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療室的門板砰砰亂響,維克多懊惱的從床上爬起來點燃了鯨油燈,穿著他雪白的絲綢睡袍打開門。
一個亂發赤腳的小家伙站在門外,裹在身上的被單下明顯不著寸縷。
「幻覺、幻覺。」維克多喃喃自語催眠自己,碰的一下再次把門關上。
很可惜的是,幻覺很有耐心地繼續發出聲響,大有你不開門我就敲到地老天荒的意向。維克多心想再敲整船人都要過來圍觀了,只能閉上眼睛狠狠吸了一口氣,開門把萬惡源頭放了進來。
油燈跳躍,維克多瞧著這個無恥裸奔的家伙,有今晚絕對沒辦法好好休息的預感。
「我跟船長上床了。」尼克像所有失身少女一樣,悲傷而驚惶的看著自己光裸的腳丫。
「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維克多歎了口氣,倒了一杯涼水給她,半夜的無禮拜訪者沒有享受茶和咖啡的資格。「那你光著身子到處跑是怎麼回事?」
尼克更悲傷了:「因為……因為做完了船長不給錢,還揍了我一頓,把我踢出來了。」
「不給……你!你居然跟他要錢?!」維克多不可置信的看著小混蛋,祈禱這一切只是離譜的夢境。
尼克小聲咕噥:「這一次是我願意免費的,可是船長說以後也要,還是獨占,但他不打算給包養費。」
聽聞此言,船醫雙目濕潤,一種悲涼的情緒直沖胸臆,只想望天長歎,但此時還是深夜,天花板遮蓋了他的視線。
「這種問題你去跟當事人商量行不行?!我這裡是醫療室!只管治療身體創傷,不是心理輔導室也不是中介所!!」
尼克像只無家可歸的花栗鼠,可憐兮兮望著船醫:「我沒地方去啊,而且有身體創傷的。」她轉過身去把沾了血跡的床單展示給維克多:「背上的傷裂開了,而且屁股也很疼,我申請住病床。」
「上帝啊!不用把你們的細節告訴我了!!」維克多渾身顫抖,想把這個讓人抓狂的傷員踢出去,卻無論如何沒有這個本事。
尼克只把船醫的悲號當做住院申請的批准,徑直掀開中間布簾,「再借給我一件襯衫吧,當然再來條褲子更好,你那頂球球睡帽就不用了。」她選了一張病床趴上去,痛苦地摸了摸自己遭殃的臀部,「還有,消腫止痛的藥膏有嗎?船長下手真是太黑了……」
這天晚上,兩人並排躺在一起(兩張床),尼克趁著黑暗,把那些不明不白的情緒一股腦的傾訴給船醫。
「我願意跟他的呀,船長又強又有錢,對我一直很好。可是他突然就發火了,早知道我就含蓄一點……」尼克對喪失了一次被大款包養的機會非常遺憾。
「你知道什麼叫含蓄的話,地球就是方形的。」維克多嘴角抽搐,「但你真不應該跟船長要錢,換做是我也會生氣的。他是想跟你建立平等穩定的男女關系,不是想做你的恩客。
「平等穩定的男女關系?是指炮/友嗎?」
「……當我什麼也沒說,我已經睡著了。」維克多把毛毯拉到頭頂背過身去。
「喂!你倒是說明白啊。」尼克伸出爪子使勁拉扯船醫的毯子。
維克多深深歎了口氣,知道今天晚上不給小混蛋解釋明白什麼叫「正常的男女關系」就沒法睡覺了。
「這麼說吧,你和曾經付錢的那些人在一起時,是誰付出比較多?」
「當然是我,不給錢誰做那些又疼又惡心的事。」
「那麼跟船長發生關系也是你付出比較多,又疼又惡心?」
「不……好像是船長付出多一點……而且和他一起很好,我很喜歡……」尼克貌似有點開竅了。
「多想想吧,船長是願意對你付出的,你怎麼能反過來跟他要錢?揍一頓屁股都算便宜你了!」
維克多解惑的一番話像黑暗中的一道光芒,讓尼克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原來船長是願意對我付出的。
尼克想,自己的臉蛋身材可比船長的女人們差得遠了,又犯了大錯,他願意留下她、照顧她、還跟她上床,本來就是件奇怪的事。
因為船長還是需要自己的能力對吧?尼克把腦袋埋到枕頭裡,臉上有點熱熱的,對「被需要」這件事覺得心裡很歡喜。
「喂維克多,也就是說上床這回事,其實跟男女沒關系,而是跟付出多少有關系對嗎?」
思索了半天,尼克才就自己得出的想法詢問船醫。
「你能不能把上床兩個字替換成交往,換成戀愛也行……不不,還是當我什麼都沒說。」維克多做了幾次填字游戲,覺得都不怎麼合適,只能同意她的觀點:「這麼說也沒錯,關鍵是你不能這麼財迷心竅,什麼事都往錢眼兒裡鑽,要知道,別人的心意和付出也是有價值的呢。」
「這樣啊……」尼克若有所思。
維克多舒了口氣,認為今天「拯救無知少女」的咨詢可以告一段落了。心想跟船長要錢的應該是他才對,辛辛苦苦做醫生不算,還得兼任心理輔導員,不要加班費簡直沒有天理。
「我都明白了,謝謝你維克多……晚安。」
尼克終於找到了答案,累了一整夜,身心疲倦,安心拉上毯子沉沉睡去。
知錯就改是一種美德,尼克小混蛋當然不能算一個具有美德的人,但道歉這件事還是會做的。第二天晚上,尼克又從小窗戶裡溜進船長浴室洗澡,但這一次她專門挑了海雷丁在臥室的時候。一張洗得白裡透紅的小臉兒從浴室門縫裡探出來:
「嘿船長,今晚有空嗎?」
「當」的一聲,回答她的是一柄插在門板上來回晃動的匕首。尼克縮縮脖子,咽了下口水。但她好歹也在道上混了很久,不會因為這一點點小事就喪失告白的勇氣。
「我是來道歉的,維克多教育過我了,我不該死要錢。」她又往外探了探身子,露出一邊圓潤小巧的肩膀,「船長,我們建立「平等穩定的男女關系」吧?」
她不等海雷丁發射出下一輪致人死命的暗器,就輕手輕腳的摸進臥室,很無恥的一頭鑽進床單裡,像條滑溜溜的泥鰍朝床的主人游了過去。
事實證明,只要不是原則問題,男人的怒火一般不會持續很久。一個有誠意的道歉,再加一場更有誠意的「運動」,即使海雷丁這樣的男人也差不多消氣了。是夜,維克多非常欣喜的沒有再次受到會敲門的「幻覺」騷擾。
在駛向奧斯曼土耳其的旅程中,總是很忙的海雷丁似乎突然閒了下來,每天只聽聽船隊位置的報告,寫兩筆航海日志,其余時間就呆在臥室裡。有時彈一會兒琴,或者削個水果喂喂尼克,小東西的好胃口並沒因為受傷有任何減小。
除了背上先疼後癢,尼克覺得這段日子過得很愉快,船長會彈琴,會講好聽的故事,知道大陸深處有長著長脖子的神奇動物,還會徒手擠檸檬汁給她喝。
尼克很喜歡看這個過程,船長在黃色的檸檬上劃開一個小口,大手輕松一握,所有汁水就一滴不剩全被擠進杯子,只剩下層癟癟的厚皮。
他還是留情了,尼克想。船醫說過的「活活打成兩截」不是空穴來風,她自己就親眼見過船長練鞭的時候抽斷了手臂粗的小樹。
白天晚上全都在一起,尼克除了趴著養傷無事可做,於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跟身邊的人說話。海雷丁搭理她,就算聊天,懶得搭理,她就當自言自語。
「阿薩總是吹噓他年輕的時候是遠近聞名的美男子,我一直不信。早先他還練劍,後來就懶得練了,啤酒肚才越來越大。」
「人的精神放松了,身體也就跟著懈怠,那時候他大概已經想放棄了。」
「我想也是。剛開始幾年,他總是忙著寫信,後來就慢慢不寫了,也不再提什麼讓我回去、要是個男孩兒該多好的話。我們剛搬到多尼的時候,他說很喜歡這種安靜的地方,以後就悄悄住在這裡也不錯。」
「卡斯蒂利亞從派系斗爭失敗後就再沒成過氣候,他大概覺得帶著你隱居的日子比爭權奪利安逸,人就是這樣,一到中年就想得開了。」
「船長,你想得開嗎?」
「……我離中年還差得遠,你想再挨頓揍?!」
「別別!那就算你想不開好了……嗯,被困在瓦倫西亞港的時候敵人很強嗎?船長你在海上從來沒有吃過虧的。」
「港口有一座技術很先進的炮台,沒有及時端下來。另外當時的熱內亞援軍裡有個很強的混血雇傭兵,你這小混蛋不在,接弦戰的時候被他連砍了我們幾個分隊長。」
「咦?應該不會有比你還強的人類存在吧?!」
「是沒我強,但跑得比兔子還快。我要去收拾那小子的時候他都跑出三條船遠了,如果我放下指揮權去追,那就中計了。」
「哦……那麼,船長你的意思是說,我還是很有用的是嗎?」尼克歪著腦袋問。
「嗯,有用的。」海雷丁拍了拍她的小腦袋,「但是你被降級了,要想做回隊長,你得證明自己更有用。」
「我會證明的,等背上好了就證明。」尼克很肯定的說。
「好吧,我拭目以待。不過現在你得睡覺了,小孩兒不許熬夜,不然永遠長不高。」海雷丁把她身上蓋的毛毯從腰下拉到肩膀,吹熄了油燈。
床一沉,他在旁邊躺下。
尼克小聲咕噥了一句:「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再長高……」就閉上了眼睛。
黑暗中的海雷丁並沒閉上眼睛。
他人是閒著,可腦子一直在轉。
以後該怎麼辦呢?船上的人已經全知道尼克是個女孩兒了,規矩不能從他這個船長這裡破,降了級,隊長的單人間不會再留給她。普通船員全都睡在潮濕昏暗的艙底,每一掛吊床相隔的標准距離是三寸,幾百個男人像蜂巢一樣密密麻麻擠在一起,從翻身到夢話沒有一丁點隱私。
讓尼克搬去那裡住,海雷丁很不樂意。
旁邊的小東西又在舔唇咂嘴,不知道做什麼好夢。海雷丁勾起一彎微笑,因為一直趴著,尼克經常會睡得口水長流,每天早上起來他的枕頭都是濕答答的。
干脆就讓她睡在這裡吧。在小東西重新當上隊長前,他不想她那些關於餡餅和布丁的夢話被別的男人知道。
海雷丁做好決定,很快睡了下去。
就在紅獅子駛向土耳其的這段時日裡,西班牙國內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動亂。
海盜已連續破壞了十多個重要港口,卡斯蒂利亞貴族推翻國王的革命如火如荼,喜歡趁火打劫的法國又趁此機會騷擾西班牙邊境,希望能夠坐收漁翁之利。
硝煙四起,龐大的帝國似乎即將轟然崩塌。
但任何人都沒有想過的事發生了。本來由十幾個小王國組成的西班牙內部政治矛盾非常嚴重,甚至有些小國希望分而治之。就在這內憂外患的艱難時刻,分裂的西班牙終於萌發了一種中世紀歐洲從未有過的想法。
民族意識。
只有統一的西班牙才能夠躋身歐洲強國!
只有統一的西班牙才不會受外敵侮辱!
查理五世奔走呼號,要求民眾支持國王。就在這國家危難時刻,西班牙王權空前集中,善忘的人民忘記了好大喜功的查理發動的那些耗資巨大的戰爭,他們紛紛表示支持國王,譴責不顧大局的貴族。國王軍迅速集結起來,僅僅三個月就將卡斯蒂利亞的起義鎮壓下去。
持續了半年游擊戰的北非海盜,因為沒有干船塢維修船只、武器彈藥的補給線時斷時續,續戰能力大幅下降。以一已之力挑戰一國的戰爭終於該結束了,海雷丁攢夠了政治資本和民眾聲望,這時才按照計劃駛向奧斯曼帝國,將紅獅子賣了一個絕好的價錢。
蘇萊曼大帝對海雷丁的投靠欣喜若狂,當即以海軍元帥的名號授予這名不世出的統帥,讓他主持北非以及西地中海所有事務。
巴巴羅薩‧海雷丁,一個出身寒微的海盜,從此掌握了縱橫世界的國家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