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517年夏 北非海岸 突尼斯
這是一片在海洋與沙漠的夾縫中生存的神奇之地,東北諸鎮在椰風樹影中搖曳,逸散出香料、牲畜、燒烤食物的濃烈異國氣息,而西南的撒哈拉沙漠則點綴著亙古流傳的死亡傳說。披著黑紗的女人們頭頂水罐,深邃的眼眸在面紗中若隱若現,男人們在水煙的氤氳霧氣中談論古老的傳奇故事。
空氣熱的令人窒息,一個赤腳的年輕混血兒抱著陶罐匆匆趕路,所經之處總是被人指指點點。他穿一件布料粗糙的無袖短衫,前面扣子敞開,精壯的手臂帶著皮質護腕,腰挎一把破彎刀,典型的落魄傭兵打扮。沒有人知道這個男人叫什麼,也不知道他從何而來,只因為他那特殊的相貌和奇怪行為稱呼他為「土狼」,意思是丑陋又奇怪,令人討厭的家伙。
土狼長得其實並不丑,他的身體修長而健壯,肌肉勻稱有力,淡棕色皮膚像塗了橄欖油一樣閃閃發亮,一頭又直又黑的頭發遮住了金色的眼睛。他既不像黑白混血,也不像摩爾人或阿拉伯人的後代,即使在航海貿易發達的突尼斯也沒人見過這樣的混血人種。
混血兒身上的濕衣服還沒被熱氣蒸乾,他是個出色的水鬼,靠閉氣潛入海底撈取沉船貨物為生,據說還在熱內亞做雇傭兵的生意。當然一切都是傳言,人們向來排斥奇怪的外來事物,土狼總是被不善的眼光瞪視、圍觀,卻沒人願意直接跟他講話,他也沒有女人。
任何一個到了這樣年紀的男子都會因為某些原始沖動開始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了,但普通人家是絕對不會把女兒嫁給這麼個怪家伙的,甚至連妓/女都不做土狼的生意,她們說他金色的眼睛亮得可怕,身上還有奇怪的紋身。
本來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解決生理問題,那就是——奴隸。
可一個處於生育期的健康女奴是不便宜的,運氣好碰到奴隸販子套現也要六枚銀幣一個。如果對人種、膚色、年齡和外貌有各種要求的話,那價格更是貴到離譜,土狼是沒有這個財力支付的。所以當奴隸販子進了新貨,在城裡的廣場上將女奴們脫光了展示的時候,他也只是和別的可憐單身漢一樣,遠遠瞧上一眼,然後無可奈何的轉頭離去。
但今天顯然有什麼好事發生。
混血兒一改往日的落魄,腳步輕快、仰頭挺胸的大步趕路,喉嚨裡還隱約有種「吃吃」的聲音,像沙漠裡的土狼進食時發出的興奮笑聲。懷裡抱著剛剛以貨易貨換來的駱駝奶,背上還有各種吃食、草藥,一路朝自己貧民區那間破敗的小屋走去。
一個在陰涼下抽水煙的小販好奇的問隔壁同行:「土狼有女人了?」
「呵,你還不知道呢。聽港口的奇姆說,前些天土狼從海裡撈上來一個好貨,是白種女人,很年輕,長得頗不錯呢,只是不知是生了病還是受了傷,一直不能起床。」
「撈上來?又不是海裡的人魚!」小販嗤了一聲,噴出一口白煙,低聲笑起來:「海雷丁大人想是要做北非蘇丹王了,阿爾及爾那邊打得火光沖天,連這邊都有沖過來的木頭和死人呢。怕是土狼憋得久了,趁著兵荒馬亂搶了一個吧!」
同行也笑了:「誰管從哪裡弄來,水鬼不就是這樣,撈到手就是自己的東西。」
「可憐的妞,起不來床,是二十多年積累下的火給折騰的吧!」
兩個人肆無忌憚的指著土狼談論嘲笑,但這個混血兒幾乎從出生起就習慣了這樣的對待,毫不在意繼續趕路。非洲有句諺語說:你不是禿鷲,就不知道它吃腐肉也覺得香甜。土狼的心裡甜蜜又焦急,才不會因為這點嘲諷而發怒。
「他的女人」正等著照顧呢!
想到這個詞,土狼喉嚨裡又發出不可抑制的呵呵笑聲,那兩個人說錯了,這個寶貝確實是他從海裡撈上來的,只不過之前是受了傷意外落水而已。傭兵生意吃的是戰爭俘獲,賣掉敵人的艦船貨物後分成,如果戰敗的話就只能拿點飯錢。這次阿爾及爾之戰安德魯大敗,土狼一毛錢沒分到,這個女孩子,就是他最大的收獲。
一番急趕,土狼終於回了自己在貧民區的這間小屋子,他有雙無人能敵的飛毛腿,要不是抱著奶罐,本來可以走得更快。迫切的朝窗戶裡望了一眼,他吁了口氣放下心來,寶貝乖乖在床上躺著呢。
土狼把木板從門框上卸下來立在一邊,低頭鑽了矮小昏暗的屋子。床上罩著一個帳篷樣子的粗麻紗簾,這件東西是花了他不少功夫拼湊出來的,因為不想炎熱滋生的蒼蠅圍著她的傷口打轉。
他把盛有駱駝奶的陶罐放到桌上試了試,桌子只有三條半腿,用石塊墊起來,有點歪,於是他乾脆把奶罐放在地上,從牆角的水缸裡舀了點清水刷刷碗,倒出一碗奶來,掀開紗簾鑽了進去。
與其說床上躺著的是女人,不如說是個還沒怎麼發育成熟的女孩兒。小小的身量,胸脯只微微有一點起伏,但是土狼沒有嫌棄的意思,一個女人對他這樣窮到叮當響的男人來說太珍貴了。小就小,悉心喂上兩年不就很好了麼!
女孩兒的傷勢非常嚴重,被燃燒著的桅桿砸中,左臂、左腿全都被燒傷了,僅骨折就有六七處,半邊身體根本不能移動。把她帶到突尼斯的途中一直都昏迷不醒,直到前天才醒轉過來,卻不怎麼說話。聽到有人進來,女孩兒睜開了眼睛。
多麼好的一雙眼睛!清澈的好像會有小魚從潭水裡游出來一樣。土狼心裡贊歎著,他從第一眼看見她就心動了,一個死亡的精靈,在烈火中跳躍著收割生命,她的身姿和氣味都讓他深深迷醉。她太強大了,如果不是意外受傷,他怎麼可能會有機會把海妖據為己有?
「餓了麼?有……奶,是駱駝,新鮮的……」混血兒長久不與人講話,這麼一句問候也磕磕絆絆的。他昨天喂過一點麵包,但她傷得厲害,立刻就吐出來了。
土狼期盼的望著,希望從這張小嘴裡能對自己說出點什麼,又怕她露出厭惡的神情,像驅趕野獸一樣叫他滾開。但對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沒有想說話的意思,潭水一般烏黑的大眼睛在潔白的臉上更顯得深邃沉著。
土狼只好當她默認了,半跪在床邊,小心翼翼的把女孩兒的頭扶起來,將駱駝奶湊到她嘴邊,一口一口喂下去。土狼看著自己的手和她臉頰膚色的對比,有那麼點羞慚,他那麼黑,她卻比碗裡的駱駝奶還要白皙。
喝了小半碗,女孩兒咳起來,再喂也不張口了。土狼小心擦了擦她的嘴角,手指撫摸過溫暖柔軟的皮膚,像絲綢一樣滑滑的,摸上去舒服極了。他按捺不住心底激動,趕緊把剩下的駱駝奶仰頭喝了下去,她用過的碗都帶著那種迷人的氣息,土狼手足無措的掀開紗簾走出去,差點把自己絆倒。
他把碗扔到一邊,又把早上泡好的草藥撈出來甩乾,放進石臼裡用力椿爛,捧進紗簾裡給她換藥。重傷最好少移動,為了方便,床單下的女孩兒一絲/不掛,土狼從臉開始發熱。
她真能忍呵!燒傷的愈合過程是一種劇烈折磨,每一次換藥都要一條條把舊紗布從傷口上撕下來,凝固的□和碎裂的皮膚從肉體上生生分離出去,她常常疼得全身痙攣,能動的那只手把身下的毯子都抓破了也依然一聲不吭。
土狼想,海妖以前的主人肯定非常殘酷無情。她的皮膚奶一樣白皙光潤,可胸口上卻有深深的烙鐵印記,背上是一大片可怕的鞭痕,手腕也有捆綁留下的傷。
土狼極其納悶,擁有一個自己的女人是多麼美好的事,幹嘛要折磨欺負她呢?土狼看著這張忍耐的小臉,想象她被鞭打虐待的時候是如何痛苦:雙眼緊閉,睫毛顫動,背脊弓起,拳頭緊緊握著,細細的手指呈現失血的蒼白。
我不會打你的,我會對你好。他心裡這麼說,手下動作更加溫柔了。這件寶貝,不管是原主人拋棄不要、或是不小心弄丟了,只要撿到就是屬於他的了!
換了藥,土狼把髒污的紗布泡在水盆裡,然後跑出去跳到屋頂上拿下一塊新海綿。這是他從海裡撈上來,等肉質爛掉以後漂洗曬乾了專門給她用的。海綿吸飽水,從纖細的脖頸到腿彎,土狼仔仔細細把她因疼痛而汗濕的身子擦乾淨,又蓋上床單。
這個窮困的家伙就只有一張床,一條毯子,一條床單,現在都給俘虜用了,他自己睡覺時就不免一無所有,像頭荒野裡流浪的野獸。
但這都是值得的,等她好了……土狼渾身燥熱,吞著饞涎,心臟砰砰亂跳。要吃的肯定會吃到口,但他絕不會像那些冷酷的主人,讓自己的奴隸頂著烈日出去打水曬麥,還當眾羞辱折磨她們。他的寶貝只需要在陰涼裡幫忙照看攤子,或者再養兩只像她一樣白淨可愛的小羊羔……
一般人總覺得土狼外形丑陋難看,行蹤詭秘,只能撿些獅子吃剩下的殘羹冷炙果腹,是種令人討厭又悲慘的動物。
但土狼卻不這麼想,他自以為是有理想有目標的上進青年,日子過得很有動力。
忙完這一切,混血兒又拿出了煙葉和草藥曬乾扭成的乾草束,引燃了悶出煙來,繞著紗簾一圈一圈轉起來。這是驅除病魔和死神的巫術,古老的語言已經忘記了很多,但教給他使用草藥和巫術的老巫師說,心的誠摯才是最重要的。土狼用力默念咒語,試圖將神明喚來驅走困擾她的魔鬼。
請讓她早日恢復健康,但也不要健康到可以把我劈成兩半的程度。
請讓她忘記原來的主人,乖乖聽從我的命令。
請讓她不要討厭害怕我,時常跟我說說話……
咒語念到後來,土狼已經偏離了主題,心裡想得淨是自己的願望了。
她其實對他說過話的,土狼每一個字都記得很清楚。
第一句是:「不喜歡穿鞋打?」
第二句是:「好吧,隨你挑。」
土狼很懊喪的想,為什麼那時候沒有抓住機會好好回答她的話呢?其實不是不想回答,而是因為女人們見到他,不是尖叫著跑開,就是一臉厭惡的讓他滾遠,於是從小就沒怎麼跟年輕女人說過話,實在太緊張。
他想告訴她,不喜歡穿鞋是因為直到變完聲他才從海裡撈出自己的第一雙鞋,那時候他的腳掌已經適應了北非灼熱的沙土。
草束終於燃到最後,土狼朝著紗簾大力揮動那個枯草把,火星四射,煙霧繚繞,不知道病魔有沒有被驅走,但屋裡的蒼蠅和臭蟲確實爭相逃竄。他嚴肅的將結束詞念誦出來:
「我的名字是……伊內,你的新主人。」
這個名字多年沒人喊過,以至於他自己也要想想才能記起來。不知道神明有沒有聽到召喚,但就在此時,奇跡居然真的發生了。紗簾裡的小人兒稍微動了動,咳嗽兩聲,回了他一句平板無波的話:
「我叫尼克,你快熏死我了。」
尼克花了三天才弄明白這個奇怪的男人想幹什麼。剛開始她以為是被敵人生擒,接下來會有好一番折磨。這件事她猜對了,混血兒每天從她傷口上把凝結的紗布撕下來一遍,疼痛的劇烈程度簡直讓人想咬舌自盡,如果不是重傷動彈不得,她早就打破碗割斷敵人的喉嚨。
但接下來的事就出乎她的意料了,每次撕掉繃帶後,混血兒都會用椿成泥的植物敷在她的燒傷上,這東西有不錯的鎮定效果,很快她就會在冰涼舒適的感覺中平靜下來。接下來,男人還會仔細擦乾淨她的身體,然後准備軟爛易消化的食物耐心喂她吃喝。
這神秘的土著有雙稀有的金色瞳孔,在昏暗的室內依然熠熠發亮。他幾乎每時每刻都用一種令人生畏的眼神瞧著自己的俘虜,好像旱季來臨時饑渴難耐的土狼一樣,有種口水滴答的意味。每當他靠過來時,都會下意識地嗅嗅她的氣味,摸摸她的臉,然後在陶醉而滿意的微笑中露出一口野獸般的白牙。以至於尼克總是產生錯覺,覺得這男人下一刻就會把她當做開胃小菜整個吃掉。
尼克想,難道是有某種特殊愛好的變態嗎?
折磨與照料交錯進行了兩三天,男人還是沒有切下她哪些部位生吃或者烹煮。尼克這才注意到,他每次觸摸到自己的身體都會很激動,有時候還含混不清的喃喃著「主人、服從」之類的詞語。
尼克松了口氣,心道燒傷可能就應該如此治療,而自己果然是被桅桿砸到腦袋,居然會把食欲和性/欲搞錯,這怪胎不過是想要個女奴而已。她生來細胳膊細腿,只有神經特別粗疏,想通此節,便坦然接受別人喂養照顧,根本不考慮自己正赤/裸裸的躺在陌生男人床上。
天氣太熱了,無論什麼傷口都很難愈合。尼克的傷時輕時重,每天傍晚總會發燒,清晨才漸漸退下熱度。男人不知出於什麼考慮,居然會整夜整夜的照顧她。沒什麼特別有效地退熱藥物,他不停給她擦身,用冰冷的井水浸泡海綿放在她額頭上。由於長期仰臥,尼克背後開始生成片的疹子水泡,為了避免惡化成褥瘡,每隔一會兒男人就抱起她翻個身。
尼克靜靜地觀察這個叫做伊內的混血兒,他似乎沒有正經工作,也沒有親人朋友,每天的日程除了照顧她就是不停維修這間破到不能再破的屋子。驅趕老鼠,墊高地面以免讓污水流淌進來,用撿來的木板堵上牆和屋頂的漏洞。修好屋頂的那天尼克還很可惜,因為每當傷口疼痛無法入睡的夜晚,她可以躺在床上從屋頂的破洞裡數星星消遣。
比疼痛更難忍受是空虛。
尼克總是忍不住想念海雷丁,想念他寬厚的肩膀,身上煙草、火藥、皮革混合的氣息以及嘴裡淡淡的薄荷味道。不像這個沉默的混血兒,船長會彈琴,會講好聽的故事,在他身邊的時候從來不會無聊。
但以後再也沒有回去的機會了。
尼克清楚自己的傷勢有多麼嚴重,大面積燒傷滲液,左半邊身體完全不能移動,如果不是伊內奇怪的醫術,她大概早就掛了。即使有足夠長的時間恢復,也很可能永遠無法站立行走。
海妖不能戰斗了,暖床也輪不到她這樣爛水果一樣的身體。
而船長,從來不要沒用的東西。
尼克幾乎可以想到回去後船長會怎樣待她。他會讓維克多來檢查身體,確定她再也沒有用處後就把她存的錢還給她,或許再加一筆豐厚的撫恤金,然後就消失蹤影。
就像她曾經遇到過一個很溫柔的恩客,帶她回家住,給她吃喝。可過了兩個月那恩客要結婚了,她只能回到街上繼續流浪。
想到這裡,尼克覺得肺部被灼燒般,連呼吸都開始變得困難。被拋棄的感覺是難以想象的,她寧願斷一條腿,失去所有積蓄,也再不想當面承受「被拋棄」痛苦。
還是被當做死掉更適合,因為人們總是懷念死人的好處。
月色柔和,星光燦爛,尼克靜靜的躺著數自己心臟跳動的頻率。
她什麼都懂。
即懂得船長的野心,也明白自己的處境。
那麼為什麼還是止不住的思念,在高熱不退的幻覺中想象自己又回到那艘自由的船上,回到那個強壯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