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初春了,本該是萬物復甦、新芽綻放的時節,可惜臨風關的雪山上,終年的積雪,讓這裡沒有四季之分,永遠都是侵人心魂的寒冬,也正因為如此,這裡人跡罕至。
人不喜歡這裡的嚴寒,不代表別的生物也不喜歡,極目所至,儘是蒼茫暮雪的大地上,一抹快如閃電的黑影肆無忌憚地撒歡狂奔著,四蹄激起的雪花飛濺,細看之下,竟是一隻通體黝黑,皮毛間隱隱帶著血紅之光的汗血寶馬。它高昂著頭顱,彷彿它就是這天地間唯一的存在,那樣的肆意不覊,自由狂放。
它在雪地裡肆虐地狂奔了好幾圈之後,忽然一聲長嘶,欣喜地向一處奔去。那裡站著一個全身包覆在雪貂長袍下,裹得嚴嚴實實的女子。
馬兒不到片刻,已經奔到女子身邊,輕踏著前蹄,鼻子發出吱吱的噴氣聲。女子含笑著輕撫它的頭,卻被它躲開,直到她從身後的布袋裏拿出好幾根手腕粗的人參,駿馬才將頭轉向她。不過從她手上咬過人參之後,它又酷酷地別過頭去,不再理她。雖是這樣,它也沒有狂奔而去,而是貼在她身邊站好,用它健壯高大的身體幫她擋住迎面而來的烈風。
女子低笑,輕輕靠著馬背,享受著難得的寧靜時光。
它是她幾個月前髮現的,被它雪地狂奔時那狂放不覊的自由姿態所驚艷,從那時起,她每天晚上住在雪山腳下,白天上山等它,用人參引誘它到她出現的地方,然後和它說話。一開始它可是很不耐煩聽她嘮叨,等它大半天都不出現,慢慢地它才會到這個固定的地方等她。
女子輕嘆,穿越到這個異世半年了,和它在一起的日子,是她最寧靜快樂的時光。和馬兒閒聊著,忽然天空又飄起了雪花,這雪山之上的天氣,真是難料。
女子拍拍它的頭,輕笑道:「冰魄,下雪了,我走了。」
駿馬不耐煩地噴噴鼻子,不知是對她自作主張起的名字不滿意還是因為她的囉唆。
她卻不為所動,依然叫它冰魄,也依舊囉唆著。裹緊身上的袍子,向冰魄揮揮手,女子向山下走去。冰魄遠遠地跟著她,並不靠近。
女子走了幾步,發現不遠的地方有一團東西,細細的雪覆在上面,看不清是什麼,走過去,拍掉雪花,輕輕掀開覆在上面的一層薄毯一看,驚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薄毯下,一個年輕的男子蜷縮著身子,他懷裡,緊緊抱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女孩身上雖然已經穿著一層又一層的衣服,但臉色依然蒼白,看樣子已是昏迷不醒。男子只著單衣,唇被凍得發紫,微微搧動的睫毛顯示他還活著。
飛雪隨著寒風瀰漫而來,越發大了起來。雪地上也捲起了薄雪,幾乎看不清下山的路了,抬頭看了一眼烏雲湧動的天空,女子輕輕皺眉,這兩人她若是不救,只怕即將到來的暴雪一定會要了他們的命。只是,她一個人怎麼搬得動他們呢?
她還在苦惱如何救這兩個人,冰魄卻已經不耐煩了,它對氣候變幻有著天生的敏鋭,自然知道危險的臨近。它有些躁動地跑到女子跟前,伏下前蹄,焦急地長嘶一聲,想要帶她趕緊離開。
女子欣喜地笑道:「冰魄,那就辛苦你了。」說完立刻動手將兩人拖上它寬厚的背。女子抓緊冰魄的鬃毛,風雪太大,她只有一邊低喘著一邊大聲喊道:「冰魄,快走。」
女子將紫貂袍更用力地裹緊,準備快步離開,才抬腳,袍子就被什麼東西絆住了。女子回頭,只見冰魄還趴在那裡,喉間發出哼哼的低鳴,展示著它對女子得寸進尺、不知死活的不悅。
雪暴來襲之前,蝕骨的寒風讓女子話都說不出來,再次抬頭,天地間已是黑壓壓的一片,不再遲疑,她立刻跨上了冰魄的背。
確定她坐穩了,冰魄輕鬆地立起前足,暴雪之中,一抹如黑色閃電般的烈影穿過風雪向山下飛馳而去。
劇烈的顛簸讓商君恢復了些許知覺,可惜四肢僵硬的他根本動不了,確定妹妹還在自己懷裡,他的心終於安定下來。商君腦子裡混沌的意識慢慢清楚了一些。
這幾個月來,他們一直過著四處躲藏的日子,隴趨穆是下定決心要他們的命了,舉國上下,到處都是通緝他們的畫像,雖然他們已經改頭換面,卻仍是不能住客棧,也不能投宿民居,還經常與追兵狹路相逢。
他的內傷越來越重,笑兒也因為長期擔驚受怕,風餐露宿而病得不輕,他不得已才想到要攀過雪峰,離開蒼月,到東隅隱匿一段日子,卻不知這雪山上的嚴寒,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
經過五天的酷寒跋涉,他終於支持不住,倒在了雪地裡,恍惚的他只能緊緊地護著笑兒,什麼也做不了。他記得自己失去意識之前,看到了一抹雪白的影子,看不清長相,只隱約看到,那人有一雙能融化寒冰的沐春明眸。
耳邊有呼呼的風聲,他是在馬背上嗎?身後緊緊貼著他的那抹溫暖是什麼呢?是那個恍惚中見到的人救了他們嗎?她的目的是什麼?無數的問題在混沌的腦子裡交替肆虐著,終於,他還是承受不住,暈了過去。
雪峰的氣候果然瞬息萬變,山腳下,雖然依舊冷冽非常,卻無法與峰上的風雪肆虐、目不能視相比。女子拍掉身上的雪花,本想讓冰魄在山腳下休息一晚再離開,誰知他們一落地,它便頭也不回地奔向了暴雪寒風越見張狂的雪峰,不一會兒,它墨黑的烈影已融入了蒼茫的風暴之中。
罷了,女子自嘲地輕笑,是她多慮了,它若是不能傲視風霜,又如何久居峰上。
進入內室,看到已經被安置在兩張床上的人,她是真的頭疼起來了。她不喜人多,身邊只帶了兩人,都是從風雨樓沈嘯雲那兒「低價強搶」來的武林人士,只是為了保護她的安全而已。現在救了兩個人,她要怎麼照顧,其中還有一個男子。
即使是這樣,人還是要救的,女子從衣櫃裡拿出棉被,將小女孩抱在懷裡,小心地幫她把層層疊疊的單衣脫下來,小女孩瘦弱的身形讓女子微微地皺起眉頭,而孩子滾燙的體溫更催促著女子俐落地給她穿好衣服。
為她蓋上厚厚的棉被,女子才長舒了一口氣。
讓御楓給身邊的男子換衣,女子起身,打算離開避嫌,卻在掃過男子臉龐的那一刻呆住了,好俊的相貌。不過吸引她視線的,不只是那讓人神思恍惚的容貌,還有他光潔的脖子,他,沒有喉結!
「等等。」
御楓解衣襟的手一頓,雖然不解,但他還是收回手退到一旁。
女子走到床前,仔細地盯著男子的臉看,微粗的劍眉,眼睛緊閉著,看不出眼形,傲挺的鼻梁,瑩潤豐厚的唇,刀削一般完美的臉部輪廓,組成了一副清朗俊美的容顏。女子疑惑了,是她看錯了嗎?
微微側身,擋住了御楓的視線,女子輕輕掀開他的單衣,看到了捆綁於胸的束布,一層一層,緊密而結實地纏繞著他。
果然,是個女子!
拉高棉被,將他蓋好,女子從容轉身,說道:「你去準備些參湯。」
「是。」御楓立刻退了出去,不再看床上的男子一眼。主子的事情,他們沒有資格管。
竹門輕輕合上,女子將火盆端到床前,才掀開棉被,為他換衣,當衣物褪盡,胸前緊束著的布條顯得更加刺目。身上新舊交錯的傷痕,讓原本應該嬌媚的身體猙獰而恐怖。
女子不由動容,這,是個怎樣的女子呢?雪峰之上,只著單衣,即使是倒下,也不忘保護懷裡的女孩。還有那尋常人想都不敢想的傷痕,他卻全部背負在身上。他的背後,必是有一段不能迴首的故事吧!
輕嘆一聲,女子拿起乾淨的綿緞,輕柔地為他穿上。
剛系好前襟,商君忽然坐起身子,手反射性地掐住了女子的脖子,力道之大,女子的臉色一下變得漲紅。天,他要掐死她嗎?
商君在恍惚間感覺到有人在脫自己的衣服,練武之人,身體比他的腦子反應更快,還沒清醒,手卻已經纏上了對方的脖子。待他看清眼前女子的臉,她已經因為喘不過氣而快暈過去了。
商君趕緊放手,只因他記起來了那雙溫和的眼。
女子撫著脖子,拚命地喘著氣,她終於知道窒息的感受了,他的手勁好大。
雖然放了手,商君卻絲毫沒有放鬆,掃了一眼身邊的環境,這是一間寬敞的茅屋,笑兒就躺在他身邊不遠的床上,再低頭看看自己身上名貴的綿緞,還有厚厚的棉被,商君有些不自在地說道:「對不起。」
女子終於順過氣來,不介意地輕輕揮手,然後坐到了離他遠些的椅子上,她可不想再嘗試一次窒息的感覺。
商君掀開被子,走到妹妹的床前,想要將她抱走,在看到笑兒舒服安心的睡顏時,僵在了那裡。他答應爹娘好好照顧笑兒,結果就是讓她跟著自己顛沛流離,擔驚受怕嗎?深深的自責讓他只能半跪在床前,動彈不得。
看著商君無助的背影,女子想了想,低聲說道:「你要走的話,我不攔你,不過那小女孩的身體怕是承受不住,大夫馬上就到,你可以聽聽他怎麼說,再決定是走是留。」
原本她是打算醒了就讓他們離開,可是看過小女孩纖弱的身體和那男裝掩蓋下傷痕纍纍的靈魂時,她又遲疑了。
商君回頭,一雙深沉的眼緊緊地盯著女子,冷冷地問道:「你的目的是什麼?」
目的?女子哭笑不得,同時也感到深深的無奈,他是受了多少傷害,讓他已經不知道什麼是信任和溫暖?
迎著這樣一雙滿是戒備與猜疑的眸子,女子不怒反笑,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調侃道:「我覺得……你俊美非常,儀表堂堂,氣質不凡,所以看上你了。」語氣輕鬆,不難聽出淡淡的諷刺。
商君一愣,僵在那裡,想到自身處境,不禁有些自嘲,是啊,自己不過是一介女子。她能有什麼目的呢?身無分文,傷痛不絶,除了這副皮相還有一身血海深仇,他有什麼值得別人覬覦的?真是自不量力!自不量力啊!
本來就是想要諷刺他,但是看他自厭的樣子,女子又有些不忍心,何必和一個已經受盡磨難的女子鬥氣?
女子溫和地說道:「這裡是東隅臨風關的雪山腳下,很少有人經過,茅屋是我的臨時住所,外面有兩個侍衛。你若喜歡,就在這裡好好養傷;若不喜歡,盡可離去。」她能做的,也唯有這些了。
這裡已是臨風關了?這是不是說明,他們暫時安全了?
她,是東隅人嗎?看著這個始終溫和淺笑的女子,商君心裡升起一股愧疚,她在雪山上將他們救下,他沒有一句感謝,還掐傷了她的脖子。抱拳於胸,商君鄭重地說道:「謝謝。救命之恩,商君定竭力相報。」
他叫商君?很好聽的名字。女子正想回答她不需要什麼報答,御楓低沉的聲音自門外傳來。
「主子,大夫來了。」
商君立刻拿起床上的外衣,套在身上。看他整理好了,女子才輕聲說道:「進來吧。」
竹門打開,進來一個六旬老者,看到女子,他連忙拱手行禮道:「見過小姐。」
女子回以一笑,說道:「快看看這孩子怎麼樣了?」
老者認真地為商笑診脈,商君卻將視線放在了這白衣女子身上,她是誰呢?雖然身處茅屋,用的卻都是精細之物,這醫者,對她恭敬有加,還有院外所謂的侍衛,武功統統不弱,對她言必稱主子,還有她清雅如風的氣韻,絶不是平常人家能有的,她,是誰?他是不是不應該留在這裡?
商君還在思索著,老者已起身,走到女子面前,擔憂地說道:「小姑娘鬱結於胸,未能好好紓解,後來又感染風寒,陰寒之氣傷及心肺,故寒邪外束,陽不得越,鬱而為熱。」
聽他這麼說,商君急道:「如何救治?」
老者這時才發現還有一人,看了他一眼,立刻被商君的好相貌驚到,好一會兒,才回神來,一邊輕撫鬍子掩飾自己的失態,一邊回道:「老夫待會兒開些方子,先給她退熱驅寒,只是小姑娘體弱,怕是要完全康復,還需用心調養,多多休息。」
商君心疼地握著妹妹灼熱的手,他不但沒有找到為父雪恨的辦法,就連笑兒也沒有照顧好。深深的自責讓他原本就傷得不輕的身體承受不住,一抹嫣紅自他唇角滴落在雪白的棉被上,讓人看得心驚。
想到他身上密密麻麻的傷痕,女子對老者輕聲說道:「您給他也看看吧。」只怕他比那小女孩傷得更重。
豈料,未等老者答應,商君頭也不回,只冷冷地說道:「我不需要。」
女子看著那刺蝟一樣的人,心裡升起一陣無奈。向老者微微行禮,女子禮貌地說道:「多謝大夫,您去準備藥吧。」
「是,老夫告退了。」好暴躁的脾氣,可惜了那副好相貌。
「有勞。」
女子送老者出門時,遇上了端著參湯的御楓,女子接過湯碗,笑道:「給我吧,你也早點休息。」
御楓只是輕輕抱拳,這次他沒有聽從主子的命令,依舊盡職地守在茅屋前。
女子無奈地搖搖頭,對著不動如山的男子毫無辦法,他們聽她所有的命令,休息除外。
進入室內,裡面還有一個同樣倔犟的女子。
「大夫已經說了,好好調養,這孩子不會有事的。這是參湯,你喝一些,對你的傷應該有用。」女子已不願再勸,因為勸了也是無用。將參湯放在矮桌上,女子悄聲退了出去。
就在女子跨出房門的那一刻,身後傳來商君低淺的聲音,「你,叫什麼名字?」
女子回頭,揚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回道:「慕容舒清。」說完輕輕地為他掩上了房門。
慕容舒清——
商君喃喃地重複著這個名字,他終於見識了,原來人可以笑得如此淡然、溫暖。
這個叫慕容舒清的女子,就有著這樣的笑容。
身後是雪山的蒼茫,身前卻已是新芽吐蕊,春意襲人,兩樣的風光,奇妙地交匯於雪山腳下。茅屋前,一個粉裝少女蹲坐在一堆乾草之上,面若桃花,只可惜有些蒼白。女孩托著腮幫,痴痴地盯著一棵剛長出新芽的矮樹,眼神有些空洞,看不出她在想什麼。
一隻素手扶著她的胳膊,將她輕輕拉起來,耳邊是淡若春風的無奈笑語,「雖然是春天了,但是雪山下還是很冷,以後別再坐地上了。」
女孩揚起一抹純真的笑容,乖巧地回道:「知道了,舒清姐姐。」
慕容舒清故作無奈地笑道:「你這丫頭,嘴上應得利索,轉頭就忘,害得我都快成老太婆了。」她在這裡住了有十來天了吧,小女孩的乖巧率真她很是喜歡,只是不時流露出的落寞總是讓人心疼。
商笑連忙搖頭,挽著慕容舒清的胳膊,讚道:「才不會,舒清姐姐是最美的仙女。」是的,那種美不在於容貌,她就是仙女,能帶給人溫暖和安定的仙女。
慕容舒清低笑,她長什麼樣自己清楚得很,和仙女挨不上關係,不過對於別人的誇獎,她都一一笑納,人,本就各有各的美。
「進去吧,外面風大,你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好呢。」慕容舒清拿掉商笑身上的草屑,拉著她往茅屋裡走去。
商笑只走了兩步,便不願動地停在那裡。慕容舒清不解地看著她,商笑輕抿嘴唇,看向遠處雪山下孤傲的背影,美麗的大眼睛裡滿是依戀,她喃喃地回道:「我想在這裡陪他。」
慕容舒清不用看也知道她在看什麼,那個讓人毫無辦法,也接近不了的人,每天只與寒雪勁風為伴,他的心估計也與這雪一般,冰冷而無依。舒清拍拍商笑的手,勸道:「進去吧,你幫不了他。」
商笑一步也不想走,緊緊拽著慕容舒清的手,無助地低泣道:「舒清姐姐,我好害怕。」他一天比一天冷漠,她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她害怕有一天,連他也失去了,那她真的一無所有了。
「別怕。」輕輕擦乾商笑眼角的淚,慕容舒清只覺得自己的安慰如此蒼白而無力,輕捋著她肩上有些散亂的髮絲,慕容舒清故意輕鬆地笑道:「我泡了今年的龍誕新茶,剛從錦州茶園送過來的,外面可沒得賣,進去吧。」
「可是,我哥……」商笑仍是不願離開,她害怕看不見他的身影。
這對倔犟的姐妹,她不知道是應該生氣還是憐惜。慕容舒清嘆道:「你先進去,我幫你去叫他,好嗎?」
「嗯,謝謝舒清姐姐。」商笑終於破涕為笑,舒清姐姐的話,或許他能聽進去一點。
慕容舒清可沒有她那麼樂觀,商君的心傷,若是三言兩語便能勸解,他又何至於此。對於他們的事情,她並不多問,只隱約感覺到他們在蒼月有仇敵,而且對方頗有實力,僅此而已。
寒風中,素衣薄衫迎風而立的孤傲背影,讓慕容舒清想要走近的腳步怎麼也邁不過去。他紛飛的衣袂,緊束的墨黑髮束,隨著肆意的寒風飛揚著,清瘦而修長的身形幾乎融入那萬里冰霜之間。即使只是一個背影,依舊美得讓人不敢逼視。
站在商君身後,慕容舒清不禁苦笑,像她這樣一個局外人,對他們一無所知,有什麼資格勸他?
遲疑了一會兒,慕容舒清最後仍是無語。
「你覺得笑兒怎麼樣?」商君清淺的聲音緩緩傳來,似乎舒清的到來他早已知曉一般。
慕容舒清隱隱感覺到他接下來要說什麼,但仍如實回道:「可愛懂事,很招人喜歡。」
商君緊咬的牙關在他消瘦的臉頰上留下深深的稜角,久久,他還是開口了,「你,願意將她留在身邊嗎?」低淺的聲音彷彿失了元氣一般,幾乎被凜冽的寒風湮沒。
他果然還是說了,撫養商笑對於她來說易如反掌,只是商笑不是東西,不該任人左右。慕容舒清淡淡地回道:「守護她,是你的責任。」
商君的肩頭一僵,依舊是那樣木然地遠眺雪山之峰,只是這次的聲音裡充滿著疲憊與無奈,「我不能給她安定的生活。而且,我還要去實現一個承諾,她跟著我,只會與危險做伴。」爹娘之仇,他是一定要報的,能把笑兒託付給慕容舒清這樣的人,是他對爹娘最好的交代。
慕容舒清忽然笑了,商君有些莫名地轉過頭來,只見那張清雅的臉上不再是淺淺的淡笑,而是笑得有些諷刺。
上前一步,與他平視,慕容舒清問道:「商君,你,有多少個承諾要去實現?」
商君微怔,愣在那裡。不等他回答,慕容舒清冷然地說道:「不只那一個吧,商笑不是你的承諾嗎?你有沒有想過,商笑才是你最應該負起的承諾,她,只有你一個依靠而已。」
商君忽然覺得心裡一陣鑽心的疼。慕容舒清的話,像一把犀利的刀,直指他一直逃避的責任。是啊!他的眼裡滿是暴戾,只看到血腥和仇恨的一面,他把愛和最親的人都丟失了,他有什麼資格談承諾,爹爹臨死前的囑託一遍遍在腦子裡迴響,他連笑兒都照顧不好,還談什麼報仇?
不是沒有看見商君眼裡的自責與痛苦,但是既然已經說了,慕容舒清便不再避諱,直言道:「若是暴力,不怕死可以解決問題,你何須淪落至此。你在對手面前,只是一隻隨手就可以捏死的螞蟻,你拿什麼和他鬥?不是每件事都需要同歸於盡去解決的,讓自己有所依憑,勢均力敵的時候,再來一較高下,豈不爽快?」
勢均力敵!商君冷笑,「我永遠不可能與他勢均力敵。與他為敵,就意味著與整個蒼月為敵,我要如何與他勢均力敵?誰願意與女子為伍?誰願意聽我說話!」忽然,商君抓住慕容舒清的胳膊,有些瘋狂地叫道,「你說得對,我就是在螳臂當車,自不量力,但是我不甘心!不甘心!」
好痛!慕容舒清能夠感受到,商君再一次被仇恨淹沒,他的眼泛紅,彷彿一隻負傷的困獸,被關在一個狹小的籠子裡,不管他如何努力,也永遠不可能衝出牢籠。
他孤立無援,是因為他是女子嗎?
慕容舒清終於明白他痛苦的由來,當一切的原因不是因為你的無能而是你的性別時,那種不甘是會把人逼瘋的。
沒有抽回手,任他緊緊地抓著,藉由手上的力道,慕容舒清感受著這種艱難。
這個異世她待了半年了吧,她深深感受到身為女子的不易,她如此竭盡全力地將權力金錢握在手中,其實不也和他一樣,只是為了能掌控自己的命運而已嗎?
「商君。」
痛苦掙扎中的商君在他最無助的時候,聽到了一句溫和輕柔卻在不遠的將來改變他一生的話。
「我願助你與他勢均力敵」。
清淺卻誠懇的嗓音,讓商君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她說,她願意助他,是嗎?這是他這半年來,第一次聽到有人願意幫他,他的心在這一刻是溫暖的,不過也正是這句話,讓他冷靜了下來,鬆開手,商君低聲回道:「謝謝你,我的仇敵,權勢之大是你不能想像的,我不想連累別人。」
隴趨穆,蒼月國主,他的仇敵!誰?誰能幫他呢?那些與爹爹相交多年的所謂知己,不也只是勸他躲起來罷了。
他不相信她能幫他。舒清在商君的眼裡看到了感激,同樣也看到了不信。
慕容舒清倒是不以為意,手臂有些疼,她輕揉著手臂,走到不遠處的岩石上坐下。
看著商君低迷的樣子,舒清終於還是說道:「國之命脈,有一條明線,一條暗線。明線在於政權,它有軍權做後盾,號令全國,沒有人敢違抗,而暗線在於經濟,也就是銀子,若你能將土地、糧食、漕運、布匹等收入囊中,有了這些做後盾,一樣號令全國,沒有人能抵抗銀子的誘惑。他占了明線,你何不占暗線呢?」
商君如遭電擊一般盯著眼前淺笑盈盈的女子,他怎麼沒有想過這個方法呢?腦子迅速思索著,商君有些興奮地說道:「你的意思是,他的敵人並不少,我不需用武力與他鬥,只要我有你說的那些做後盾,自然有人求著與我為伍,聽我說話,我甚至不需要自己動手,也能讓他不得安生。」
慕容舒清輕輕點頭,她就是這個意思。
孺子可教。
「可是,我並沒有銀子可以去做這些。」心裡剛升起的一絲希望,在現實面前仍是脆弱得不堪一擊,離家半年了,他身上連十兩銀子都沒有,談何暗線。
「你沒有,我有。」
風依舊冷冽,吹得她墜地的長髮凌亂得有些糾結,素淨的白衣讓她看起來更加纖弱,而她依舊是那樣淡淡地說著,笑著。嘴角那抹隨意是自信而發嗎?商君忽然有一種感覺,眼前這個女子真的可以幫他。
「你……為什麼要幫我?」商君是真的不明白了。
問得好!慕容舒清坦然地說道:「我慕容家經營糧食、茶葉等生意,父親並沒有什麼經商才能,而他唯一的兒子今年還不滿十歲。我的姐姐因為家人的安排,嫁給了一個連面也沒見過的人,而我,從小就被安排好了婚事,也就是所謂的指腹為婚,但是對方卻急著退婚。總之,我的命運是被別人安排好的,可我,並不接受這種安排。」
「你說你姓慕容?你是東隅最大的糧、茶、絲、棉之家慕容家的小姐?與你指腹為婚的人就是東隅的鎮國將軍軒轅逸?」商君忽然想起爹爹曾和他提起過慕容家,當時爹爹擔心的是有慕容家的財力做支持,軒轅逸會更難對付,如果她是慕容家的人,難怪她那樣自信地說可以幫他。
慕容舒清聳聳肩,有些痛苦地笑道:「現在你知道,我要掌控自己的命運有多麼困難了吧。」一個大家族和一個名揚四海的「未婚夫」。
「慕容家的財力,我正在慢慢地握在手中,但是慕容家在東隅,最多排在第二,而且我也不想處在首富的位置上,成為朝廷的眼中釘,所以我需要另一個人,培養另一股勢力,來為我賺更多的錢。因為那也意味著,我有更多的自由和獲得自由的機會。所以與其說我在幫你,不如說是與你合作,我給你銀子,你還我更多的銀子,而你也可以從中獲得你需要的東西,如何?」
「我初見你時,你並不像商人。但是現在,你很像。」她的意思,商君明白了,只是也更迷惑了。初見時,她溫文爾雅;後來發現,她親和溫情;剛才,她又自信飛揚;現在,她又市儈精明,到底哪個才是她?
慕容舒清一愣,而後爽朗地大笑了起來,回道:「我本不是商人,但是必要的時候,我會是最好的商人。你的答案呢?」
商君知道,自己心動了,而且這似乎也是他目前能抓住的唯一機會,幫慕容舒清也是幫他自己,即使最後,他依然是死,起碼他還能為笑兒留下足夠過活的錢財。只是,世人都道,女子無才便是德,她真的願意把銀子賭在他身上嗎?
迎上慕容舒清等待的目光,商君坦白地說道:「我是女子,你知道的。」
慕容舒清失笑,低頭打量了自己一番,笑道:「我也是女子。」
是啊,她也是女子,但是她卻如此飛揚灑脫,自信非凡。
而他呢?
商君握緊雙拳不再多想,肯定地回道:「好,我答應。」他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這是他最後的機會。
又是那樣冷硬的決絶表情,慕容舒清站起身,輕拍掉肩上的薄雪,有些頭疼地問道:「商君,原本的你並不是這樣的吧?」
「什麼?」商君不解。
慕容舒清輕嘆,「現在的你,渾身上下,充斥著煞氣,你的不甘和恨意,都表現在臉上、身上。你已經被恨緊緊地纏住了,這樣的你極易被人看透和牽制。我需要的,是一個能夠遊刃有餘地周旋於各種人之間的生意人,而不是一個心中只有仇恨的人。做原來的自己吧。」
這個背負著太多情殤的女子,從初見的那一刻,就讓她莫名地心痛。希望她真的能幫他一把。
他這樣的人,應該要幸福的。
「走吧,我的龍誕茶要涼了。」
商君久久地立在雪地裡,看著那個如來時一般默默離去的女子,發誓不再流淚的眼再次染上輕霧。
原來的他是什麼樣子的呢?他自己都快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