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巨大的鎖頭落在這扇門的把手上,宣告任何人不得入內。這其實是間很好的屋子,它坐落在冥王號艦樓第二層,雖然面積不大,但有一扇小小的木框窗,空氣清新,通風良好,即使在北非最熱的夏天也有微風吹拂進去,是只有頂級船員可以享受的單間待遇。
房門上還嵌著一塊巴掌大的銅牌,它在屋子被鎖之前就坐落在上面了,牌面擦得閃閃發亮,一柄小小的鐮刀刻在上面。
這本來是一個驚喜,它將在戰斗勝利之後被送給重回崗位的沖鋒隊隊長。
工匠們按照船長的命令雕刻了門牌,桌子、床、雜物櫃、洗漱的盆架、固定油燈的台座,所有家具都是為一個身材瘦小的人特別訂制的型號,除了海妖,再沒有一個人有資格住在這個為「最強之人」准備的單人間裡。一切都准備的非常妥當,所有人都以為事情可以按部就班的進行,少年將帶著勝利的驕傲和喜悅接受船長送的禮物。
但是海妖居然沒有回來。
阿爾及爾的海底戰場被仔細打撈,上千人沿著海岸線搜索了兩個月,每一具被海水泡漲、腐爛變形的屍體都被抬到船長面前供他辨認。
沒有,什麼都沒有,鐮刀、遺骸,海妖從深沉的海底浮現出來,又再次潛入那不可探知的世界,沒有人能追蹤它們神秘的足跡。
一個縱橫四海的梟雄必定是個拿得起放下的人物,大本營可以拱手讓給西班牙人蹂躪,旗艦被打沉可以再換一艘。為了那個野心勃勃的目標,海雷丁什麼都可以拋棄,什麼都能當做棋子,但這一次,他遭受了不能接受的損失。
陣亡列表和獎賞名單上都沒有提到那個小小的身影,隊長單人間也沒有讓給別人,只是落了鎖。人們竊竊私語,說船長看不到屍體,就不會承認海妖已死。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又何止一個?漸漸的,沖上岸邊的屍體只剩下魚蝦吃剩的碎塊,基督徒和穆斯林攪和在一起,最厲害的神學家也分辨不出他們生前的信仰。
那麼,他終於該死心了吧。
深夜,海上起了大風,暴雨傾盆而下。船體隨著巨浪起伏,一會兒被拋上山峰,一會兒被淹沒至谷底。帆片都收了起來,甲板降下鐵欄和木板,蓋住下面的炮艙和船員室。
天氣情況大副完全能應付,海雷丁強迫自己休息,他很久沒有睡過了,經常躺著清醒到東方漸明。海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密集敲打在舷窗玻璃上,大海奏出一首憤怒咆哮的樂章,在這種擂鼓般的節奏下,緊繃的神經反而能放松下來。
朦朧襲來,海雷丁覺得自己要睡著了,可在陣陣雷鳴和雨聲中,他總覺得有種異樣的聲音在附近響動,凝神靜聽,卻抓不住確切來源。
啪嗒,啪嗒,啪嗒,輕輕的,小小的,好像有人赤腳走過甲板。
船長……
海雷丁立刻翻身坐了起來,下意識尋找木地板上熟悉的痕跡。她每次偷偷溜進來洗澡,不總是留下一串濕漉漉的小腳印?
船長……我沒有……沒有背叛過你……
「我知道!我知道你從來沒有背叛過!!」海雷丁翻下床,四處搜索,大聲回答這個輕到近乎飄渺的聲音。
船長……我是……我是有用的吧?
「當然!你是最有用的,最乖,最厲害……好孩子,回來,馬上回來!!」
油燈映射下的房間影影綽綽,海雷丁踢開浴室門,空的;掀翻櫸木櫃,也沒有。他是不是要所有人舉著火把,設置放入食物和金子的牢籠,才能捕捉到這個飄渺的靈魂?
船長……船長……船長……
無形的靈魂輕聲呼喚著,紅髮惡魔,海盜之王,這個在一切敵人和下屬面前毫無破綻的神祗形象,終於在無人處崩潰了。他雙目通紅,高聲咆哮,像頭發了瘋的獅子在船艙裡狂翻亂找。
海雷丁曾以為自己能承受失去一個下屬的損失,也能在任何情況下把感情控制在理智之下,但——他估錯了那個孩子在自己心中的分量。
她是什麼時候超越了下屬的位置?又從哪裡得到了擾亂他理智的力量?他又是何時……何時……
不知道,沒答案。
一個有著漆黑雙瞳的混蛋小偷輕巧地鑽進空隙,無聲無息的翻過他心中的高牆,在那裡留下了一串刻骨銘心的小腳印。
悔恨,悲痛,憤怒,一切一切沖了上來,就像許多年前,他將妹妹的骨灰拋灑在海中一樣。
最終,海雷丁找到了聲音的源頭。
在舷窗外,在暴風驟雨中。一個蒼白纖細的身影立在黑暗中,濕潤的長髮海藻一樣披散在肩頭。不存在於世上的海妖,像一團飄渺霧氣漂在海面上,沉沉浮浮。
船長,別趕我走……求你,別趕我走……我不想走……我不想走……
孤獨的靈魂輕聲乞求,輕輕拍著窗戶,渾身濕透。
「我不會趕你走的!絕不!回來,立刻回來,永遠呆在我身邊,我不會再讓你去送死了……小東西……好孩子……尼克……」
海雷丁低聲呼喚著,只怕驚散了這團霧氣,張開臂膀慢慢走了過去。
「到我這兒來,來……」
然而,就在他的手碰觸到玻璃的瞬間,虛幻的夢境結束了。
睜開眼,小小的腳步聲,敲窗戶的雪白手臂,那雙漆黑雙瞳,一切幻覺全都消失了,油燈在空曠的臥室裡跳動,留下無數陰影。
海雷丁猛地掀開被單,跑到舷窗前推開那扇永隔陰陽的玻璃,試圖將那個蒼白的小靈魂放進船艙。
一陣淒厲的狂風卷了進來,撲面而來的暴雨讓人頓時窒息。舷窗外一無所有,只有滔天黑浪咆哮著嘲笑他的想象。
傲慢的獅子付出了代價,被偷走的東西,縱有再多堅船利炮,寶馬彎刀,也搶不回來了。
他將在漫長的時光中,不斷追憶一串無法磨滅的小小腳印。
無法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