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2 章
湯藥疑雲

寧仲坤低著頭,讓人看不見他的表情,可藏在袖子裡的拳頭已經被捏得死緊,寧逸才不過區區一個庶子,竟然敢用這樣的語氣同他說話,若是換了他從前的脾氣,哪怕是有傷在身,都會沖上前去狠狠教訓一番這個不識抬舉的傢伙為好。

只是在來之前,寧淵特地同他說過,讓他無論聽見什麼話,看見什麼事,都要忍耐,切不可與人起事端,否則於大計無益,所以縱使寧逸才的模樣讓他怒氣衝天,可他依舊不言不語,只當做沒聽見。

京兆尹站在一邊沒說話,眉頭卻皺了起來,寧逸才不過一介庶子,怎的對嫡子說話還如此不客氣,再看寧仲坤,見他低著頭一言不發,十分可憐的模樣,好像對這樣的場面已經司空見慣了,京兆尹不禁心裡嘀咕,難道這寧國公府裡,庶出的一貫是這般欺負嫡出的嗎?

「寧大人,貴公子當真好教養。」司空玄開口不冷不熱道了一句,「一介庶子居然敢這般呵斥嫡子,若是放在其他人家的府邸裡,恐怕早就被押下去打板子了。」

「逆子,胡言亂語些什麼,還不快跟你弟弟道歉!」寧華陽被司空玄的話一堵,立刻尷尬地呵斥了寧逸才一聲,他心裡也直犯糊塗,寧逸才平日裡都是一副彬彬有禮的模樣,今日這般毫不客氣地出言挖苦別人還是第一次,到底是怎麼了?

「我……」寧逸才整張臉僵在了那裡,他會一反常態這麼做可是有原因的,鬧出了婉儀郡主那檔子事後,寧逸才百口莫辯,如今他們父子又遭寧仲坤反咬了一口,更是覺得抑鬱非常,同寧華陽的瞻前顧後比起來,寧逸才顯然沒有那麼能沉得住氣,為了洗脫自己,這原本是他耍的一個手段——他知道寧仲坤一直是一副紈袴的脾氣,身邊的丫鬟下人只要稍微做錯一點事都會打打殺殺,如果被他這個庶子當面臭罵,寧仲坤肯定會暴跳如雷,說不定還能動手打他。

而他要的便是這樣的效果,所謂君子動口不動手,只要寧仲坤一動手,他這人粗俗的本性就會在京兆尹眼裡暴露無遺,既然當著別人的面都能同自己的家人動粗,如此暴戾之人,京兆尹想必也看不慣,那麼他在後邊調查的時候,就或多或少會偏向他們父子這邊,甚至在呈給皇帝的摺子上,也會將寧仲坤的暴行寫明,可以對兄弟拳腳相加,在祖父藥裡下毒自然也沒有什麼。

哪只寧仲坤不光同他想像的截然相反,沒有半點生氣的意思不說,竟然在那裡裝起了可憐來,這樣反倒顯得是他這個庶子在專橫跋扈,欺凌嫡子,寧逸才不禁有些傻了。

「實在是放肆!我讓你道歉你沒聽到嗎!」寧華陽看著寧逸才無動於衷的模樣,又加重語氣喝了一句,寧逸才到這時才回過神來,悻悻抱拳向寧仲坤行了一禮,咬牙道:「方才是大哥我心直口快……三弟你別往心裡去……」

「不妨。」寧仲坤擺了擺手,又重重咳了兩聲,模樣更是虛弱了幾分,這一幕看在京兆尹眼裡,他不禁搖了搖頭。

而寧逸才一口牙齒都要被咬碎了。

「你祖父一直未醒,如今只怕是不便見人,你既已回來了,便先回房歇息,客人交由叔父我來接待便成。」即便明知道寧仲坤此番回來是打算翻案的,照理說是已經同他們父子撕破臉了,可現下當著別人的面,寧華陽卻又不得不和顏悅色地同寧仲坤說話,當真是笑得臉都酸了。

「不必了。」寧仲坤還未說話,京兆尹卻義正詞嚴道:「我此番過來,一是將寧公子送回府,而是將下毒案調查清楚,待客之類的先放在一邊,還是查案要緊,還望寧大人體諒。」

「大人公事公辦,此事沒什麼不能體諒的,既然如此。」寧華陽點點頭,「大人打算從何處開始查起?」

京兆尹道:「我準備先去寧公子的房間查探一番,還請寧大人將事發那晚所有與此事有所牽扯的下人都集中到正廳,稍後再容我問詢。」

「此事好辦。」寧華陽看了寧逸才一眼,「你陪著京兆尹大人,千萬別怠慢了。」目光又在寧仲坤與司空玄身上頓了頓,才轉身離去。

寧仲坤是嫡孫的關係,住的院子自然是整個國公府最好的,只是他出事這段時日,寧華陽認為他再也沒機會回來了,因此抽調走了此處所有的下人,只留了從前一個掃地的僕從看守,不過也正是如此,寧仲坤的屋子這段日子以來也保存得和事發那日時一樣,根本無人再動過。

「便是這間屋子了。」寧逸才推開門,指著有些雜亂的房間對京兆尹道:「祖父出事後,父親做主在全府上下搜了一通,最後便是在三弟的屋子裡找出了毒藥。」寧逸才一面說,一面指著房間裡一處打開的衣櫃,同時看了寧仲坤一眼道:「而且三弟也承認了那毒藥的確是他指使人購買的,不然以三弟的身份,父親也不可能隨意拿他問罪,並非如三弟所說的那樣誣陷於他。」說完,寧逸才還嘆了一口氣,「都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三弟如果誠心悔過,想來祖父清醒之後自然會饒恕於他,卻不知他敢做不敢認,還硬說是受人陷害,他貴為嫡子,這府邸裡又有誰有那麼大的單子敢陷害於他。」

「大哥,到底是誰陷害的我,想必京兆尹大人會查出來還我一個清白,不用你在這裡拐著彎朝我身上扣帽子。」寧仲坤陰測測一笑,不咸不淡地頂了一句。

「寧公子對購買砒霜之事供認不諱,此事本官也是知道的,可只是買了砒霜,卻不能成為下毒定罪的理由,此事還需好好查一查。」京兆尹繞著屋子走了一圈,又停到寧仲坤面前道:「寧公子,你可知那日有沒有人進過你的屋子?」

「我身邊下人多,能進這屋子的人多了去了。」寧仲坤道,「所以如果有人要害我,只消買通我身邊的下人,從我屋子裡拿些砒霜,再下進祖父飲用的湯藥裡,這通栽贓嫁禍便能水到渠成,完全不用費吹灰之力。」

「那日寧國公所飲用的湯藥可是下人熬製的?」京兆尹又問。

「哪裡,是三弟親手熬製的。」寧逸才冷笑一聲,「三弟為了表孝心,絕不肯讓別人插手,親手熬好了,又親手呈上,連中間經手的下人都很少。」

「但是我沒有下毒。」寧仲坤堅持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祖父喝了藥之後就中毒了。」

京兆尹撫了撫鬍鬚,皺起眉頭,「此事還需將有所牽連的下人都查問一番。」話音剛落,便有人過來傳話,說寧華陽已經聚齊了京兆尹想要找的人,如果這邊看完了,就請他過去。

於是一行人又轉移去了正廳。

寧家正廳裡,此時也只站了四五名下人,由管家領著,個個都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出,京兆尹進來後,看見這場面,不禁奇道:「只有這麼幾個人?」

「原本是極多的,只是出了事情後,我一時氣憤,將許多下人都發落趕出去了,只剩下這幾日,是在廚房打雜的,那日仲坤熬藥時也是他們在打下手,因與此事牽扯不深,所以才未受牽連。」寧華陽道。

「也罷,既然只有這幾人,想必也問不出什麼了。」京兆尹搖了搖頭,他雖然只在寧府裡溜了一圈,可從目前的狀況來看,根本找不出一點對寧仲坤有利的證據,寧仲坤想要翻案,實在是難了。

「你們幾人便說說,那日在廚房做事時,可曾見著了什麼不尋常的東西。」雖然心裡這麼想,但面子上的話總要問,尤其司空玄還在一邊「督導」,京兆尹職責所在也不能怠慢,便在一旁的靠椅上坐下,一面品茶一面問話。

那幾個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一個人敢說話,最終,一個看上去像是領頭的中年人上前道:「回大人的話,我是國公府裡後廚的廚子,大夥都叫我劉一刀,國公大人出事那日雖然隔得久了,我卻記得很清楚,因為那是唯一一次嫡少爺親自到後廚裡來熬藥。」說完,劉一刀還看了邊上的寧仲坤一眼。

京兆尹點了點頭,「那那天晚上你可曾發現了什麼異常?」

「沒有,因為嫡少爺都不允許咱們在邊上看著。」劉一刀長著一臉憨厚像,說話聽起來也實誠,「少爺進來後,只管我們要了藥盅和爐子,就全將我們趕到外邊候著了,說咱們這些整天在廚房晃蕩的下人,身上油煙味大,少爺聞不慣。」

聽劉一刀說完這句,京兆尹不禁搓了搓鼻子,嫌棄別人油煙味大就將人趕出去,縱使他多少知道一些寧仲坤的紈袴,也覺得這樣過了些。

「既然你們都不在廚房內,那麼也並不知道廚房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了?」

「不,其實……」說到這裡,劉一刀忽然開始變得吞吞吐吐起來,而他這幅反應顯然刺激了京兆尹的神經,立刻讓京兆尹覺得或許有什麼料可挖,忙問道:「其實什麼?你可是看見什麼了?」

「因為,廚房裡除了少爺在熬藥,還燉著一鍋湯呢。」劉一刀道:「那湯是燉來宵夜時呈上去的,可不能過了時辰,但礙於嫡少爺的命令,我又不能回去瞧著,於是只好繞到廚房另一邊,從窗戶往裡看,打算瞧瞧那鍋湯有沒有煮開,可這個時候,我看見……」說到這裡,他突然抬頭看了看眾人,似乎不敢往下說了。

「混賬東西,看見了什麼就照實說,為何要在京兆尹大人面前賣關子!」寧逸才呵斥了一聲。

劉一刀渾身一抖,眼睛一閉,才繼續道:「我……我看見嫡少爺從懷裡掏出個小紙包……好像倒了些什麼東西進藥罐子裡……」

「真的是滿口胡言!」寧仲坤立刻便急了,「你這該死的奴才竟然敢無賴我,我何嘗做過這等事!」

「可若是少爺你沒做,國公爺又如何會中毒?」劉一刀也像是豁出去了,「那天晚上國公爺出事後,我嚇壞了,立刻想到也許嫡少爺方巾藥盅裡的東西就是毒藥,可是後來見二老爺從嫡少爺房裡搜出了砒霜,嫡少爺也入了天牢,我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沒有將我看見的說出來。」

「那你現在為何又願意說出來了?」京兆尹道:「是因為本官開始重查此案了嗎?」

劉一刀點點頭,「小的一家都是國公府的家生奴才,受國公爺恩惠,可不能白白見著國公爺遭人害了……小的原本不願意說的,可聽說嫡少爺要翻案,還說是別人給國公爺下毒栽贓陷害於他,小人縱使一介伙伕,卻十分看不過去,自己犯的事便自己擔,潑髒水到別人身上是個什麼禮?何況如果嫡少爺當真翻案了,他日若是他再起了歹心要害國公爺,那可怎麼辦,國公爺這次能僥倖躲過一劫,下次卻未必會有這樣好的運氣了,小人實實在在是在為國公爺擔憂啊……」

「好你個劉一刀……你……」寧仲坤起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如果不是寧淵那句讓他一定要忍耐的告誡,他當真恨不得上去一腳將這劉一刀滿嘴的牙踹飛,平日見他不過是個老實巴交的伙伕,怎的誣陷起人來竟然也是這般嫻熟!

寧逸才嘴角含著笑,「京兆尹大人,您可聽清楚了,如今人證物證俱在,確確實實是我三弟毒害的祖父沒錯,此事,還需要繼續查下去嗎?」

京兆尹眯著眼睛沒說話,而之前一直在邊上作壁上觀的司空玄卻在此時道:「本殿瞧了這麼久,忽然有些好奇,想要問這證人兩句。」

劉一刀一驚,想不到皇子殿下竟然要同自己說話,忙對著司空玄畢恭畢敬地俯下身去。

「你說,你親眼瞧見了你們家嫡少爺往國公爺的湯藥裡加了些東西,可你也只是遠觀,照理說並不會知道加的東西是什麼,但你方才卻又一口咬定了是你們嫡少爺給國公爺下毒,好像你很清楚放進去的東西是毒藥一般,這是個什麼道理?」

劉一刀愣了愣,剛要說話,寧逸才卻道:「殿下何處此言?我祖父便是喝過湯藥之後才中毒的,而此人又目睹了三弟朝湯藥裡加了些東西,按照常理推斷,被加進去的自然是毒藥無疑,難道殿下連這一點都想不通嗎?」

「哦?照你的意思,你們便都斷定了是湯藥中有毒,才使國公大人中毒的咯?」司空玄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看得京兆尹莫名其妙,「難道殿下懷疑寧國公並非是服食湯藥中毒?」

「本殿只是懷疑罷了,那日國公爺出事後,府上曾請了宮內的太醫前往診治,才知曉寧國公是中了砒霜之毒,可我不日前出於好奇,找到那位太醫問了問,太醫告訴我,他只診斷出了寧國公確實服用了砒霜,可並未斷言過砒霜是從湯藥中來的,也未曾查驗國公爺服用剩下的湯藥,京兆尹大人,你懂本殿的意思嗎?」

「下官明白,如此便也說得通,殿下聰慧,下官竟然從未想到過這點。」京兆尹好像被提醒了一般,立刻朝寧華陽問道:「寧大人,你們可曾確認過國公爺服用的湯藥是否當真含有砒霜,而非是吃了其他被人下了砒霜的食物?」

「這……」寧華陽踟躕了片刻,才乾笑一聲道:「父親身子一直虛弱,除了湯藥,哪裡還能再吃其他的東西,那日我們並未讓太醫查驗湯藥,一來是慌張忽略了這一點,二來父親的確是服用湯藥到一般時出現中毒症狀,想來定然是湯藥有毒,不用查,殿下思慮周詳,可卻是純屬多慮。」

「本殿可不覺得本殿在多慮。」司空玄卻淡定地搖搖頭,「就目前所知的情形來看,寧公子的確買過砒霜,而國公爺服用的湯藥,也是他親力親為又親自呈上,如果的確是湯藥中帶毒,那此事便沒什麼好說的了,必然是寧公子下毒毒害寧國公無疑,可如果是寧國公先前便服食過砒霜,而碰巧此時寧公子又呈上了湯藥,正好撞在這槍口上,卻也是靠嘴說不清的,所以這當中到底有沒有人魚目混珠,最關鍵的,還是查一查那日的湯藥中到底含不含砒霜為好。」

「可不知殿下要如何查?」寧華陽覺得背上有一絲絲冷汗浸了出來,「那湯藥早便沒了,即便要查,也無從查起啊……」

「沒有湯藥,還有藥渣,按照慣例,以寧國公的爵位,所服用每一貼的藥渣,都是要存檔待查的。」司空玄望著寧華陽,「不知道寧大人有沒有將本該存檔的藥渣,『不小心』扔掉呢?」

寧華陽露出一絲苦笑,「不瞞殿下,因為覺得那藥渣晦氣,我氣憤之下,當夜就讓下人將藥渣拿出去倒了。」

「是嗎,那可真是不巧啊……」司空玄露出失望的表情搖了搖頭,「如此說來,竟然是無從查起……了?」

「不,還有得查。」忽然間,一個身形高大的青年從外邊走了進來,朗聲道:「那些藥渣還在。」

青年生得高大威猛,五官俊朗,進門後,他先向寧華陽行了一禮,才轉身對司空玄道:「六殿下,那些藥渣還在,當夜見那些藥渣被下人拿出府倒掉後,我覺得不該倒得如此草率,便又派人悄悄收了回來,一直留到現在。」

寧逸才呆了,寧華陽也呆了,他們不知道這青年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這裡,此事聽見他說的話,寧華陽更是大驚失色,「寧烈你……」

「父親,想來你們也是希望可以查出真兇,還祖父一個公道的吧。」寧烈振振有詞地對寧華陽道:「何況即便不是為了祖父,也是為了你和哥哥,我怎麼能眼睜睜看著有人要朝你們身上潑髒水而不聞不問呢!」

寧華陽只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險些變作一口血噴出來,下毒之事,因為寧烈一貫是個直來直去的性子,為求保險,所以寧華陽和寧逸才一直將他瞞著,可現下寧烈突然這般義正詞嚴跳出來,幫了倒忙不說還振振有詞是在為他們考慮,讓人反駁不得,硬生生堵得寧華陽不只是該苦好還是該笑好,只能僵硬地扯著嘴角道:「如此……甚,甚好,難為你這孩子有心了。」

還是寧逸才反應得快,立刻擺正了臉色,一派關切地道:「弟弟這般為我和父親考慮,真是幫了大忙了,不知那藥渣收在何處,還是趕緊拿出來驗一驗,徹底讓此事塵埃落定才好。」

寧華陽不可置信地看著寧逸才,太陽穴直跳,覺得都到這時候了他為何又要陪著湊熱鬧,可卻剛好瞧見寧逸才正對他使眼色,寧華陽老謀深算的性格立刻明白了偶來,也對寧烈道:「那藥渣你收在何處?」

「就在我房內的儲物櫃裡。」寧烈爽朗道:「不如我現在邊去取……」

「不必了,下人這麼多,何必又讓弟弟你再跑一趟。」寧逸才迅速打斷他的話,看著跪在地上的劉一刀,道:「沒聽見二少爺說的嗎,還不快去二少爺房裡將東西取來?」

劉一刀之前不知為何一直在髮帶,被寧逸才喝了這麼一聲才回過神,急急應了一聲,表情有些忐忑地出去了。

寧烈見狀,竟也不疑有他,大大咧咧地坐下,自顧自開始喝起茶來,好像當真是來給自己的父親和哥哥伸冤的一般。京兆尹原本隱隱覺得讓劉一刀去拿東西有些不妥,但見司空玄都未出聲,他也揣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頭,安分下來。

反正這事,只消快些塵埃落定便行,他還等著去給皇帝交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