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過去的審判

裊裊樂音逸散在夜空之中,玫瑰與百合暗香浮動。長廊裡,老人和少女並排欣賞畫作,誰也沒注意到任何異樣。

達芬奇前一刻還牽著淑女狀似纖弱的小手,下一刻就被一只鐵爪狠狠握住了右手五指,捏得咯咯作響。老頭臉色慘白,音調接著就變了:

「別別!老骨頭經不起折騰,這手要留著畫畫的!」

尼克波瀾無驚看著畫裡豐滿的女人,又緊了一分力氣,「我記得你是左撇。」死老頭騙誰呢。

「像我這樣千年一遇的偉大的天才,死掉了可是世間共同損失!」

「跟我有什麼關系?」

「你……我好歹是個老人家,你這孩子就沒點尊老的優秀品德?」

「你去窯子裡挑人的時候,也沒見有什麼愛幼的優秀品德。」

話一說破,兩個人也沒什麼好遮掩的了。尼克把達芬奇拖到廊外花園陰影裡,松開鐵爪。老頭剛喘了口氣,絲織手套涼涼的觸感又出現在喉頭要害。達芬奇冷汗嘩嘩直冒,只能說了實話:

「我誰也沒告訴!嚇唬嚇唬你,哼,沒點幽默感。我都老成這樣了,還能干什麼?憑良心講,我碰過你嗎?你這小混蛋臨走倒順了我的關卡通行證!」

尼克朝老人望去,月光照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好似一截長胡子的朽木,比幾年前更顯衰老。但就是這枯枝般的手,為她畫出了舉世無雙的鐮刀。

「快入土了就老實點吧,嘴巴還這麼欠。」尼克松開手,殺意消失了。

「喜歡漂亮男孩兒怎麼啦,我又沒結過婚,天才都是有點特殊愛好的。」達芬奇扶著廊柱艱難喘息,想起今天偶遇的徒弟也說了類似的話。現在的年輕人啊……

尼克無所謂道:「你就是滿大街宣傳我也不在乎,可不能壞了船長的事。他走之前,你最好保持沉默。不然……」她頓了頓,暗無光亮的幽瞳裡滿是□裸的威脅。

「曉得啦,不就是死人最會保守秘密嘛,真是的。」達芬奇拍拍袍子,心中欣喜莫名。作為一個畫家,他太懂得年華似水容顏易老的道理。許多品質會被年齡和境遇磨滅,可他喜歡的這雙眼睛依然沒有變。

當年偶遇,她穿著乞丐樣的骯髒破袍,蓬頭垢面,只有這小獸般的眼神鶴立雞群。冰冷,倔強,寫滿生的欲望。花開惡壤,一見難忘,他連男女也沒分清楚就帶回家了。

「你穿成這樣,我開始還真不敢認。最近流行做海盜麼,一個兩個都搶著上賊船。」

「賺得多唄。」尼克隨口一說,隨即心生悔意,「可別想敲詐,我身上一個銅子兒也沒帶!」

脖子上掛著價值連城的鑽石還裝窮人,達芬奇啼笑皆非。

「我還沒下作到那個地步,兩年前在佛羅倫薩,有個很英俊的年輕人見到那些畫,發了瘋似的找我詢問你的下落,我可沒跟他要一個子兒。連你干什麼的也沒說,只告訴他你是落了難,做模特賺路費。」

尼克想了想,皺眉:「這人是不是金髮藍眼,叫卡爾?」

「沒錯沒錯,美男子,聖潔的像個大天使!」

尼克翻翻眼皮,郁悶:「你還不如老實說了叫他死心,害我被纏到煩死。」

「呵呵,他終於找到你啦?我是捨不得打破年輕人的幻想,他追夢似的追逐你,只怕接受不了殘酷現實。」老頭兒眼睛裡閃著慧黠的光芒,「不過那個紅頭髮的萬人迷船長,倒不像會在乎的人。」

「廢話,他是我老板,在乎這干嘛?」尼克跳上走廊,把裙子上的褶皺撫平,碎髮別到耳後,又恢復了文靜少女的樣子。「我回去了,船長找不著人要發火的。」

「拉我一把,哎,人老了就是不中用,連個台階都上不去。話說回來,我要是已經跟法國人說了,你打算怎麼辦?」

尼克面無表情:「把你推倒花園池子裡,等沒氣兒了就跟人說你失足落水。」

達芬奇大驚:「你!你個沒良心的小混蛋!那麼多白面包都喂到狗肚子裡去了!!!」

「那是勞動所得,大冬天的光身子站了三天,我還沒要醫藥費呢。」

一老一小低聲拌著嘴,回到大廳,便立刻恢復了衣冠楚楚的優雅模樣。海雷丁和法王不知去向,主人一走,紳士們馬上抓緊機會,紛紛邀請被單獨留下的妮可小姐跳舞。大海航行靠舵手,沒有了船長的指示,尼克惶然失措。不跳,又怕得罪人辦錯事,只能來者不拒,硬著頭皮一首首跳下去。

高跟鞋擠腳,束腰勒得無法呼吸,舞伴還不停喋喋不休的你是電來你是光。尼克內外交困,煩惡欲嘔,果真像人魚公主,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

弗朗索瓦一世將簽了字的密議放進金匣,仔細上鎖收藏,連日來的擔憂一掃而空。這個被譽為伊斯蘭英雄的北非海盜竟然對宗教差異毫不在乎,補充調整了幾個細節後,很痛快的同意了結盟。

「閣下,教皇國一直偏向西班牙和葡萄牙,在開辟海外領土的所有權上,法蘭西簡直一無所有。」弗朗索瓦一世憂心忡忡的說。

海雷丁淡然一笑:「我想以利奧十世聖座的智慧,意識到這個錯誤很困難。不過陛下可以嘗試一下我們的做法。」

法王眼睛一亮:「您是說私掠船?但就外交來說……」

「何必承認是自己干的呢?反正查理樹大招風。」海雷丁笑瞇瞇的道,「當然,您還可以聯合別的吃了虧的同僚。西班牙是搶劫新大陸,我們不過把金子轉個手,不必有什麼道義負擔。」

弗朗索瓦點點頭。既然陸戰不是西班牙的對手,能夠用匿名的私掠船牽扯敵人精力,當然是上佳選擇。

「還有一件事,神聖羅馬的馬克西皇帝已經病入膏肓了,查理五世是他長孫,倘若神聖羅馬皇帝的頭銜也落在他頭上,那歐洲就再沒有是西班牙對手的人了!」

法王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家族聯姻政策的效果在查理五世這裡登峰造極,每一個王室和他都有血緣關系,隨著長輩去世,繼承權越來越集中,整個歐洲幾乎都要寫上哈布斯堡的名字。

「北非有句老話:‘結婚得來的牛羊栓不牢’。聯姻政治未必就穩妥,且走著瞧吧。再說東邊的那一位,也不會放任不管。」海雷丁淡淡的道。

弗朗索瓦心中一凜,東邊的那位,指的當然是奧斯曼的蘇萊曼大帝。比起歐洲基督教國家的內部爭斗,這個強盛的伊斯蘭帝國帶來的威脅顯然更大。

說到這裡,這間隱蔽的小室裡突然響起敲門聲。兩連兩斷,重復了四次。談話被打斷,弗朗索瓦本來有些怒氣,但聽到這規律的敲門聲,又改變了心意。

「陛下,既然達成了共識,我就不再叨擾了,想必我的妮可已等得很焦急。」海雷丁察言觀色,起身告辭。

法王順水推舟,笑著道歉:「真是失禮,我對閣下一見如故,有機會定要再聊。」說著打開門,客客氣氣將海雷丁送了出去。

門外站著一個服飾華貴的中年男子,從氣勢和身材來看,像是當過兵的貴族。兩人互相點頭致意,擦肩而過,再無交集。

小室就在大廳隔壁,剛剛回到舞場,海雷丁就看見東南角六七個年輕貴族擠成一圈,手裡端著盤子,向中間坐著歇息的少女獻殷勤。

「妮可小姐,剛出爐的巧克力蛋糕,這層黑色的殼是萬裡迢迢從新大陸運來的,據說吃了會有戀愛的感覺呢。」

「那東西跟女巫的媚藥似的,淑女可不能亂吃!還是來嘗嘗正統的法國菜吧,奶油蝸牛,滑嫩爽脆!」

「別理他,你肯定是怕蟲子的吧?御廚最擅長小牛裡脊,提前醃制了一整夜的。我切了最嫩的一塊,來一點嗎?

盤子幾乎要湊到臉上,少女微微低著頭默不作聲,雙手依然婉約的疊在膝蓋上,只不過裙子被抓出了褶皺。

海雷丁抱臂旁觀了片刻,見尼克已在爆發邊緣,才笑著走過去救場。

「多謝各位幫我照顧妮可,不過可惜,她不吃肉的。」

主人歸來,閒雜人等只好訕訕退下。海雷丁溫言撫慰:「小可憐,等急了吧?」

尼克抬起頭來,表情未變,眼神已是要殺人了。

「果真等急了。」海雷丁笑瞇瞇的道,「既然如此,我們就回家歇息吧。」

簡單的告別後,兩人離開衣香鬢影的楓丹白露,踏上歸途。

坐進馬車,把門從裡面插上,尼克撩起裙子就把那雙折磨人的高跟鞋踢掉,接著解開背後紐扣,一刀把束身衣的繩子挑斷了。深深吸了口氣,終於恢復半條命。就像故事裡講的,午夜鍾聲響起,灰姑娘原形畢露。

「船長!你太過分了!我跳舞跳的腳都起泡了,連口熱飯也沒吃上!」尼克忿忿不平,翹起白生生的小腳丫,把鞋子造成的磨損展示給狠心的老板。

「嗯……」海雷丁輕輕應了一聲,接著半晌沒動靜。

尼克疑惑,把油燈撥亮了一點移過去,才發現海雷丁扯開了領口,閉著眼睛斜靠在椅背上,右手按摩著高挺的鼻梁,一副疲憊至極的模樣。

尼克大驚,她非常了解這男人超越常人的力量和耐性,有時海上起了颶風,人在船艙裡躺著都能把腹髒嘔出來,他卻能徹夜在甲板上指揮掌舵,一兩天不睡覺照樣精神奕奕。可只是一場舞會,就好像把他那身使不完的精力全都抽空了。

「喂,沒事吧?」尼克伸手搖了搖海雷丁的胳膊,「我以為有那麼多漂亮女人圍著,你會挺高興的。」

「如果是正常女人的話……」海雷丁眉頭深深皺起,「千算萬算,忘了這檔事。估計我得有幾天嗅覺失靈了。」他按壓著鼻梁,好像在忍受什麼劇痛。

尼克恍然大悟。法國人最愛用香水,貴族女性更是不計成本的往身上傾倒,上百種味道各異的濃香混在一起,對海雷丁這樣嗅覺極其靈敏的人而言簡直是酷刑。

「唔,是挺刺鼻的,而且好像隱隱有股怪味。」尼克回憶著舞會場景,當時她的注意力一直在食物的香氣上,也沒留心別的。

「當然有怪味,你以為她們為什麼拼命撒香水?」海雷丁睜開眼睛,神態滿是厭惡,「這群家伙從不洗澡,怕疾病從毛孔入體,還說是對上帝虔誠。你要是眼神好點,就能看見她們假髮裡爬來爬去全是虱子跳蚤。」

尼克抖了一下,對船長的怨恨立刻轉為崇拜和同情。惡臭混著濃香,面對這樣一群女人,他還能把戲做到毫無破綻,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越高貴越骯髒,這就是歐洲對香料的需求為什麼那麼大。」海雷丁把車窗拉開,讓夜風送進沁涼清爽的空氣。

尼克深呼吸,讓肺泡裡的濁氣排出去。「我一直覺得信教的都沒什麼區別。今天看來,伊斯蘭教還是有明顯優點的,至少穆斯林每天都刷牙洗臉。」她回頭瞧瞧海雷丁,好奇的問道:「船長,要是非得跟她們中的一個上床才能辦成事,你干不干?」

海雷丁面皮一抽,被這假設嚴重惡心到了,冷冷道:「別說結盟,就算弗朗索瓦把他的王冠讓給我也別想。」

尼克腦海裡旋轉著那頂嵌滿珍珠寶石的王冠,心道船長的身價果然不是一般二般的昂貴。

與此同時,楓丹白露。

卡斯特男爵的家族一直是不得寵的下級貴族,他本人不是長子,無法繼承父親爵位,於是從年輕起就游歷各國。兩年前弗朗索瓦一世即位,開始培養自己的勢力,卡斯特因為忠誠和的豐富閱歷成為國王心腹,獲封爵位和領地。弗朗索瓦很信任他,才會因為他的報告而怠慢客人。宴會結束,兩人在密室中詳談。

「辛苦了卡斯特,我以為你從意大利來回怎麼也要三個月,今天晚上無論如何趕不回來呢。」

男爵恭敬答道:「在邊境聽到客人的身份,我想無論如何在您身邊陪伴。只是沒想到海雷丁這麼自滿,竟然只帶了區區幾百人就來巴黎。假如我們有什麼心思,那可是手到擒來。」

弗朗索瓦搖頭,表情陰沉沉的,已不像招待客人時那樣親切和藹:「正相反,他是個心思細密考慮周全的男人,你剛剛回來還不知道,他的船不僅停在馬賽,還有十幾艘繞過西班牙,在北邊魯昂等著。我們要對他下手,就要做好賠上沿海所有港口的准備。」

弗朗索瓦沒有詳細說明,其實他早就收到探子來報,從幾天前巴黎塞納河上就多了些身份不明的漁船,不做生意也不張帆,根本沒有掩飾威脅的意思。唯一驚訝的,也就是今晚他只帶了個舞伴就前來赴宴。

法王沉聲道:「更何況,巴巴羅薩,可不是海雷丁一個人。」

男爵心中一凜,頓時明白了國王的意思。

巴巴羅薩並不是海雷丁的姓氏,這個詞的意思是紅胡子,剛開始是他的哥哥們創下。四兄弟海雷丁排行第三,老二和老四已經戰死,但大哥卻依舊橫行在東地中海上,跟西邊的弟弟遙相輝映。一個強大的海盜雖然讓人頭痛,但巴巴羅薩老大不能惹的最大理由,是因為他的靠山是奧斯曼土耳其。

「聽說海雷丁和他哥哥並不怎麼聯系,不過總歸是一家子。當年四兄弟從希臘發家,三四年功夫就把西班牙勢力徹底打出去,後來雖然分開單干,但有什麼事,他們可從來不幫外人。」

卡斯特憂心忡忡:「狼子野心,這種人終究不穩妥。陛下,您真要和海盜結盟嗎?」

法王皺眉:「如今我們處境艱難,沒辦法的事。卡斯特,你急著敲門就是想說這個?」

男爵搖頭:「不,是剛剛看到一個人,開始不敢相信,請她跳了個舞才確定。我想無論如何要先告訴您。」

「誰?」

「海雷丁的女伴,那個穿白裙子的女孩兒,幾年前我在西班牙見過她。」

「該死的!怎麼不早說?!她是間諜?」

弗朗索瓦心中大驚,保養良好的手指不由自主緊緊握成拳頭。深色頭髮和瞳孔雖然是西班牙人的普遍特征,但歐洲各國常年人口流動,也並不能由此判斷國籍。他決定結盟唯一的保證,就是巴巴羅薩兄弟從出道就跟西班牙對著干,敵對立場從未變過。倘若海雷丁已經和西班牙暗地和解,那這場結盟就完全是被耍著玩了。

「不要著急陛下,我也是猜測。」男爵急忙解釋:「大約五六年前,我在西班牙塞維利亞附近旅行。當時我帶著哥哥的教廷通行證,扮成見習教士,在一個鄉下小鎮受邀旁觀了一場宗教裁判,是關於女巫作祟的。如果沒認錯人,那女孩兒胸前應該有個六角星烙印,所以她不能穿低胸禮服。」

西班牙是絕對正統的天主教國家,從查理五世的祖父母開始,一切冒犯上帝威嚴的行為都會遭到血腥鎮壓,新教徒、摩爾人不消說,只要跟異教、法術、惡魔沾上點關系的人都會被宗教法庭逮捕拷掠,最好的下場就是給個痛快。

卡斯特男爵說道:「那女孩兒的叔叔是個猶太商人,賺了點錢在小鎮隱居。大概是遭人眼紅嫉妒,有鄉民指控女孩兒使用巫術詛咒鄰居,教會立刻沒收了他們的財產並逮捕拷問。」

「猶太人在哪兒都是肥肉。」 弗朗索瓦催促道,「繼續說。」

男爵皺眉道:「裁判所的惡心勾當也就是那一套,那孩子當年只有一丁點大,被綁起來扔到水裡反復浸,嚇得話也說不清。」

「沒別的了?」弗朗索瓦問。不是法王無情,中世紀的女巫審判見多不怪,許多女人因為捕風捉影的指控就被燒死,根本不算稀罕事。

「怪就怪在,幾個審判官沒把注意力放在那孩子身上,只是往死裡拷問她的撫養人,要他承認是從魔鬼那兒領養了這孩子,並且一定要留下字據……」

男爵回憶往事,一貫鎮靜的面容漸漸變了顏色。血污中的金髮,骨頭碎裂和牙齒相磨的恐怖聲音,無論過多久都讓人不舒服。

「卡斯特,你是憑著戰功得過鐵十字勳章的勇士,審判拷問也參加過不少吧,怎麼嚇成這樣?」弗朗索瓦奇怪的問道。

「陛下,請原諒,這件事給我的印象太深了……」

卡斯特竭力保持音調平穩,拷掠他見得多了,只不過從沒見過如此卑劣的手段。行刑人逼迫孩子觀看親人受刑,時至今日他也無法忘記,陰暗的地下室裡回蕩著孩子撕心裂肺的慘叫嚎哭。

「三天三夜,那男人一直抗到死,也不肯承認養女是女巫。審判後我就離開了西班牙,聽說那女孩兒後來在押運途中逃掉了。當時的審判長是個叫卡利圖斯的地方教士,據我了解,是個無能又愚蠢的家伙,也沒什麼背景。不過沒過兩年他就高升了,一路提拔到紅衣主教,只不知是教皇授意還是國王幫扶。」

弗朗索瓦點點頭,「這麼說,她是猶太人,受過西班牙教廷迫害。卡斯特,據你判斷,她會為西班牙做間諜嗎?」

男爵低頭沉思,半晌才搖頭道:「我想不會。」

「你確定?」

「陛下,那男人最後在養女面前被文火慢慢烤熟,行刑人強迫她吃了自己叔叔的肉。我想她那時如果不死,現在肯定已經瘋了。今日見到的,或許只是個殘余在世上的軀殼。」

冷月無聲,世間一切都陷入了沉睡,連蟲鳴也在凌晨消失無蹤。只有一架馬車孤獨前行的聲音回蕩在巴黎郊外的道路上。

馬車裡的油燈早已熄滅了,海雷丁在月光中靜靜推敲結盟後的對策。半晌無語,車輪在石頭上磕了一下,車廂顛簸,身邊小小的人影晃了晃,稍一清醒,又恢復到小雞啄米的狀態。尼克畢竟年幼,一夜舞會,不僅身體疲勞,繃緊的神經也累的很了。任務到家才算完成,她不敢實打實的睡,晃來晃去跟瞌睡蟲拉鋸戰。

海雷丁瞧了她一會兒,唇邊才漾起一個的笑容,微小,但卻是今夜唯一真心誠意的。伸手碰了碰她肩膀輕聲道:「睡吧,我盯著。」

尼克從一團混沌中辨明了這句話的意思,輕輕應了一聲才靠在椅背上閉了眼睛。隨著顛簸,一會兒小腦袋就歪到了海雷丁的肩膀,又一路滑到他的大腿上。又結實又暖和,尼克無意識的抓著老板的衣角,口水流到他昂貴的褲子上。

馬車徐徐前行,海雷丁看著腿上睡得舒服的小貓,生平第一次反思自己行為。不是從手段,而是從心裡的准則。

他向來思慮縝密,即使對結盟心有成竹,也不會什麼防備都沒有就孤身前往法國宮廷。

他帶了自己最鋒利的刀。

他帶著她,不是因為她長得美,只是因為她是唯一一個沒有指示就會把匕首藏在裙子裡的伴兒。

他把她當槍使,當刀揮,當做可消耗的武器,可替換的棋子。

他野心很大,也極端自私,做一切事都是為了自己。信仰、道義、名譽,這些東西在他心裡什麼都不是。

而這一切,這個蜷成一團,比貓大不了多少的小東西非常清楚。她不聰明,也不機靈,但有種本能的理解力。她很清楚到手的每一枚的金子,都要用自己的命來換。

因為清楚,所以從不抱怨。

海雷丁不懷疑,今夜如果有意外發生,她會毫不猶豫的用血為他爭取活下來的機會。

十多年腥風血雨,燒殺搶掠,他從沒反思過自己的作為。只有今夜,海雷丁突然想到,他在用一個比塞西莉亞大不到兩歲的孩子給自己當墊背。

用一個孩子當墊背。

夜風徐徐,天幕高曠。

一個金髮男人站在窗前等待主人歸來。

一個紅髮男人坐在馬車上反思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