。
不然這婚事成了,可往後如果婉儀郡主在寧家出了什麼事,長公主要潑皮似地賴到她身上,她又該如何做?
「傳本宮懿旨,送婉儀郡主回宮,婚事暫停,然後將今日之事告知皇上。」
見已皇后有了決斷,長公主終於送下了一口氣。
「皇后娘娘,這,這……」寧華陽卻慌了,眼瞧著自己馬上就要成為皇親國戚,怎麼能讓如此大好的機會就從身邊溜走,忙道:「娘娘,此事純屬巧合啊,這婚事若是不成了,我們寧國公府的臉面要往哪裡擱,父親他如今臥病在床,最想看見的便是孫兒們成家立業,若是這事傳到父親耳朵裡,他老人家只怕……只怕……」
皇后卻道:「寧大人,本宮只說婚事暫停,又未說取消,今日之事是巧合也好,天意也罷,一切還是等皇上的定奪吧。」
「下官,下官領旨。」煮熟的鴨子飛了,險些讓寧華陽咬碎了一口牙齒,寧逸才也是滿臉晦暗,不過寧華陽最擅長的便是隱忍,很快就整理好了表情,「既然如此,臣下聽娘娘的。」說完,大概是知曉皇后他們打算走了,寧華陽做了個請的手勢,想要親自送人。
便在這時,在花園另一邊花廳的方向,又傳來一陣宮女嘰嘰喳喳的呼喊:「郡主等一等!郡主你不能過去!皇后娘娘讓奴婢們送郡主回宮啊……郡主!」
眾人回頭去看,見著一身大紅喜服的婉儀郡主正拎著裙襬朝這邊跑了過來,他已經取下了紅蓋頭,頭頂鳳冠上的珠翠隨著她跑動的步伐一顛一顛,在午後的日頭下閃閃發亮。
「婉儀?」長公主變了臉色,還不待婉儀郡主近身便抬手指著她怒喝道:「你這模樣成和體統!真是沒有規矩!」
「外祖母,我不會去,我要嫁!我今日非嫁不可!」婉儀郡主噗通一聲跪下,這話剛說出來,長公主立刻變了臉色,「混賬東西,身為女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我不怪,外祖母,這樁婚事是你答應了的,何以臨到了成婚這天又要處處阻撓!我與逸才之間早已郎情妾意,芳心暗許,私下來往多回了,熬了許久才熬到今日得以成婚,怎麼能這麼對我!」婉儀郡主的話音剛落,不止在場所有人,連寧家父子的臉色都變了。
「婉儀!你瘋了不成!」長公主聽得幾近暈眩,恨不得立刻上前去一巴掌打暈這個丫頭,大庭廣眾說出這樣的話,她的名節要還是不要!
「你們之間早已郎情妾意,芳心暗許,私下來往多回了……?」皇后不可置信地重複了一句,一雙目光立刻落在了寧逸才身上,嚇得寧逸才也跟著噗通一聲跪下了。
「皇后娘娘,小人冤枉!」寧逸才慌慌張張地辯解道:「小人從未與郡主行過私相授受之事,小人冤枉!」說罷他又看著婉儀郡主,扯著嗓子道:「郡主與小人無冤無仇,即便郡主想嫁與小人為妻,又何以說出這樣的話來貶損雙方的名節,小人實在擔當不起啊!」
「你這沒膽子的,當初對我說得信誓旦旦,一定會正大光明娶我為妻,讓我二人再也不必費盡心機私會相見,如今盡然慫得連認都不敢認了!」婉儀郡主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忽然間就滾了兩顆淚珠子下來,「你甚至為了娶我,不惜給你祖父下毒,然後陷害你的嫡兄弟,你告訴我只有除掉了國公府裡唯一的嫡子,你的父親就能順理成章成為下一個寧國公,而你也將成為世子,就不在是從前為人詬病的庶子,而會有足夠的身份迎我這位郡主過門,這些你難道都忘了嗎!」
寧逸才呆了,徹底呆了,他看著郡主掛滿了淚水的臉,覺得這莫不是在做夢。
「郡主!我們和你無冤無仇,為何要這般誣陷小兒!」寧華陽也嚇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知道婉儀郡主為何會說出那種話,但此刻若是不辯解,一旦讓婉儀的指控坐實了,那這番罪責是無論如何都洗不清了。
「誣陷?」婉儀郡主冷笑一聲,「本郡主身為皇室貴女,何以要誣陷一個臣子,寧大人不覺得太可笑了一些嗎,本郡主所說的事情,皆是他一字一句告訴我的,還能有假!」說完婉儀郡主一把指向寧逸才。
「我……」寧逸才活了這麼大,被人扣帽子是第一次,覺得百口莫辯也是第一次,若是別人說出這番話,他會立刻反唇相譏說別人是血口噴人,讓對方拿出證據。陷害寧仲坤這事,他與寧華陽自認為做得天衣無縫,那砒霜是寧仲坤買的,湯藥也是寧仲坤呈上的,根本沒有任何證據能牽扯到他們父子身上,所以他們才能如此心安理得,但婉儀郡主方才的那番話又由不得他們不發毛。
的確啊,婉儀郡主身為皇室貴女,何以要污衊一個臣子?換句話說,以她的身份說出來的話,是不需要任何證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