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也只是僅僅一會,夏帝便將陰鬱的臉色收了回去,平和道:「你倒是什麼話都敢說。」
「下官不過是據實相告罷了。」寧淵不卑不亢,「難道下官所言,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沒錯,你的確說的是大實話,這世上中看不中用的,又何止這些花。」夏帝搖了搖頭,目光忽然不自覺朝花園外延的地方瞟了一眼,寧淵也順勢看了過去,見有幾個太監模樣的人拿著掃帚,似乎在那裡打掃,可目光卻總是偷偷摸摸落在幾人身上,明顯是在監視。
「時辰不早了,我也不便打擾陛下休息,這就……」司空玄垂著眼睛,想說出告辭的話,卻被夏帝一揮手打斷,「不急。」他道:「用過茶水之後再回去吧。」說完,又親自帶著二人到了花園邊上一處臨湖的閣樓裡。
閣樓周圍樹影重重,比較隱秘,一旁還站了好幾名身著鐵甲的護衛。
那些護衛身上的鐵甲較為奇特,比起這宮中普通的禁衛來要精細得多,也厚實得多,頭盔上的面甲幾乎擋住了整張臉,只露出一對眼睛來。
或許是礙於這些護衛在場,遠處幾名似乎在監視著他們也沒有再明目張膽地跟過來,幾人分主次坐定之後,夏帝拍了拍手,立刻就有其中一名鐵甲護衛端著茶盤走了進來。
見這裡侍奉茶水的不是宮人,反而是護衛,著實讓寧淵驚訝了一下,不過很快,更讓他不理解的事情發生了,那名端著茶水的護衛進來後,夏帝立刻吩咐他的貼身太監,也就是接司空玄與寧淵入宮的那名范太監,迅速關掉閣樓的所有門窗,甚至在他們進來的那扇門上還掛了一副小銅鎖,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樣。
寧淵不知道這夏帝在搞什麼名堂,可出於謹慎,他還是立刻問道:「陛下,這是何意?」
「寧大人無須驚慌。」夏帝卻擺了擺手,露出有些無奈的臉色,「我可沒有要將二位禁錮的意思,這也不是我的主意,皇叔,事已至此,你可以將頭盔拿下來了。」
隨著夏帝的話,那名端著茶水近來的護衛嘿嘿一笑,取下了頭上頂著的頭盔,在看清他的面容後,寧淵和司空玄齊齊一驚。
「是你?」「呼延大哥!」
那名穿著鐵甲的護衛,居然是號稱因為謀逆正在被夏帝搜捕,而這麼久以來一直了無音訊的呼延元宸。
只是同司空玄有些驚喜的表情比起來,寧淵神色卻很古怪,尤其當看見呼延元宸正帶著笑意望著自己後,寧淵卻默不作聲地將頭一偏,不打算與他對視。
呼延元宸摸了摸鼻子,苦笑了一下,好像對寧淵露出這般模樣並不奇怪。自己一年多沒有同他聯繫,就這般音訊全無,恐怕換做任何一個人都會生氣。
「忽然將二位請到這裡來,實在有些唐突,可我這麼做也是無奈之舉,想來你們方才也發現了,我雖是大夏的皇帝,可這一國之主,當得實在窩囊得很。」夏帝或許是瞧出了呼延元宸出現後場面有些異樣,不禁打了個圓場,「此番請二位到此,除了皇叔告訴我,二位是他在大周的舊識,想藉機同二位一敘外,我也想聲明一事,此番大夏雖然向大周動兵,可對開戰一事,我自始至終都是反對的。」
同一時間,太后殿內。
兩名宮女小心翼翼地摘下慕容英頭上的珠翠,替她將鳳冠取了下來,隨機退到一邊,立刻又有一名老嬤嬤上前,執著一柄玉書細緻地打理著她的滿頭青絲。
宮女和老嬤嬤的臉上都是一絲不苟的淡定表情,可他們心裡都緊張得很,更是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害怕有一丁點的小錯處,自己便會小命不保。
不怪他們如此害怕,實在是眼前這位年輕的夏太后慕容英是個心狠手辣的主,殺伐決斷不帶半點猶豫,個性像極了當初的高祖皇帝,連當今聖上都被他壓得死死的,取他們這些下人一條小命更是信手拈來的事情。
約莫半柱香的時間後,老嬤嬤終於將慕容英的頭髮梳齊整了,重新盤上一個簡單大方的發髻,立刻又有兩名宮女過來,伺候她脫下朝服,換上一身湛藍色的長裙,此時一個上了年紀的太監低眉順眼地從殿外走了進來,躬身道:「啟稟太后,皇上領了那位大周來的熙王去了聽水閣,似乎在商談著什麼事情。」
「可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慕容英盯著銅鏡裡自己的模樣,連頭也沒回。
「這……」太監踟躕了片刻,才實誠道:「太后您知道的,自打勞統領莫名其妙在大周丟了性命後,皇上便趁機在禁衛軍裡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手,尤其皇上的寢宮周圍,駐紮的都是皇上自己的心腹,奴才們實在……」
「蠢貨。」慕容英冷冰冰的一聲,讓太監嚇得臉上立刻便浸出了汗,站在那裡不知該做什麼好。
「罷了,一個乳臭未乾的王爺,又能翻出什麼風浪來,繼續派人盯著他們即可,不必去管他。」片刻之後,慕容英才揮了揮手,那太監立刻如獲大赦地下去了。
「又是什麼人惹得太后生氣了?」一道溫潤清朗的聲音又從門外傳來,伴隨著腳步聲,忽然走進來一位身著錦袍的年輕公子,那人眉目英俊如畫,可無論是從儀表神態,還是脖頸上微微突出的喉結,都可以看出此人絕不是太監,著裝亦不像皇室,只是這不明省份的男子進來後,那些隨侍的下人們都極有默契地躬身退了出去,只是片刻的功夫整間大殿便再沒有第三個人。
此事如果寧淵在這裡,必定會大為驚訝,因為這忽然走進來,看起來地位還不低的人,不是別人,居然是從華京倉惶出逃的司空旭!
「你不好好替哀家調香,忽然跑過來做什麼。」看見司空旭進來,慕容英神色緩和了些,輕移蓮步走到一旁的鳳座上坐下。
「在下就是剛調好了一盒十蜜香,才特意過來進獻給太后。」面對著慕容英,司空旭並不像那些僕從似的膽顫心驚,反倒十分親和隨意般,湊袖袍裡摸出一方精緻的瓷盒。
慕容英將瓷盒打開,聞了聞裡邊淡粉色,彷彿水晶一般的香膏,表情似乎有些意外,又抹了一點在手背上,細聞之下,只覺得渾身都有飄飄欲仙之感,不禁道:「這香……」
「回稟太后,這十蜜香是在下用了十種清毓的鮮花調製而成,香氣幽微不濃重,更不庸俗,想來太后應當會喜歡。」司空旭一面說,一面打量著慕容英的反應,見她面頰逐漸泛紅,眼神也變得些許迷濛起來,不禁壯起膽子,親手用手指沾了些香膏,十分囂張地抹在了她的脖頸上。
見慕容英沒有推開他,他的膽子更大了,手指漸漸下滑,撫到了對方鎖骨的位置,就要順勢而下。
可是一道森嚴的聲音此時又在他耳邊響了起來,「你若是再囂張一分,哀家便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司空旭手指一抖,立刻想也沒想便跪在地上,有些倉惶道:「小的僭越了,太后恕罪!」
慕容英重新直起了身子,原先因為香氣變得有些迷濛的眼神已經蕩然無存,一雙眸子裡滿是森然,「你在這香膏中還加了什麼,說!」
「只是一些合歡花的花粉罷了,太后放心,此物並無毒害,只會讓人舒緩精神,感到身心愉悅……」
「啪!」司空旭話還沒說話,一記響亮的耳光就落在了他臉上,將他打得腦袋一偏。
司空旭好像被這一記耳光給打懵了,正在說著的話戛然而止,臉頰上除了鮮紅的五指印,還多出了好幾道被慕容英手上護甲掛出來的血痕。
「哀家記得,只是吩咐你制香而已。」慕容英語氣裡透著寒意,「誰允許你自作主張的。」
「小的……只是看太后最近心緒不佳,想為太后分憂而已。」司空旭抿了抿嘴角,被這樣刮了一巴掌,臉上不光沒有半點慍色,反而重新露出一副討好的眼神,「小的絕對沒有要違背太后吩咐的意思,這合歡花花粉的效用,太后若是不信,大可傳召太醫來問個清楚,小的這麼做,也只是想讓太后舒展心緒,斷無他意。」
慕容英目光頓在司空旭臉上,忽然間輕笑一聲,居然抬起一隻腳,就這麼輕輕踩在司空旭臉上。
慕容英沒有穿鞋襪,塗著嫣紅的腳趾踩在司空旭被掛出了血痕的那半邊臉上,司空旭則依舊跪著,不閃也不避,彷彿對這一幕習以為常,只是眼裡討好的神色更深了。
「記住,不管你從前的身份如何,現在你只不過是哀家養在身邊的一條狗而已,只要你好好聽哀家的話,服侍哀家,自然有你的好日子,不然的話,就是哀家要你三更死,閻王也沒辦法留你到五更!」
「小人當然明白,這一年多來小人如此盡心盡力地侍奉太后,太后也應當明白小人的一片真心才對。」司空旭捧起臉上的那隻玉足,彷彿像捧著什麼至寶一般,居然伸出舌尖輕舔了起來。
慕容英眯起眼睛,一面享受著男人卑賤的服侍,一面道:「哀家今日,已經將自己的條件告訴大周來使了,有關燕州之事,你最好說的是真的,那樣哀家他日得逞大業,自然不會忘記你的功勞,給你劃上一塊封地,讓你自立為王。」
「那小人先行謝過太后了,太后放心,小人所言之事,斷沒有半句虛言。」司空旭語氣越發謙恭,「只是小人還有個請求,那大周來使中,有一人同我有些舊怨,太后若准許……」
「除了熙王動不得,其他人隨便你了,只要是別太出格,哀家可以當作沒看見。」慕容英輕笑一聲,忽然整個身子都被司空旭打橫抱了起來,「既然太后如此體恤小的,那小的唯有以此身,來報答太后的恩德了,還望太后莫要嫌棄得好。」司空旭望著慕容英的眼神無比深情款款,彷彿懷中之人當真是其心有所屬的愛侶一般,隨即大步邁向了簾帳後的床榻,接著裡邊便傳出了一陣陣纏綿悱惻的調教聲。
※※※
「陛下的意思是,我朝被搜捕的四皇子不光逃來了大夏,還成了夏太后的男寵?」寧淵詫異地望著面前的兩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東西。
「不光如此,此番兩國突然開戰,多少也和他脫不了關係,若是沒有他提供的大周兵力分佈,讓太后覺得勝券在握,也不會如此心急發兵。」夏帝臉色有些陰沉道:「此人很是擅長算計,皇叔身上發生的事,多半也是他向太后出的主意,而我空有帝位之名,卻對此事無能為力。」
寧淵又看向呼延元宸,見他微微向自己點頭,一時倒不知該說什麼好。
即便他之前已經看出來了大夏帝后不睦,可也不知道分明是兩母子,怎麼能不睦到了這種程度。
說來或許是夏太后還很年輕,以未滿三十的年紀坐上太后寶座,多少還是會有些野心。夏太后出身大夏四大貴族之一的慕容世家,不光家族勢力滔天,甚至數代從軍,在軍中的影響力無與倫比,早在許多年前,慕容世家就是除了皇族呼延家以外的第一世家。
夏太后慕容英當初還未出嫁之前,便是燕京貴女中的翹楚之人,極為崇拜當時的高祖皇帝,高祖雄才大略,一生以吞併南邊的周朝為己任,雖然最終未能成功,卻也極大地影響了慕容英的想法,所以在後來他嫁給太子成為太子妃後,便一直想讓自己的丈夫繼承高祖皇帝的意志,揮師南下。
可惜太子並不是好戰之人,相反,他似乎很明白戰爭並非能為百姓謀什麼福祉,相反的只有化干戈為玉帛,才能謀求兩朝的共同發展,對於丈夫這樣的想法,慕容英縱使慍怒,卻也不能說什麼。但這位太子卻是個短命之人,剛即位沒多久,便身染重病去世,於是皇位便落到了如今年幼的夏帝頭上,而慕容英則一躍成為了一國太后。
那時她就開始暗地裡與司空旭和龐松往來聯手,想要加害身在大周的呼延元宸,為的一來是夏帝年幼,她害怕呼延元宸會暗地裡藏著什麼勢力能威脅到他們母子的地位,二來,她漸漸也發現夏帝和她這個太后並不在一條心上,而導致這一切的因素,便是呼延元宸。
呼延元宸與他已故的丈夫是一路的性子,根本不在意大夏是否能擴展疆土,而是一心一意想要促成兩國封閉了許久的通商顯露重開,而可怕的是,她的兒子夏帝似乎也繼承了自己父親的想法,並且因此與呼延元宸很是親厚,所以慕容英才一直對呼延元宸欲除之而後快。
在她眼裡,現在大夏正是兵強馬壯的時候,不光士兵們很是英勇,常年與野獸狼群搏鬥的經驗也比南邊大周那些軟趴趴的軍隊有戰力多了,此時開戰,大夏必定能一路碾壓大周,將對方肥沃的國土全部納入自己的版圖。
此事若是成了,那她慕容英雖然是一介女流,必然會因此名垂青史,成為如高祖皇帝那般的一代梟雄。
但她畢竟只是一介女流之輩,雖為太后,但是動兵打仗這事卻也不是她能做得了主的,在自己的兒子並不贊同自己想法的前提下,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著夏帝尚未成年還不能獨攬大權,在朝中合縱連橫,借助慕容家族的勢力,近乎將大半武將都納入了麾下,借此掌控了朝廷,夏帝雖然很快明白了自己母后的想法,也迅速糾集了一批文臣,奈何大夏本就以軍權立國,那些文臣的地位一直被壓得死死的,又如何能為夏帝提供幫助,就因為這樣,才出現了寧淵之前才朝堂上所見到的那一幕,文武兩派氣質分明,而皇帝儼然變成了一個傀儡,就連在皇宮中也要受到夏太后派人監視。
至於呼延元宸牽扯謀逆而被搜捕一事,不過是因為呼延元宸一不留神中了慕容英的算計,那位夏太后居然藉著邀呼延元宸入宮飲宴的機會,拉下臉來污衊對方要刺殺自己,並且發動了早就安排好的伏兵,要不是呼延元宸仗著一身本領殺出重圍,恐怕已然被拿下了。
好在夏帝雖然年紀不大,卻在宮中有一些心腹,發現此事後立刻出手相助,一面明面上迫於夏太后的壓力而對外頒布了搜捕令,一面背地裡將呼延元宸藏起來,所以今日,寧淵原本遍尋不到的呼延元宸才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
「太后想除掉皇叔,不過是想徹底架空我的勢力,不讓我這個名義上的皇帝,壞了她南征的大計,而這些日子,皇叔也一直在幫我監察和蒐集那些人的動向,那位大週四皇子的事情,便是皇室發現的,不然,我甚至還不知道太后養了這樣一個傢伙在身邊。」夏帝這麼說著,語氣頗為不齒。
「司空旭此人當真是丟父皇的臉,竟然能賣國賣到此種地步!」司空玄氣得咬牙切齒,儼然是已經將大周那些陣亡將士的帳都算到了司空旭的頭上。
寧淵卻道:「陛下將小人和熙王殿下約到此處,也說了這麼多,難不成是有什麼需要我二人幫忙的地方。」
夏帝道:「確有一事,我想向二位討教一二。」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才接著道:「貴朝燕州境內,可是有什麼吸引人的珍稀之物?」
「沒有。」夏帝話音剛落,司空玄便搖頭道:「燕州雖然佔地頗廣,卻是我大周最為貧瘠的一個州郡,常年風沙,也難以種出糧食,甚至還要不少馬匪要是不是派兵鎮壓,夏太后會提出以這樣一個州郡作為休戰的條件,我也是奇怪莫名。」
「果真如此?」夏帝皺起眉頭,「那太后的用意……」
寧淵沒說話,卻垂下眼睛,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罷了,或許燕州當真有吸引太后的東西,只是我們都不知道而已。」夏帝嘆了一口氣:「只是熙王殿下在傳信回朝的時候,不要忘了將我的意思傳達給貴國陛下,我一直是反對兩朝開戰的,只是現在對於太后的決定無能為力,他日若是我能掌控朝政,必定會修復兩國邦交,還望貴國陛下不要因為此番開戰之事,徹底傷了兩國和氣。」
「陛下如此為兩國百姓的安定著想,父皇一定能體恤陛下的良苦用心。」司空玄拱了拱手,至此才明白為何夏帝會將所有事情向自己和盤托出,原來是為了給自己之後掌權鋪後手。
「還有一事,就是我這位皇叔提出來的了。」夏帝忽然笑了笑,「皇叔讓我安排,說無論如何都要同寧大人見上一面,這些日子皇叔一直在為我奔走,我自然也要為他費心安排了,想來二位還有一番舊要敘,熙王殿下若是方便,陪我上這閣樓的二層欣賞幾幅字畫如何?」
「我也正有此意,陛下請。」司空玄當然也沒有要杵在這裡打擾二人的念頭,夏帝一將台階拋出來,他便順著下去了,於是二人一前一後,禮讓著從一邊的木梯上上了樓,整個一層便只留下了寧淵與呼延元宸二人,一人坐在一邊,靜靜地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