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獅子擁有專業的暗殺密探隊伍,但佩德羅密訪美第奇事發突然,為了方便海雷丁直接派了尼克前去處理。沒想到戰線越拖越長,竟無意中湊出了這麼一支奇怪的刺客團體。
佩德羅總督非常重視這次會面,特派一支槍明甲亮的衛隊護送「佛羅倫薩大公洛倫佐閣下」上山。維克多沒能將獵物誘引出洞,再堅持只怕對方生疑,只能百般不情願的自己送上門去,三個人就在衛隊的熱情包圍中朝向山上城堡出發。
船醫挑開馬車窗簾,只見周圍一圈西班牙騎兵舉著明晃晃的尖刺長槍,手心都被冷汗打濕了。
「我、我大概真的吃錯了藥,怎麼會跟著你們兩個發羊癲瘋,船長明明只說幫忙創造機會的……」
「長槍是儀仗用的冷兵器,在室內不能騎馬,沒有多大殺傷力的。」卡爾好心安慰他,卻得到了完全反效果。維克多音調頓時顫抖著拔高:「你說什麼!?你還打算讓他們練練手了?」
「噓。」尼克把手指舉到唇邊,「我也覺得帶著你是個錯誤。我們的計劃是不跟人交手,幹完馬上溜走,逃到海邊接應的船那裡就好。」
「你怎麼說的比吃條小魚乾還輕鬆?」船醫按下聲音怒問。
「想得太復雜你會更害怕的。」
「誰、誰說我害怕來著!」
「誰冒冷汗說誰。」
「小混……」
「好了好了,大家都很緊張。」卡爾知道這兩個人不過是通過斗嘴緩解壓力,再次擋在中間做和事佬:「隊長的意思是城堡內部情況不明,沒辦法做詳細計劃,只能見機行事。還有,看見城門了,請保持安靜。」
巨大的鑄鐵城門在背後轟然關上,三個人心頭同時一震,但此時已經沒有回頭的機會,只能振作精神,應付接下來生命攸關的大挑戰。
從城堡內部的裝飾來看,主人不喜歡奢華浮躁的風格,雖說是總督府邸,卻和落魄貴族的城堡沒什麼區別,只為迎接重要客人鋪了一張新地毯,多點了幾架燭台。
一個拄著手杖、面容冷峻瘦削的中年男子在大廳迎接,他就是西班牙阿拉貢貴族、那不勒斯總督佩德羅‧德‧托萊多。
「大公閣下。」佩德羅神情嚴肅的向來客致敬,雖然微瘸,但腰桿挺得筆直,顯然是職業軍人出身。他言簡意賅地道:「我的痛風又犯了,所以不能親自出城迎接您,請諒解。」
「洛倫佐」點了點頭:「聽說您曾在加利良諾戰役中受過腿傷,天氣不好時想必很難過吧?」
「疼痛是軍人的勳章。」佩德羅略帶驕傲地說,對侵占別國領土毫無愧疚之情,「用這點傷為祖國換來那不勒斯,我非常驕傲。」
「您的祖國是指阿拉貢?」維克多故意挑釁地詢問。
西班牙是由幾個小王國以家族聯盟形式結合起來的龐大帝國,其中最大的兩個王國就是卡斯蒂利亞和阿拉貢。四十年前,阿拉貢王國的斐迪南二世與卡斯蒂利亞的「白袍女戰神」伊莎貝拉女王結婚,使這兩個王國名義上合並到了一起。
但正如海雷丁所說「結婚得來的牛羊栓不牢」,帝國的內部始終存在著分裂,貴族門閥各自為政,爭權奪利從王族一直蔓延到底層。維克多的這句話,正是譏諷西班牙混亂的內政。
誰知佩德羅並沒像他想得那樣發火,只是平靜地道:「阿拉貢是我的家鄉,而我的祖國只有一個,那就是西班牙。」
佩德羅風度沉穩,言語得體,連維克多都不得不佩服這個男人的冷靜。
假扮的「洛倫佐」並沒有跟總督實際接觸過,不敢在大廳多談,於是提議:「您不會就想這樣站著談完所有事宜吧?恕我直言,即使您體力尚佳,本人可是嬌生慣養,不願久站的。」
佩德羅雖不喜交際,但待客禮儀是很清楚的,立刻邀請「洛倫佐」到會客室,並提議舉行舞會或者餐宴進行招待。維克多知道接觸時間越長破綻越多,只一邊朝會客室走,一邊敷衍著聊些不相關的事,只等佩德羅孤身一人時下手。
「佛羅倫薩大公」此次秘密回訪,沒帶幾個隨從,只有一個貼身侍衛和一個小男僕跟著。佩德羅本來對這種信任感到很高興,卻在眼角掃過兩個低頭沉默的跟班時突然一頓。
維克多趕緊裝作不耐煩的樣子詢問:「怎麼了?就這兩個人,還需要我讓他們回避嗎?」
佩德羅知道洛倫佐為人苛刻暴躁,容易因為一點小事就翻臉,立刻搖頭解釋:「不,只是這兩個人有點面善。」
古堡的設計是為了抵御外敵,內部結構甚是復雜。走在狹窄的石制階梯上,尼克的血液像在靜靜燃燒,幾次想從袖子裡摸出匕首,但前後都有侍衛,她全靠咬牙克制才沒有立刻動手。佩德羅的腿有舊傷,走得極慢,三個刺客的心臟隨著他手杖的嗒嗒聲不斷狂跳,這聲音在昏暗深邃的通道裡傳出很遠,似乎能引出什麼古老的怪物一般。
「上次我們談得那些前景,大公您似乎並不太感冒,為何這麼快就改變了主意呢?」佩德羅問。
維克多當然不知道他們上次談了什麼,只得裝作了然於胸,「那是因為我需要時間考慮,不夠謹慎的決策會讓家族陷入困境。」
「那麼,到底是哪一點讓您覺得我的提議是可靠的?」佩德羅再次問起細節。
「不在條款,而在未來的可能性。」維克多模稜兩可的道,感覺背後的冷汗一層層往外冒,佩德羅比毒蛇更加陰冷透徹的眼神讓他覺得胃部泛酸,「總督,您喜歡邊散步邊談這麼重要的事?我記得您的先行官很注重安全性的。」
「請您放心,這些侍衛都是我一手提拔的,非常忠誠,非常可靠。」佩德羅著重強調了最後兩點,余光若有若無掃過「洛倫佐」的兩個隨從。
到會客廳的這段路是維克多這輩子走過最漫長的行程了,當雕刻著惡龍的大門在背後關上時,他的腦血管緊繃到簡直要破裂了。佩德羅還是留下了四名侍衛跟隨,維克多無法提出異議,因為他背後那兩個人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一同出去的。
「大公閣下,您怎麼看起來這樣累?臉色很不好呢。」佩德羅關心地問:「難道也是有恙在身?」
維克多正要找話搪塞,只見佩德羅突然退後了幾步,他身後侍衛則心有靈犀的握住劍柄,總督厲聲道:「還是因為僕人太新,對您照顧不周?」
船醫腦中一片空白。
就在此時,維克多身後一道黑光和一道銀光同時出鞘,閃電般撲向佩德羅的侍衛。這四名軍人雖然武藝不弱,但比起常年用活人做靶的海盜差得遠了,四個人一聲沒吭,寶劍尚未出鞘就命喪黃泉。
佩德羅大吃一驚,他本想以二敵一,縱然不能生擒也能斃敵,誰知手起刀落間就只剩自己孤身一人。他迅速拔出手杖中的暗劍,正要揚聲喊叫,卡爾的劍已橫到他脖子上。
「別做聲,不然死得更快。」卡爾繞到佩德羅身後,防止他突然暴起。
佩德羅不愧久經沙場,面色絲毫不改,冷冷道:「你們逃不出去的,沒想到竟有人能裝洛倫佐裝得如此像,我真是被美第奇的家徽糊了眼!」
「被什麼糊都無所謂,你怎麼看出破綻?我想我已經努力改掉瞇眼的習慣了。」維克多的心放下半顆,小心退後幾步,不讓侍衛流出的血液沾污了靴子。
「不,你裝得太好了,直到剛剛我還以為你是被刺客逼迫的洛倫佐本人呢。」佩德羅稍微扭了下脖子,對著身後的卡爾道:
「是你露出破綻。金髮碧眼,你和他年輕時長得太像了,這樣出色的容貌我怎麼可能忘記?你是他的兒子?」
「他沒有兒子,我只是血緣繼承者。」卡爾冷冷道,「今天你說話的對象不是我。」
佩德羅眼中浮出一絲疑惑,面前一直悶聲低頭的小男僕突然撕開襯衫,扣子崩落在地,白皙的胸脯上一個猙獰的藍色烙印暴露在空氣裡,卡爾垂下眼睛不忍去看。
佩德羅的沉著冷靜大廈將傾般轟然崩塌,細長的眼睛瞬間瞪圓了。
「六芒星!……原來、原來是您……」
「看來你還記得。」尼克抬起頭,把劉海抓到腦後,將臉對准燭光,她漆黑的瞳孔像通往地獄最深層的黑洞般暗無星月。
一個完全的殺人者。
「曾經,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你的。為什麼是叔叔,為什麼那麼殘忍,是誰指使的,又為什麼留下我性命……」尼克放下手,微卷的頭髮落在她毫無表情的臉側,「不過這麼多年過去,現在我已經一點興趣都沒有了,只要你去死就好。」
尼克將那把三稜匕首抄在手裡,熟練地捅進佩德羅的右胸,第十肋骨和第十一游肋之間的縫隙,四十五度斜上。佩德羅的右肺被立刻貫穿,氣體合著血沫從傷口裡噴出。
男人瞬間失去喊叫的能力,卡爾一腳把他踢在冰冷的石地板上。
「你不會很快死去,我沒有攪動,傷口很小,流血也不會太多。」尼克平靜地像在敘述午飯內容,「但是吸進去的氣全都會從傷口漏出去,你會像上岸的魚一樣慢慢窒息而死。」
「我想補充一下,如果戳破了肺部大血管,那也有可能是像溺水一樣被血液嗆死的。」維克多一邊把燭台倒過來插在門把手上阻攔外面的侍衛,一邊不失時機的補上一句,「另外,以我的技術也補不上這洞了,但你可以試試有裁縫經驗的仵作。」
尼克已瞬間將屋子周圍掃視一遍,發現這並不是會客室,而是城堡最高層的一間普通屋子,除了大門沒有任何出口。她跑到窗口向下望去,只見懸崖峭壁下是白茫茫的亂石灘,疾風吹得崖壁上石塊簌簌下落。
「該……隱……」
卡爾突然聽見佩德羅低聲喃喃,他跪下仔細聽這個將死之人最後的言語。
「該隱殺了亞伯……上帝……不能寬恕……所以我不能……殺你……」佩德羅的傷口像泉水噗嚕噗嚕冒著血泡,伴隨著倒氣的嘶嘶聲,他在解釋尼克的問題。
「只要你能像……你母親……失常……可以控制……我們都是……陛下的……棋子……」
「你是說查理?!」卡爾彎下腰去晃佩德羅的肩膀,「他到底想怎麼樣!」
佩德羅微微搖了搖頭:「當年……他也只有幾歲……是我……我們不得不……陛下要我們兩派……互相消磨……」
「所以你就想出逼瘋她的念頭?!你知道她流淌著多麼神聖的血,她是我們唯一支持的繼承人!!!」卡爾幾乎失控了,將這個秘密大聲宣之於口。
佩德羅傷口裡的血泡越來越少,顯然即將死去,但他奇異的沒有任何怨恨神色,甚至露出一絲平和的微笑:「你是……騎士?……我也是……我們都為……為信仰……西班牙……統……一……」
這個不惜任何手段、甚至下地獄也要達成目標的男人死去了,但他沒有閉上眼睛,似乎因為沒有看到夢想的實現感到遺憾。
「好了,請問尼克隊長我們怎麼逃出去呢?」維克多心驚膽戰的看著大門在外面侍衛的沖擊下砰砰作響。卡爾不斷把家具拖到門後進行阻礙,尼克則撿起屍首旁的武器揮舞試手。
「選項A:打開大門,殺出一條血路沖出去。」
「那至少需要幹掉五百人!!」維克多抓狂大喊,「你又沒帶鐮刀,而且我怎麼辦?除了跳舞我可沒幹過別的體力活!!」
「選項B:我們從窗口爬出去,沿著懸崖下到海岸邊。」尼克扔掉不合手的大劍,從長外套裡掏出一卷繩子。
維克多跑到窗邊探出頭去,一絲不亂的頭髮立刻被狂風吹得亂飛。
「這根本就是找死!」船醫捂著胸口退回來,嘴唇慘白:「我們還是用選項C吧,用地上誰的襯衫做個白旗,然後舉手投降。」
「然後被並排絞死,屍體澆上瀝青掛在港口風乾,每個想近距離觀賞的人要掏五個銅子。」尼克說。她已經把繩子系結實丟了下去,對卡爾喊:「什麼順序?」
「你最先!然後是醫生,我殿後!」卡爾奔了過來,外面的侍衛似乎抬了木柱撞擊,大門搖搖欲墜。
尼克抓著繩子蹭地跳出窗口,對船醫招手:「快!沒時間磨蹭了!你掉下來我會接住你的!」
卡爾再也不顧禮節,抓住面色慘白的維克多丟出窗外,掛在繩子上。一行三個人就像一串螞蚱,在近百米的懸崖上搖來蕩去。
崖壁被風化的非常厲害,稍微一碰就嘩啦啦掉石塊,根本沒有落腳的地方。尼克和卡爾臂力強,行動比較利索,維克多卻從沒遇到過如此狼狽的情景,一邊暗示自己沒有恐高症,一邊緊抱繩子簌簌發抖,眼鏡不在臉上,周圍的世界更是暈眩晃動。
「動啊!你倒是動啊!」尼克滑了幾下往上看,維克多居然還在原地哆嗦,當下忍不住大聲催促:「你不動,卡爾怎麼辦?!」
維克多知道性命攸關,只得咬緊牙關,使出吃奶的力氣挪動雙手,像只上了年紀的老樹懶一樣笨拙的往下爬。
「我發誓!我向希波克拉底發誓!我向普林尼發誓!我向索拉紐斯發誓!我向克勞丟斯‧蓋倫發誓!!我向上帝和所有該死的祖先發誓!!絕對!再也不要和你們扯上任何關系!!!」船醫悲憤的咒誓聲在狂風中泫然欲泣。
三個人下滑了大半,頭頂突然傳來破門的轟然巨響。維克多嚇了一跳,手一松,竟真的從繩子上滑落下去,尼克早有准備,在他經過自己身邊時順手一撈,將他拉住。誰知人類體重加慣性力量超出了尼克的估計,只聽吭吭兩聲悶響,雙肘一起脫臼。
手臂襲來的劇痛讓尼克渾身發抖,但她向來對忍耐很有心得,仍舊一聲不吭死死拉維克多的手腕。船醫驚魂未定,本能地抓住在面前晃蕩的繩子,將體重的負擔從尼克身上移下來。他知道接下再也沒有幸運的意外了,或許是潛力被激發,最後十多米竟順利的自己慢慢滑了下去。
尼克雙肘脫臼,耳聽得頭頂上傳來西班牙人「砍斷繩子」的吼叫聲,手臂的遲鈍和疼痛卻讓她根本無法移動。
斧頭一次次劈砍下來,就在這樣危急的時刻,卡爾的腦中卻一片清明安靜。
原來這就是我的使命,我的意義。
他坦然鬆開雙手,把尼克緊緊摟在懷裡直落下去。
繩子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