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九死一生

  今夜,是冬至,和往年一樣,白雪如期而至。偌笑蜷著身子,靠著洞門,任棉絮一般的雪花飄落在她的身上、臉上。往年的這個時候,娘親已經準備好她喜歡吃的年糕,還有新棉襖了吧,爹爹會給她堆一個和她一樣高的雪人,今年她長高了很多,雪人一定會更高!

  偌君重新包紮好傷口,將青絲綁成髻,換上與夜一樣漆黑的夜行裝。

  看著妹妹落寞的背影,偌君輕嘆一聲,從背後將她攬進懷裡。

  她五歲便隨師父上了山,常常一年只回幾次家,習慣了佳節美景獨自一人,偌笑卻不同,她此時心裡的痛該是比她更深吧。

  依著姐姐單薄的肩頭,偌笑輕輕擦掉眼角的淚痕,她已經長大了,必須要堅強,不能再動不動就掉淚了。姐姐照顧她,她也要照顧姐姐,轉過頭來,看見姐姐一身勁裝,偌笑心裡有了隱隱的不安,問道:「姐姐,你要去把爹爹帶回來,是嗎?」

  偌君把她拉進洞裡,幫她把髮上的雪花拍下來。對於她的問題,她只是敷衍地「嗯」了一聲。

  偌笑立刻跑到姐姐從家裡收拾來的包袱旁,翻找著夜行衣,叫道:「我也要去。」

  「不行。你乖乖地在這兒等我回來。」偌君想也沒想,就立刻拒絶。

  武偌笑找不到夜行衣,但是仍死死地抓住她的衣襟,就是不肯放。她不要自己一個人待在山洞裡,她也隨著爹爹練過幾年武,她要和姐姐共進退。

  迎著妹妹倔犟而堅定的眼神,武偌君蹲下身子,輕撫著她早已經糾結在一起的髮絲,緩緩拉起她的手,緊緊地握著。就在偌笑以為她要同意了的時候,武偌君忽然俐落地出手,點了她的穴道。

  身上不能動,武偌笑驚恐地睜大眼睛,大叫起來,「姐姐你幹什麼?」

  武偌君彷彿沒有聽見她的驚叫一般,微笑著細心地給她整理衣服,只是那笑容看得偌笑更加驚慌。幫她整理好,偌君抱著她放在鋪好的乾草上,為她蓋上衣服,輕聲交代道:「山洞裡有乾糧,如果我兩天還沒有回來,你就自己離開這裡,答應我好好地活下去。」

  姐姐溫柔的聲音不但沒能安慰偌笑,反而將她籠罩在更絶望的恐懼裡。淚水沿著臉頰,落入髮鬢,偌笑祈求地看著偌君,一遍遍地哭道:「姐姐,不要拋下我,姐姐,不要拋下我,不要,不要——」

  別開視線,不忍再看偌笑哭花的臉,偌君站起身,背對著她,狠狠地咬著自己的唇,不讓喉間苦楚的低泣聲溢出。

  「姐姐會把爹爹帶回來的。」深吸一口氣,偌君只留下一句決然的話,就朝著洞外飛掠而去。

  「姐——」

  笑兒,姐姐不能讓爹爹死後仍受此侮辱,原諒姐姐,你是武家的寶貝,一定要好好活著,若是非要搭上一條命,就要她的吧。

  寒冬佳節,是與家人團聚的日子,城門早早地已經關上了,街道上也冷冷清清。只是懸於城門,現在已被厚厚地覆上一層瑞雪的屍體還是讓人看得膽顫心驚。

  城門邊,兩個小兵裹著厚厚的棉衣,來回地跺腳搓手取暖,其中一人看了一眼那懸在撐桿上的黑影,一邊搖頭,一邊感慨道:「真是可憐,想當年,他多麼威風,馳騁沙場,無人能敵。如今死後仍不得善終。」好在是這樣的大冬天,若是夏日,怕早長蟲生蛆了吧!這世道真是難料,昨天風光無限,今天就死無葬身之地。

  另一人立刻瞪他一眼,喝道:「閉嘴,這些事哪是我們評價的,不想要腦袋啦!」朝廷上的事,那些拿著萬石糧餉的大官們都不敢胡說,他在這裡放什麼屁!

  冷哼一聲,小兵才不理他,繼續閒閒地發表意見,「我就隨便一說,都第三天了,還要這樣折騰多久啊!我看也不會有人來搶了吧。」誰不知道這是陷阱啊,笨蛋才來呢。

  「誰知道!」另一人轉向另一邊,懶得理他,就他這張破嘴,哪天他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小兵還想再發表意見,卻發現城門正前方,飛掠而過兩抹寒光,快得他根本看不清是什麼。他趕緊捉住旁邊士兵的肩膀,聲音都不由得結巴道:「老哥……你……你快看那是什麼?」

  「哪兒?」旁邊的士兵不耐煩地轉過身,正想說話,兩人被忽然襲來的身影狠狠地擊中腦袋,連叫都來不及,直接栽倒下去。

  偌君借力踏著城牆,一招縱雲梯,已經登上了三丈高的撐桿之上。

  顫抖的雙手扶著被凍得早就僵硬的父親,偌君幾乎要控制不住心裡驟然襲來的劇痛。

  忽然城門四周,火把光芒四射,原來還寂靜無聲的道旁,密密麻麻站滿了訓練有素的鐵甲兵士。他們手中的弓箭已經拉滿弓,利刃齊刷刷地對準撐桿上的黑衣人,只需一聲令下,就能把他射成刺蝟。

  士兵中間,唯一的一匹純黑烈馬上,一男子桀驁地盯著那抹黑衣,犀利的眼眸間,滿是戲謔與不屑。不管來的是誰,遇上他尤霄,都是一樣的結果:死!

  偌君冷靜地掃了一眼,她很清楚,這些人不是劫法場時的烏合之眾,光是他們絶佳的隱蔽能力、令行禁止的服從力就夠讓人頭疼了,而他們的將領,那個目光冷過凜冽寒風的男子,絶對是她今晚最大的敵人。

  無視那些殺氣騰騰的利箭,偌君漠然地抽出軟劍,俐落地將捆綁父親的繩索斬斷,穩穩地綁在自己的腰上,冷冷回視男子傲慢的眼。

  尤霄危險地眯起眼,盯著那抹黑巾下敢與他對視的冷冽眼眸,輕輕勾起了薄唇,這個人有意思,稍稍引起了他的興趣。他舉起手中的銀戟,挑釁地說道:「我最喜歡看困獸之鬥,希望你今天表現得足夠精采。」

  一躍三丈,好武功,他倒想看看,是她的輕功快,還是他的箭快!

  舉起的銀戟落下,鐵甲士兵的箭也在這一刻萬箭齊發。

  又是箭陣!

  武偌君冷漠的眼中升起兩團炙熱的火焰,她冷笑地揚起手中的三尺軟劍,銀帶飛舞的瞬間,箭羽被軟劍鋒芒反震出數丈之外。

  好強的內力。尤霄握著銀戟的手越發用力了,難得一見的對手讓他好鬥的血液不安分地湧動起來。他倒要看看那人能撐多久,值不值得他動手。

  三天前,她沒有機會作準備,讓父親自殘於箭雨之下,今日,她又豈會再被困陣中。武偌君催動內力,御劍而動,形成一個保護網,單手抓住她飛躍而來時結下的天蠶玄鐵絲,腳下用勁,順著絲線,極快地越過城牆,向城外飛掠而去。

  該死,她什麼時候結下的絲網,自己三百精兵隱於城牆之下,居然無人察覺,她若沒有背負武征廷的屍首,身法之快,恐怕他也追不上。眼看著那抹純黑身影輕盈地消失在茫茫雪夜裡,尤霄原本滿目輕蔑的俊顏立刻變得烏雲滿佈,他輕踏身下的駿馬,暗紫的身影如鬼魅一般,直逼偌君而去。

  提足真氣掠出百丈之外,偌君身體不再輕盈,幾日來不計後果地濫用真氣,她早已不堪重負,即使右肩滲出的血早已被寒夜凝結成冰,胸腔卻仍如烈火焚燒一般。她壓抑著喉間翻湧的血腥味,腳下片刻不敢停滯。可惜即使這樣,在離城三十里之外的眉山下,偌君還是被緊追不放的暗紫魅影糾纏上了。

  尤霄凌空一躍,在一片枯木殘林前,攔下了武偌君。

  今夜的月,不明,蒼茫的雪夜下,兩人對峙而立。尤霄看不見對方的表情,只是那隱於黑暗中的眼,彷彿黑洞一般,引人探究,卻捉摸不透。

  二人身雖未動,寒風已和著彼此的殺氣,捲起丈餘白雪,頃刻間,白色雪暴將二人包裹其中。

  對方殺機畢露,偌君知道,自己不能拖,她的內傷已經很嚴重,背負著父親,她抵抗不了多久。騰空躍起,氣貫於劍,原本如靈蛇一般的軟劍瞬間變成一把堅硬無比的長劍,一寸長一寸強,她定不可讓男子的銀戟近身。

  偌君俯身衝下,劍尖直指尤霄喉間要害。尤霄長戟橫於胸間,擋下了偌君致命的一擊,卻也被她的內力震退數步。一擊不中,偌君收回軟劍,提氣往眉山頂上奔去。

  尤霄微怔,這人武功極高,剛才那一招,震得他現在還氣血翻騰。她跑什麼?

  不多想,尤霄緊追其後,再次纏上了她。銀戟擦過偌君的肩膀,差點勾下偌君臉上的黑巾。偌君揮出軟劍,緊緊纏住銀戟,才險險從戟下逃脫。偌君還來不及喘口氣,尤霄忽然放開執戟的手,欺身貼近偌君,對著她前胸運足內力拍下一掌。

  重擊之下血氣逆行,偌君只覺喉頭湧上一股辛辣之氣,手中也失了力道,銀戟失去控制,掉落下來,重回到尤霄手中。

  偌君低喘著後退,只是再往後,是萬丈懸崖,她退無可退。

  尤霄一步步逼近,他最喜歡貓抓老鼠的遊戲,看著對手驚恐絶望的表情,總會讓他心情愉悅。尤霄緩緩舉起銀戟,再一次指向偌君,唇角噙著一抹冷笑,冷酷地說道:「你,無路可走了。」

  「那倒不一定。」

  清淺的冷語,即使黑巾遮住了面容,尤霄還是感覺到了挑釁之意。

  垂死之徒,還敢出言不遜,尤霄躍進一步,銀戟當頭劈下,黑衣人不退反進,軟劍徑直纏上尤霄的右臂,鋒利的側刃劃破紫衫,深深地嵌入臂中。尤霄當即翻轉銀戟,擋住軟劍的去勢,不然他這條手臂一定不保。

  趁他分神之際,黑衣人朝著懸崖一頭栽了下去,尤霄再要纏上去的時候,那人早已沒入死寂的深淵下。

  她跳崖了!

  尤霄盯著腳下險峻的崖壁,上面隱隱留下了軟劍划過的利痕。

  該死,讓她逃了!難怪她自尋死路地往山崖跑,難怪她大言不慚,難怪她那雙逼人的利眸中滿是諷刺。

  右臂上,血浸濕了削得殘破的布袍,沿著指尖,爬上了泛著寒光的銀戟,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岩石之上,在寂靜的夜裡,清晰入耳。這年的風雪之夜,尤霄記住了那雙既漠然清冷,又桀驁篤定的眼,下次再讓他遇見,他絶對不會讓她再逃掉。

  暮雲西落,殘霞滿天,本該是冬日絶美的景色,只是伴上蕭索的枯木,漸暗的天空,多少有些悲涼。

  眉山腳下,幾塊極不起眼的亂石之後,是一座新壘好的矮墳,墳前,沒有墓碑,只有幾支香燭,燭火被冬日的寒風吹得吱吱作響。

  「爹,女兒現在不能為您立碑,但是您放心,偌君一定會為您洗刷冤屈,到時再來接您與母親合葬。」新墳前,跪著一個白衣素縞的女子,滿頭的青絲未綰,臉上悲慼到漠然的表情有些麻木,清冷平淡的話語,是她在父親面前立下的誓言。

  抽出腰間的凌霄軟劍,奪目的銀光扎得人眼睛生疼。武偌君擒起一束墜地青絲,軟劍划過,墨絲盡斷,隨風散落在白雪之上,刺目而驚心。

  武偌笑衝上前去,抓住姐姐揮劍的手,驚叫道:「姐姐你幹什麼?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頭髮是女子的命啊!你怎麼可以斬斷!」

  偌君冷笑,頭髮是女子的命,只可惜,她已不再做女子,自然不需這拖沓之物,不是嗎?

  偌笑想要撿起雪地上的頭髮,偌君拉住了她的手,直到髮絲被勁風吹散得了無蹤跡,她才放開偌笑。

  從今往後,所有與女子有關的東西都與她無關了。冷然地將軟劍別於腰間,武偌君從袖中拿出一方長巾,一邊俐落地將髮絲束起,一邊對著偌笑說道:「偌笑,從今天起,我們從母姓,我叫商君,你叫商笑,以後我就是你哥哥!」

  「哥哥?」武偌笑瞪著將髮絲束起後變得更加陰冷的姐姐,不解地問道,「為什麼我們不能姓武?為什麼你要是哥哥?」

  因為女子不能保護你!

  因為女子不能為爹爹報仇!

  因為這世道容不下女子拋頭露面!

  因為女子不能在男人的世界裡讓他們信服!

  太多的因為,太多的不甘心,是她不能也不願向偌笑說的。

  偌笑該是生活在陽光和歡笑中,就像她的名字一樣。爹娘,你們放心吧,偌君會做到的。

  至於報仇,是她商君一個人的事情。一日不報父仇,她一日不配再叫武偌君!

  拍拍妹妹的頭,偌君敷衍地笑道:「皇上在通緝武家後人,我們必須得換一個姓氏。今後還要四處潛逃,我扮作男子更方便些。」

  偌笑似懂非懂,但還是聽話地回道:「嗯,我聽姐姐的。」

  「叫哥哥。」武偌君起身,緊緊地捉住偌笑的肩膀,交代道,「以後不管人前人後,我都是哥哥,記住了?」

  偌君犀利的視線嚇得偌笑縮縮肩膀,點頭回道:「記住了。哥哥!」

  知道自己今天的言行嚇到偌笑了,只是她也是不得已。輕嘆一聲,將妹妹抱在懷裡,最後再看一眼那無碑的孤墳,偌君不再回頭,離開了這讓她心傷心碎的地方。

  從今天起,將是她一個人的征途,而她已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