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特里奧,鹽炒豆還有沒有了?」
一個汗津津的少年勾著梯子扶手跳進廚房,給昏暗沉悶的船艙裡帶進來一股清新的氣息。尼克大大方方地朝胖廚子伸出手:「昨天的份額吃完了。」
特里奧見是這個無底洞饞蟲進來,趕緊把手底下處理的一塊大火腿藏進櫥櫃,油乎乎的胖手在圍裙上使勁蹭了蹭,「你吃得也太快了,那東西硬的跟石子兒似的,天天吃也不怕硌掉牙!」
「我牙口好,不怕。」尼克左右掃視,看有沒有遺漏在外的食物可以順手拿走。
廚子的木腿在地板上當當作響,他艱難地彎下腰,從矮櫃深處拿出半麻袋鹽炒豆,抓出一把放進尼克遞過來裝零食的小布袋裡。
尼克眼巴巴的看著廚子把麻袋塞回矮櫃,抱怨道:「你就不能多給我點兒嗎?每次就給一把,真小氣。」
「不是我不給,船長說了這些零食不能一次給你那麼多,狗窩裡存不住糧食,你可是拿到多少就能吃掉多少!」
「不吃這個沒力氣,一曬太陽就暈乎乎的。」尼克捏出兩粒豆子塞進嘴巴裡,咯崩咯崩嚼地歡快。
「聽人說不吃鹽就沒力氣,你一天出那麼多汗,汗水可都是鹹的哦。」特里奧看著尼克前後濕透的襯衫,感慨萬千。
天才跟努力其實並無必要關系,資質平凡的人努力一輩子可能依然庸庸碌碌,但一些本來就擁有極高天賦的人再加後天努力,所成就的事業往往可讓眾生仰視。
每天鍾響第一遍前起床,背一袋重達五十磅的壓艙沙石繞甲板跑三十圈,單手爬桅桿二十趟,換手再二十趟,除了受傷的時日裡,這是尼克從上船後每天早上必做的基本功課。沒人督促,也沒人強迫,只是不這麼練就可能在下次戰斗中陣亡。
從尼克的鞭傷養好後,這種自發的訓練更加了一倍數量。蘇萊曼大帝為新海軍元帥授勳、接見各位奧斯曼大臣等一系列繁雜的事務,海雷丁都以海妖有傷未愈的借口沒讓她參加,尼克每天就在訓練和吃吃睡睡的生活裡渡過。
巴巴羅薩兩兄弟在土耳其擊掌相逢,從此可以並肩作戰笑傲四海了。海雷丁手中的三千人,伊薩克三千人,再加蘇萊曼大帝提供的精兵二千,八千人馬並大小三十余艘戰艦足可以在地中海掀起滔天巨浪。
所有船隊成員都清楚,紅獅子即將回到西地中海,從西班牙手中奪回阿爾及爾以血前恥。而尼克,也將在接下來的戰斗中證明自己的忠誠,重新得回她沖鋒隊長的名號。
船員們私下裡依然叫她「尼克隊長」,只要海妖還在,還有哪個不自量力的人能夠勝任這個職位?
兩個月的磨合訓練後,這只新組成的海盜軍團就在海雷丁的指揮下迫不及待駛向北非。伊薩克這次是作為弟弟的副手出戰的,即使掌控東地中海所有航路的紅鬍子也不得不承認,大規模的海戰指揮,海雷丁在這個時代幾乎是無敵的。
風帆鼓動,白浪千朵。
誰都沒有想到,在奪回阿爾及爾的這場血戰中,海雷丁將遇到一生中唯一能與他對抗的海軍統帥,又將痛失一個從此無人能夠替代的重要人物。
「西班牙海軍的主帥費爾南多一死,查理手下就沒什麼能主持大型海戰的人才了,所以他請了熱內亞雇傭軍首領安德魯‧多利亞來指揮天使軍團,這次直接跟我們交手的敵人就是他了。」
作戰會議上,海雷丁將阿爾及爾港海圖和各地密探發回的消息鋪在桌上展示給高層,他一向喜歡出其不意的攻擊,但所有奇攻都建立在提前對敵人信息的預測掌握。
「熱內亞雇傭軍?就是瓦倫西亞港那次的援軍嗎?」尼克依然念念不忘因為自己玩忽職守讓船隊吃虧的那一戰。
「沒錯,安德魯也時常受雇於陸軍,白刃戰很強。那個跑得飛快的混血雇傭兵大概也會在西班牙船上,接弦戰就交給你了,小心狙擊手,你的鐮刀是明顯目標。」
尼克點頭應了。
伊薩克開口:「西班牙人知道我們會反攻,大概有一萬五千海軍駐扎在阿爾及爾,比我們的人要多出兩倍呢。雷斯,你可想好怎麼應付了?全都是自己親手帶的弟兄,我可不想硬碰硬消耗戰哦。」
「戰列艦船堅炮利,我們肯定會損失一些的。」海雷丁從一摞羊皮紙裡抽出敵軍將領的資料攤到桌上,「安德魯‧多利亞這個人的經歷我看過,是個熟讀兵法的年輕熱內亞貴族,實戰經驗多,對古典戰術應用得很不錯,還寫過兩冊關於歷史經典海戰的讀物。」
「還是個文化人呢。」紅鬍子捻起一本燙金封面的書冊翻了翻,看完插圖裡的布陣又扔回桌上,對弟弟道:「我識字不如你多,你繼續講。」
「安德魯太熱愛古典戰術了,所以他守城的法子我大概也能猜到幾種。」海雷丁張開阿爾及爾港口海圖,用炭筆邊畫邊講解,務求讓每一艘船的監理都能理解戰術,機動地響應他的命令。
作戰會議進行了整整一天,所有人都對奪回阿爾及爾充滿信心。
公元1517年八月三號,一個極炎熱的夏日,這場雙方都做好充分准備的攻守大戰開始了。
不出海雷丁所料,熱衷於古典戰術安德魯‧多利亞擺出了一字長蛇陣,將二十多艘戰艦排成一行鎖住了阿爾及爾港東西兩岸最窄的部位,六艘以天使命名的大戰列艦分列其中,以其威力極強的側弦炮火擋住所有可能的沖撞進攻。
北非夏日強烈的南風從陸地吹向海洋,任何想要進攻的船只都能逆風行駛,想從正面突破這鐵桶般的陣容幾乎是不可能的,可以說是立於不敗之地的千古經典陣法。
「海盜之王,不要讓我失望!」
安德魯‧多利亞腰挎銀刀,身穿筆挺的海軍將領制服站在拉斐爾號船首,金色肩章在太陽下閃閃發光。他和海雷丁年齡相仿,既擁有貴族高雅的儀態外表,又有職業軍人的魄力和英武,是一位有如新星般耀眼的年輕將領。
海盜軍團成機動隊列散在港口外的海面上,海雷丁極沉得住氣,一槍不放的等待著。安德魯有個致命弱點,那就是對當地的氣候並不熟悉。北非夏季雖有強烈的南風,但其實風向並不固定,為了保持船隊機動性,安德魯命令所有船拋下單錨,一旦風向有變,船只就會以下錨地為原點隨風飄動。
隨著日頭的方向不斷變動,港口南風轉為西風,將安德魯的船隊吹向東側,長蛇陣最西邊的梅丹佐號以西,就露出了一個船身的空隙。這是必須留下的空間,否則吹東風的時候梅丹佐號就會撞在岸邊礁石上。
海雷丁等待的時刻終於到了。
他立刻命令右翼戰神號插入這一個空隙,朝梅丹佐號發動猛烈炮擊。擁有二十寸厚船板的戰列艦防御力極強,實心炮彈的威力很難打穿其側弦,即使近距離僥幸打穿,也只有一個窟窿,破壞很有限。
但優良橡木的價格實在太高昂了,只能用在刀刃上,戰列艦的側面防御厚實,但艦首艦尾卻相對薄弱,因為排成一列的時候,艦首艦尾面對的都是友艦,無需特別的保護。此時戰神號插入空隙,火力強大的側弦炮全部對准梅丹佐號脆弱的尾樓猛轟,當場就端掉了指揮室。
梅丹佐號是拋錨作戰的,此時根本來不及掉頭反擊,戰神號上的海盜狂呼著「打穿你的屁股」,朝梅丹佐號被轟開的尾樓裡發射鏈炮和散彈,這些炮彈如掰碎餅乾般砸穿了船體內一層層薄木板,一路橫掃過去,留下數不清無頭斷肢的屍骸。
千裡之堤毀於蟻穴,天使軍團還沒來得及反應,已經有五六艘海盜船順著強勁的西風擠進空位,繞到長蛇陣的背後發射炮彈了。安德魯的守陣被攻破,陷入了兩面受敵的境地,眼看著一艘接一艘的西班牙軍艦被打成火炬。因為船只全都原地拋錨迎戰,後面的部隊連接應都無法做到,西班牙就在這一刻被命運女神拋棄了。
安德魯‧多利亞不會這麼輕易就承認失敗,他立刻組織反攻,令兩側弦全力開火,以火炮的數量優勢和軍艦上的步兵向海盜軍團發起反擊。
狙擊手趴在桅桿高處,在硝煙中尋找敵方的統帥和指揮官,海盜頭目和一般船員的穿著沒什麼區別,但西班牙軍官們卻都穿著鮮艷的禮服,成了活靶子。
安德魯命令一切有生力量尋找海雷丁的旗艦海妖號,希望能通過絞首行動扼殺掉敵軍的指揮塔,海妖號的半人半魚船首像是很明顯的,可擁有那一頭火焰般紅髮的男人卻沒出現在甲板上。
只有一個揮舞著漆黑巨鐮收割生命的少年,成為雙方船員終生無法忘掉的噩夢。
海妖如同鬼魅殺入敵陣,巨鐮揮過之處,敵人麥子般倒伏下去,一片血海。尼克的重要任務之一是削弱對方的機動力,她率領沖鋒隊登上敵艦,砍瓜切菜般掃蕩甲板水手,劃破帆片砍斷纜繩,西班牙軍艦就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原地打轉。
一組鏈炮橫飛過甲板,美杜莎號大副直接被打成三截,監理將殘屍扔進海裡,繼續指揮作戰。彈藥艙起火,天使軍團的沙利耶號像頭著火的巨獸,在震耳欲聾的咆哮中自我毀滅。
暮色昏黃,殘陽似血,雙方陷入了血肉橫飛的慘烈混戰。
海雷丁的策略之一,就是旗艦不像往常般設在海妖號上,他本人坐鎮冥王號指揮大局,用海妖號吸引炮火,因此西班牙人始終找不到指揮塔的蹤影,而那些龐大戰列艦卻是最鮮明的攻擊目標。
就在尼克如出入無人之境、接連控制了加百列號等三艘西班牙軍艦的時候,熱內亞的混血雇傭兵跳上海妖號,試圖趁機繳獲海盜軍團的標志旗艦。尼克一直等得就是這個家伙,她將鐮刀拆成六截,奔跑跳躍,勾著船舷越過船與船之間的空隙,以令人目瞪口呆的靈動迅速趕回了海妖號。
這是個身材修長結實的混血男人,淡棕色皮膚、臉部輪廓比白種人稍淺,身穿質量低劣的水手衫,腳上套著舊靴子。尼克在地中海沿岸流浪了這麼久,從沒有看過類似的混血兒,或許對方也不喜歡被人盯住自己與眾不同的臉,一頭凌亂的黑色長髮披散下來蓋住了半張臉孔,只一雙野獸般的瞳孔在髮絲裡閃出異色。
尼克的鐮刀比身體更快的飛了過去,那混血雇傭兵用手中劣刀接了一下,刀背擦出幾星火花。尼克又是幾下追擊猛砍,在傭兵身上劃出幾個極深的血道,對方只是閃身退避,沒有還擊余力。
腳步沉重滯澀,看來也不是什麼高手。尼克心裡下了定論,打算給他一個痛快。
傭兵的眼神像條饑餓至極的鬣狗,從尼克飛奔過來時就一直盯著她瞧,他舉起手背舔了舔自己淌血的刀口,舉刀向下戳向腳背,兩下把靴子切開,一腳踢飛一只,接著便赤腳站在甲板上。
「不喜歡穿鞋打?」尼克問,對方只目光炯炯瞧著她,一言不發的點點頭。
「好吧,隨你挑。」尼克無所謂的扭扭脖子,將鐮刀分握兩手。
男人突然從原地消失蹤影。
尼克下意識橫起鐮柄,當的一聲,在脖子邊上攔住了那把缺刃的劣刀。好快!尼克反手揮出鐮刀,對方猛地向後跳去,避開了致人死命的攻擊。傭兵的動作從脫掉靴子後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像頭靈活的動物般,時而騰躍撲擊,時而輾轉退避,尼克終於明白為什麼這家伙不喜歡穿鞋打架了。
海妖與赤腳的傭兵戰做一團,周圍二十多米都沒人敢於逗留,武器在空中畫出翻飛銀線,任何一道都可以都能砍斷旁觀者的脖子。
西班牙軍團的猛烈炮擊始終沒有停息過,海妖號千瘡百孔,半人半魚的船首像被打得傷痕累累,木工組在艙底拼命堵塞彈孔,但水依然漸漸漫了上來,帆片點燃了,水手們一邊反擊一邊救火,忙得不可開交。
尼克有點焦躁了,她碰到了前所未有的情形。面前這個混血兒雖然夠強,但似乎都是本能動作,再過上幾十招,未必不能將他拿下。
可始終沒有聽到聲音。
生命斷裂的聲音。
怎麼會這樣?他沒有自己強,但自己卻無法打敗他?
尼克下意識的想看看船長在哪裡,他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總能解決她所有的疑問。
但她不能回頭。
船長讓她守住海妖號,吸引西班牙人的火力直到他穩操勝券,所以無論炮火多麼猛烈,敵人多麼難纏,她都必須留在這裡。
燃燒著的帆片一塊塊從桅桿上脫落下來,船體的每一個部件都在烈火中辟啪作響著剝落,瀝青和油漆被燒化了一滴滴流淌下來,像是海妖號最後的淚水。
尼克無瑕四顧,握緊鐮刀,准備給那個落魄的傭兵致命一擊。
聲音!終於聽到了!
她驚喜的弓起背脊,准備撲向對面的敵人。
就在此時,海妖號的主桅被鏈彈擊中,燃燒著倒了下來。
奪回阿爾及爾的血戰從下午一直持續到第二天黎明時分,昨日平靜的海灣已經變成恐怖的屠場,曾經威風凜凜的戰艦歪七扭八倒在海面上,血肉模糊、或是被燒得焦黑的屍體合著無數木片漂浮在海水裡。
天使軍團六艘巨型戰列艦三艘被擊沉、一艘被奪取,十二艘普通軍艦沉沒在這片海域,傷亡超過三千人。安德魯‧多利亞不得不率殘部撤退,被西班牙蹂躪半年之久的阿爾及爾重新回到海盜手中。此戰切斷了西班牙通往北非的海上軍備供給,陸軍如斷了秧的瓜一樣枯萎在灼熱之地。
海雷丁率領的船隊,傷亡不到四百,只有一艘船沉沒。
但這艘沉沒的船叫做——海妖號。
有一名重要下屬沒有回來,她的名字是——尼克。
最後一個看到她的船員報告,尼克隊長被燃燒的桅桿砸中,直接落入海中。
她居然如此忠誠地執行船長的命令,直到最後一刻還堅守在那艘注定沉沒的船上。
海妖與海妖號,人與船,永遠在一起了。
不知怎麼,海雷丁突然想起他很久以前的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也是在他身邊呆了幾年,後來自己決定要走,他陪送了一大筆嫁妝,還威脅娶她的男人,如果不好好對待她就把他大卸八塊。可那個女人走得時候依然哭得很傷心,淚水從面紗下不停滾落下來,斷了線的珍珠一樣。她說:
「你是個不懂得憤怒和心痛為何物的男人,因為你從來沒有為別人付出過真正的感情。只有你把心血、時間、精力、希望、心意統統裝到一艘船上,而這艘船又突然沉沒的時候,你才會感覺到什麼叫做心痛。」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那個女人的話是什麼意思。
打撈的結果只有一個小玩意兒,她隨身裝零食的小口袋,裡面還有幾粒沒吃完的鹽炒豆。
就像那個童話裡講的,墨西拿國王站在岸邊等啊等啊,不知等了多久,一把小扁豆浮出水面,尼克魚再也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