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追蹤

一場不知來自何方的風暴猛烈襲擊了地中海沿岸,整個意大利陷入遮天蔽日的疾風驟雨。

與此同時,神聖羅馬帝國的馬克西皇帝病逝的消息漸漸傳開,爭奪皇位的風暴也將整個歐洲拉入未知的境界。

最有競爭性的繼承人只有兩個:法國國王弗朗索瓦一世,以及那位‘白袍女戰神’的外孫——西班牙國王查理五世。皇位是由19名選帝侯綜合各種情況投票選舉的,這對終身為敵的年輕國王動員一切可能的力量,在政治、軍事、金錢賄賂、宗教影響力等各方面展開了一場最激烈的角逐。

連續的暴雨沒有阻擋尼克逛街的興趣,第二天、第三天,她都是一早就失蹤,半夜才歸來。

而紅獅子期待的消息,終於冒著風雨送到了他的手上。

「跟利奧十世一起來佛羅倫薩的男人,是那不勒斯總督、西班牙侯爵佩德羅‧德‧托萊多。」

海雷丁把紙條揉碎扔到窗外,碎片飛舞到空中,接著被狂亂的雨水打濕成泥。尼克插在口袋裡的手緊攢成拳,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個名字消失在雨中。

佩德羅是查理五世最信任的臣子,被委任到意大利南部的西班牙屬地主持事務,在這個多事之秋出現在佛羅倫薩,顯然不是陪同教皇來觀光的。

「叔叔把佩德羅介紹給毒蛇,目的太明顯了,跟船長你一樣,來弄錢。」維克多把新鮮羊奶緩緩注入杯子,觀察紅茶裡浮出的雪白花朵,「佛羅倫薩的銀行家歷來熱愛投資政治,國王大公們來家裡借錢是經常的事。」

「查理會缺錢?」卡爾不可思議,「整個美洲和半個地中海都是他的,他怎麼會缺錢?」

海雷丁搖了搖頭:「那些金子不是屬於國王個人的,查理想弄到神聖羅馬帝國的皇位,一定要很多錢賄賂選帝侯才行。西班牙國內還有許多人不支持他,這筆龐大的選舉資金,查理得自己想辦法。」

「如果洛倫佐真得給他經濟支持……」

「那麼查理就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了。」海雷丁望著窗外雨幕,神色比天空更加沉郁。半晌他突然笑起來,在雷光映射下,眼睛裡迸出獅子嗜血的紅芒。「讓敵人囂張得意,可不是我的作風。尼克,出趟門吧,我給你三倍加班費。」

如果說全能的巴巴羅薩‧海雷丁有什麼辦不到的事,那就只有情報工作這個弱項了。他一頭火焰般的醒目紅髮和極出色的相貌,每個見過的人都會念念不忘,顯然不適合做跟蹤監視等秘密工作。而他的某個手下,則完全勝任這個活計。

就在距離美第奇宮三百碼的一條巷子裡,一個包頭巾的少年躲在屋簷下啃干面包。他身材瘦小,髒兮兮的臉面目模糊,是大街小巷常見的跑堂、雜役、小偷的標准形象,讓人過目即忘。

在船長下命令之前,尼克已經在這裡蹲守兩天了,但美第奇家堡壘般的防衛完全沒有機會靠近,她等待的人也沒興趣出門游覽采購。海雷丁的命令是:調查這位佩德羅總督的任務有沒有完成。如果沒借到錢,那很好;但如果他真得爭取到洛倫佐的支持……尼克伸手到背後,撫過鐮刀冰冷的利刃。那和她的目的就一致了。

雨一直沒停,夏日最後的炎熱被完全驅散了,市場停業,沒有人呆在外面。濕冷的空氣夾雜著雨星不斷撲到身上,雖然躲在屋簷下,尼克還是淋濕了半邊身子。潮濕,粘膩,冰冷,就像毒蛇的芯子。尼克閉上眼睛回憶當年地下室裡發生的一切,唯恐恨意被時間沖淡,忘記了敵人的面目。

當年的審判是由卡利圖斯主教主持的,但這個癡肥的胖子身後,始終站著一個目光如毒蛇般陰冷的男人。

「撐開她的眼睛,讓她好好看著自己的叔叔。」男人不帶一絲表情的命令。

尼克停止回憶,把指甲狠狠掐進胳膊,才止住渾身顫抖。他沒有名字,沒有痕跡,所有人都說不曾見過他,尼克漫無目的打聽了很久也沒有一丁點頭緒。

但蛇的尾巴還是露了出來。

佩德羅‧德‧托萊多。

尼克再次默默念誦這個名字,用唇齒咀嚼裡面每一個字母,就像在極度饑餓中咀嚼一只發霉的靴子。她緊盯美第奇宮厚實的圍牆,每一只老鼠鑽出來也不放過。

過了不知多久,小巷裡響起撲哧撲哧的腳步聲響,一個穿長靴的男人踏著積水靠了過來。

「你又忘了帶傘。」金髮青年說。

「回去,船長讓我一個人監視的。」尼克拒絕。

「但船長又改變主意了。」卡爾說,「他命令我輔助你完成任務。」

「你的金腦袋太顯眼了。」

「我遠遠跟著。」

「他要是只有離開的時候才出來,我就必須追到那不勒斯。」

「那我就跟你到那不勒斯。」卡爾固執地把傘遞過去,「我說過永遠跟著你的。」

對這招,尼克完全沒有辦法,只能接了傘撐開。

卡爾微笑著從懷裡掏出一個帶著體溫的新鮮面包塞給她,長靴又撲哧撲哧踩著積水離開了。

一語成讖,這個叫佩德羅的男人異常小心,似乎完全不想讓人發現他的行蹤。第二天一早,他便乘著教皇的馬車離開美第奇宮,在十幾個護衛跟隨下沿著海岸一路向南疾馳,目標是他自己的領地——那不勒斯。

奸猾的洛倫佐對西班牙人的來訪內容不漏一絲口風,海雷丁帶著維克多回到船上,從海路繞行那不勒斯。佩德羅從事各種不見光的工作十數年,為人低調謹慎,安全工作做得非常到位,尼克和卡爾不得不掩人耳目,搭乘旅人的普通馬車緊緊跟隨。

簡陋的馬車上擠滿出遠門的窮人和小商販,車輪在泥濘的道路上顛簸,比美第奇家族的豪華馬車差了不是一個檔次。卡爾用身體擋住一邊瞌睡一邊流口水的農夫,給尼克留出一塊不那麼難受的地方。他低頭看看主人,她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仿佛一具毫無感情的屍首。

卡爾突然心生懼意。小心翼翼地伸手碰碰了她,尼克一動,詢問地看向他。

還好,是活的。

卡爾在心裡嘲笑自己,又不是沒見過她殺人的模樣。如果佩德羅真是當年主使,尼克的反應可以說非常正常。夜已經很深,馬車裡的人全都睡熟了,車輪壓過石頭,發出不規律的沉悶聲響。這樣寂寥的氣氛,不知怎麼就讓卡爾心中掩藏最深的秘密松動了。

「你……想知道過去的事嗎?」他用極輕的聲音問。

尼克依然看向窗外,用平靜的音調回答他,「你想說,我是哪個貴族的私生子吧。」

「怎麼這樣想?」

「猜的。三四歲之前,我是跟一個女人住在一起的,日子似乎過得不錯。後來阿薩帶著我跑了,他不承認是我親生父親,所以大概是女人的姘頭。」

當然不是。卡爾苦笑,對她早已偏離正軌的語言應用無可奈何:「那麼,你想回去嗎?那種「不錯」的日子?」

「不想。他死了,我和過去的關系就斷絕了。」

「但是,如果還有很多人在等著你呢?」卡爾焦急的問。

「那和我沒關系。」尼克回頭,背後是一點星光也沒有的夜幕。

「你落過水嗎?那些事對我,就像被沉到海底,黑得一丁點光亮都看不到。等報完仇,我會忘掉一切。」

到達目的地之前,這是尼克的最後一句話。

那不勒斯是西班牙的養子——地中海的人如此稱呼這塊土地。近兩百年的統治,讓這裡的人文更像西班牙本土,而不是意大利的地盤。海上天氣依然不佳,洶湧的海浪反復撞碎在陡峭巖壁上,岸上的建築都失去了顏色,一片肅殺。

佩德羅下了車便進入總督宅邸,那是一座建在山崖上的古老堡壘改建的,城牆高大厚實,易守難攻。尼克遠遠地圍著宅邸轉了一圈,發現上山的路只有一條,只要兩個警衛居高臨下,就能監視山下動靜。

「我要從後面爬上去。」尼克咬著指甲,估量山崖的高度。

「絕對不行,那山崖上的石頭都風化了,踩不好會直接摔死在下面的亂石灘上。」卡爾堅決反對這個想法。

「我又不是維克多那家伙,笨手笨腳的。只要從上面垂下條繩子……」

「誰混進去給你放繩子?」

尼克瞬間呆滯了。

「這件事兩個人辦不到的,我們先回去跟船長商量一下吧,解釋清楚情況多帶些人來,他不會責怪你的。」

卡爾假裝不知道尼克跟佩德羅的糾葛,爭取讓戰斗力最強的沖鋒隊擋在她前面。騎士沖撞戰時前排都是炮灰,他自己可以犧牲,但決不能讓尼克暴露在危險的境地。國內人手不足,他之所以勉強忍耐尼克留在海盜團裡,也是考慮到將來起事時可以用上。

「不……我一定要親手干掉他。」尼克眼神如磐石般堅定,想了想又補了一句:「還有三倍加班費。」

「……」

尼克一般很好說話,但真的固執起來簡直像頭犀牛,而且名義上卡爾也是尼克的副隊長,無論是主人的命令還是隊長的命令,他都不能拒絕。兩個人只好在山下找了家小旅店住下來,等待合適的時機。

這一等就是四五天,期間尼克試過各種混進堡壘的方法。

藏在運送蔬菜糧食上山的板車裡——可惜卡爾太重,看起來又完全不像宰殺清洗過的豬肉。

偽裝成維修家具的手藝人——沒想到總督府邸有專業的物業管理。

假扮成□勾引警衛……卡爾以命相脅決不許尼克這麼辦,但當他自己穿上女裝走過去時,警衛還是露出了驚悚的目光——雖然有一頭美麗的金髮和矢車菊般純潔的藍眼睛,但這位美女的塊頭實在結實到讓人不能無視。

尼克非常焦躁,卡爾雖然是個好劍手,但絕對不是一個好刺客。他們跟警衛混得臉越熟,進入城堡的機會就越渺茫。偏偏金毛犬跟得極緊,不給她任何獨自行動的機會。那不勒斯是西班牙在意大利的重要據點,港口軍艦穿梭,海盜船想大舉進攻需要付出高昂代價,尼克開始怨念船長為什麼不給她派個更得力的助手。

就在這樣兩難的境地中,機會終於如天賜般降臨了。

見過佩德羅總督真面目的人非常少,這跟他是個既不喜歡出門又厭惡交際的人有很大關系。但總督不可能永遠遙控下屬干活,總有些重要客人的來訪需要親自接待。

這一天,北方駛來一輛印有金盾紅球徽章的馬車。車窗垂下厚厚的天鵝絨窗簾,顯然拜訪者不想讓閒雜人等圍觀探究。美第奇的家徽讓馬車暢通無阻通過進城的關卡,駛入那不勒斯最豪華的酒店。

佩德羅的佛羅倫薩之行並不成功。商人都是重視回報率和資金安全的,洛倫佐希望觀望一段形勢後再決定投資與否。而僅僅隔了幾天就有美第奇家族的人士回訪,顯然事情有轉機,而且很可能朝有利的方向發展,佩德羅希望立刻見到來訪者。

「所以,我們爬到馬車底部就可以混進去了。」尼克總結。

卡爾覺得計劃太過簡陋,非常不妥,但他不能公然懷疑主人的智商,只能用黑方巾蓋住耀眼金髮,趁著夜色濃重跟尼克潛入酒店。

總督的先行官已經來到此地,正在跟美第奇使者交涉商議行程。一大一小兩個黑影躲藏在窗外的灌木裡,尼克豎起耳朵,傾聽屋裡的動靜。

「閣下一路顛簸辛苦了,總督讓我向您轉達最真摯的問候,還請問閣下何時能到府邸詳談?」

「嘛,這幾天天氣太差了,我實在沒什麼心情……」 屋裡傳出一個年輕男子懶洋洋的聲音,「都說那不勒斯是陽光之都,風景美麗,我瞧也沒什麼大不了,連家上檔次的旅店都沒有,比佛羅倫薩差得遠了。」

尼克只覺得這聲音非常熟悉,慢慢起身,扒在窗戶縫裡一瞧,只見沙發上斜靠著一個華服男子。他舉著一杯葡萄酒輕輕晃動,淡色瞳孔散發出陰冷的目光,竟然是美第奇家主洛倫佐二世。

總督先行官恭敬地道:「您說得是,讓閣下住在如此簡陋的地方實在不合適,總督已為您安排了能看到海景的舒適房間,不如立刻移駕山上……」

「佩德羅架子也太大了,是他有求於我,不是我有求於他!」洛倫佐傲慢地道,「我踩著泥巴好不容易來到這鄉下地方,為什麼不是他來找我詳談?」

先行官已得到佩德羅指示,無論來人如何挑剔,都要好言好語的伺候。他低聲解釋道:「如您所見,這幾日天氣實在不好,總督痛風又犯了,移動不便。而且這也是為安全考量,閣下,旅店可不是保守秘密的好地方……」

兩個人你來我往,好半天也沒定下到底誰去拜訪誰。洛倫佐最後用天色已晚他要休息為由,把先行官打發回去。

四周無人,尼克打開窗戶就鑽進去,卡爾連阻攔的機會都沒有。

窗外突然跳進來兩個黑衣人,洛倫佐嚇了一跳,踉蹌著從沙發上站起來,一不小心踢在茶幾支柱上,痛得彎下腰去。

「維克多,你也來了?」尼克踢踢踏踏走過去,灰髮男子恨恨地哼了一聲,倒在沙發上揉自己可憐的腳趾頭。

「怎麼認出來的?無論語調、表情、動作還是筆跡,我自信能模仿到九成像,只要不是身邊人,絕對認不出的。」

「你看人瞇虛瞇虛的,焦距都對不准,摘了眼鏡很不習慣吧。」尼克同情地道。

高度近視的船醫只能翻了個白眼,默認她說得沒錯。

「你模仿洛倫佐的筆跡干嘛?哦我知道了,肯定是假冒支票簽字!」她自以為聰明,得意地晃晃腦袋。

「混蛋!我這輩子從生下來就沒缺過錢花!需要簽什麼假支票?!要不是皮耶羅總逼我替他寫家庭作業……」維克多突然住口,自知失語,更加惱羞成怒。

「都是你們兩個笨蛋!這麼久還沒得手,船長等煩了,非要我來幫忙,我可是文職人員!明白什麼是文職人員嗎?!」

「明白,就是除了耍筆桿子別的什麼都不會。」

卡爾啼笑皆非,上前排解:「既然你都來了,那就幫我們混進去吧。剛才你也看到了,佩德羅像頭狡猾的老狍子,根本不出洞口。」

維克多自知任務無法逃避,只能垂頭喪氣加入了由聖殿騎士、站街小偷、外科醫生組成奇怪刺客團。三個人商量了一個多小時,決定第二天就行動,尼克和卡爾先回去准備,維克多依然假扮洛倫佐住在酒店。

兩人陸續從窗口跳出去,船醫對著扎黑方巾的卡爾審視一番,低語:「你越來越像個真正海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