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交易

處理完甲板上那攤子爛事,海雷丁回到自己的臥室,果不其然見尼克從軟榻摔到厚地毯上,正手腳並用艱難的往門口掙扎蠕動。

「瞧不出你這麼關心那個小雜種,看來,是養出真感情了?」海雷丁冷冷的諷刺。

尼克猜到土狼可能上船來找她,恐怕凶多吉少,心下焦急,卻不敢多問,只仰著腦袋仔細打量海雷丁——衣服依然干淨,但右手指骨上卻有些許可疑的血跡殘留。那個金眼睛的奇怪家伙,就這麼死了嗎?被船長打倒在地,砍成兩截扔進海裡?

瞧她那副擔心又不敢問的樣子,海雷丁心裡越發不爽。走過去掐著尼克腋下抱起來扔到軟榻上,尋了塊擦刀的布使勁擦手,似乎沾上了什麼討厭的東西。

「暫時還沒死。」

尼克繃緊的肩膀松了一下。

海雷丁擦著手,眼角撇到尼克放松的樣子,又想起那個雜種小子吞掉鑰匙的情景,心裡蹭蹭竄出一股無名業火。他猛地把布摜到地上,刷的站起來,打開床頭的胡桃木大立櫃,從裡面拽出一口陳舊的鑲鐵木箱。

尼克眼尖,黑眼睛一閃,認出是自己的東西,「嘿船長,你還幫我留著吶。」

船員死亡後,除非他有遺囑留給岸上親人,那麼遺物會被公開拍賣給別的船員。尼克以為自己長久積蓄的那點家底都被賣了,這時候看見這口箱子,自然開心的很。

一件較新的襯衫,兩件補過的,一件馬甲,一條長褲,兩條四角短褲,一件晚上值班穿的厚外套,三條頭繩,十五枚鵝卵石,八顆不成套的彩色玻璃棋子,兩個掉了漆的玩具士兵,一個頂針兒,一副舊撲克,一個小賬本……

不用打開箱子,裡面這些衣服和雜七雜八的舊玩具,海雷丁也早已經爛熟於心了。在那些失眠的夜裡,他常常會關上門,在舷窗外洶湧的潮聲伴隨下,拿出這口箱子細細查數「那可憐孩子的遺物」……

現如今看來,這事簡直可笑的讓他想對著自己來一槍。

詐死、失蹤、假裝失憶、受傷、維護一個陌生男人,三個月裡發生的種種窩火事件,必須得有個發洩的口子!

「這裡面有沒有你叔叔留下的遺物?」海雷丁陰沉沉的問。

「沒,怎麼啦?」尼克伸長胳膊想拿回自己的東西,卻見船長單手提起箱子,走到舷窗邊拉開了窗戶。

「喂船長,船長?你想干嘛?」尼克大惑不解,心裡卻隱隱有了非常不妙的預感。

只見海雷丁甩開結實的臂膀,將那口鑲鐵木箱用力輪了起來,接著手一松,木箱便飛了出去,在空中畫了一條弧線,「撲通」一聲遠遠落進海裡,水花落下,消失無蹤。

「啊,啊,啊!我的……我的!」失而復得,又瞬間得而復失,尼克目瞪口呆得看著家底消失的藍色海域,話都說不順了。

海雷丁舒爽的歎了口氣,報復的快意讓笑容又重新回到他臉上:「這些破爛玩意兒早該扔了,當然,如果裡面有金毛留給你的東西,這會兒我會更高興的。」

尼克知道船長心裡有火反抗不得,哭喪著臉,蔫了。

接著,海雷丁從抽屜裡抽出一張契約羊皮紙,當著她的面,刷的撕成了兩半。

「然後,我的沖鋒隊長,你被正式開除了。從今天起,我紅獅子的船隊裡不會再有尼克這號人。」

如一記猛錘砸下,尼克的腦袋嗡嗡直響。

他終於說了!再也沒有薪水日、沒有閃亮亮的金幣、沒有一起打牌的弟兄,每天吃白面包吃到飽的好日子永遠過去了!船長他,當面說了不要她……

雖然已做了很久准備,但這個打擊實在太強烈,強烈到超越心理底限。尼克臉色灰白,胸膛裡空蕩蕩的,似乎一下子被挖去了一塊靈魂。又有一股酸澀而洶湧的暗潮,一浪浪翻滾著,隨時都會從嗓子裡溢出。

「你要哭了嗎?」海雷丁平靜的問。

尼克張了張嘴唇,可喉嚨裡又干又澀,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只能閉了嘴,咬緊牙。

海雷丁低頭看著這張臉,這張明明想要哭,卻不知道該怎麼哭出來的小臉兒,突然就心軟了。他的報復性戲弄本來還可以再裝的凶狠無情一點,但對著這樣一個連哭泣都不懂的孩子,繼續欺負她就下不去手了。

這一次,就到此為止吧。以後再慢慢教給她,怎樣笑,怎樣哭,怎樣在他面前自由的發洩情緒。

「你有兩個選擇。」壞心眼的海盜頭子終於開了口,說出他本來目的:「一,上岸住到我的城堡裡,做我的女人;二,呆在這間臥室裡,做我的女人。海妖尼克這號人算沒有了,不過魚干妮可還是可以暫時性補償一下我的損失。」

尼克完全懵了。

剛剛被炒了魷魚大受打擊,老板卻暗示了另一條似乎很有前途的出路。

做船長的女人,補償船長的損失,跟船長睡覺。這意思究竟是建立「免費的平等男女關系」呢,還是「付費包養」?

財迷尼克當然願意選擇第二種的,可她清楚的記得上一次開口要錢時發生的事——船長狠狠揍了她一頓屁股。但是,但是!被船長這樣有錢的大款包養該多麼美妙啊!尼克實在難以放棄「錢途」,想問又不敢問,咕咚咽下一口口水,苦苦思索海雷丁的真意。

這張糾結的小臉上寫滿了「求包養」,海雷丁用膝蓋就能弄明白尼克在想什麼。上上次讓她帶兵埋伏,她跑上岸去放火;上次讓她駐守海妖號,結果她一直守到跟船一起沉了。海雷丁對小混蛋與眾不同的邏輯已經刻骨銘心,知道如果這次不解釋明白,指不定什麼時候又出蛾子。

「想問什麼你就敞開了問吧,價格、時間、質量,一次說清楚。親兄弟明算賬,咱們白紙黑字訂合同,用不著客氣。」海雷丁暢快的打開了話題。

尼克嗓子眼裡塞滿了問題,聽船長的意思竟然真是要給錢,小臉兒登時像向日葵迎著太陽一樣綻放出光芒,伸長脖子突突問起來:

「包月還是包年?現金還是打條?吃住都管的嗎?」

「隨你選,包年拿年薪,包月月底結賬,船上老規矩,現金結算。吃住跟我一起,虧不了你。」

尼克知道以後又有吃香喝辣的好日子,眼睛更亮了,活像點燃了一桶提純的鯨油:「那我選按月結算!」

「行,每個月兩枚金幣。」海雷丁嘴角上挑,不出意料見尼克眼睛裡的光芒黯淡了一點。

「兩枚啊……」尼克咬唇思索,她受傷離職之前,可是月入三十枚金幣的沖鋒隊長。當然暖床和沖鋒陷陣的危險程度天差地別,但薪水的巨大落差還是讓她有點小小糾結。

「船長,再添一點兒吧?」尼克睜著晶亮的圓眼睛,以自己所能達到最最「溫婉含蓄」的語氣討價還價。

海雷丁抱臂微笑:「那你想拿多少?我記得你包養阿爾及爾的頭牌,一個月也不過給她三枚,還不管人家吃住的。」

尼克回想起塞拉豐滿的胸脯和美艷的臉蛋,立刻心平氣順了。她對此間行情也不是外行,一分錢一分貨,盤靚條順脾氣好的美人每個月能拿幾枚銀幣已算高薪,肯給她這樣的魚干加殘廢的身材開出每月兩枚金幣的價錢,船長可算是一百分的大方了。

既然船長說敞開談,尼克索性拿出小商販的謹慎,爭取把細枝末節也問到。剛剛船長把她一箱家底全都給扔進海裡,添補這些東西可要問清楚。她掰著手指頭,把能想起來的東西一一列舉:「點心,日用,替換的衣服……」

海雷丁揮了下手,有些不耐煩:「你跟我這兩年,什麼時候讓你缺過這些?衣服首飾當然是我准備,你穿著那些破抹布出門,丟人的可是我。我海雷丁的女人,怎麼會穿屁股上打補丁的四角褲!還有什麼要問的?」

尼克對內褲的款式完全沒有追求,無論是真空上陣還是大媽流行款都無所謂。但意識到那只沉入海底的箱子將來有可能化作下蛋金雞,她自然不再提意見,瞇起眼睛表示十分滿意。

「那好,下面說說我的條件。」海雷丁收了笑容,沉下臉,口吻霸道起來,「我出的這個價是獨占的合同,你這小兔崽子要是再敢吃裡爬外,劈腿翻牆,染上什麼髒病,老子可是會砍人喂魚的!」

尼克拼命搖頭,兩根短辮子甩來甩去的:「絕對不敢!我一定潔身自好、明哲保身,爬只爬船長的牆,上只上船長的床!」

海雷丁挑起眉,故意用極度懷疑的表情審視她片刻,才悠悠地道:「看你以後表現。」

在這個性病肆虐的年代,海盜船上的得病率高的簡直讓維克多絕望,超過一半的船員都患有程度不同的梅毒、淋病、皰疹等性病。而傳染來源,自然就是濫交和買/春。海雷丁在女人方面一直很節制,一方面是忙,另一方面也是為避免得病降低戰斗力。

兩個人像談生意一樣定下價錢,一一講妥條款,在羊皮紙上簽名畫押後,這份合同就算成了。尼克不但沒有失業,還圓了「被英俊多金大款包養」的終極夢想。再就業前景十分可觀,她樂不可支的撲進海雷丁懷裡,嘟著嘴索要一個薄荷味的吻做預付款,手順勢伸進對方半開的衣襟裡。

海雷丁親了親她,果斷抓住這只來回摸索的鹹豬手。

「行了,你不至於剛談成買賣這就要干吧。」

尼克把腦袋偎在船長胸膛上,嘿嘿一笑。她倒不是急色攻心,不過向來秉承干一行愛一行,工作積極主動的原則,船長千好萬好,自己也決不能懶惰辜負了他。

不到一天的時間裡發生的事實在太多,海雷丁抱著尼克說了一會兒話,沒過多久她就開始點頭晃腦,眼皮一磕一磕的睜不開了。重傷未愈臥床三月,尼克的精神體力都比以前差得遠的了。

「我想吃特里奧做得酸汁鱈魚,還有烤奶酪,還有巴司蒂亞餡派……」

「餡派上了岸再說,不會缺你嘴的,先睡一會兒吧,睡醒再吃飯。」海雷丁伸臂倒了杯水喂她,摟在懷裡拆散兩條麻花辮,小心不碰到傷處在軟榻上躺下。尼克照例把腦袋埋在他胸前,不顧天氣暑熱,能擠多緊擠多緊。

伴隨勻稱的呼吸,尼克全身軟軟的放鬆下來。海雷丁擁著她,對剛才就那麼一兩塊錢的事辯論不休覺得很好笑。他就是喜歡逗她,看她時而緊張時而開心,眼神變化無常。其實兩個人之間的事滿可以水到渠成,他並不想變成赤裸裸的金錢交易,可是這種討價還價的交易卻能帶給尼克無可替代的安全感。

她斷了的胳膊軟綿綿的搭在他腰上,練武的人就是這樣,只要放棄鍛煉,緊致的肌肉很快就會消失。小身子依然是溫軟的,但很可能不久以後,這具溫軟身體的一部分就必須換上堅硬冰冷的義肢了。她這樣狡猾又貪婪,只因為這輩子失去太多,所得又太少。

那麼,只要是她喜歡的,他便盡全力給她。

海雷丁拍著尼克的背,自己也闔上眼。像頭巨龍尋回了自己失蹤已久的寶藏,從暴怒和狂躁中徹底解脫出來,獲得了安寧與平靜。這珍寶雖殘損了一些,但總算回到他身邊,龍將寶貝摟藏在肚子底下,滿意的沉沉睡去。

得償所願被船長包養,混蛋尼克一時把某只土狼忘在腦後,心滿意足的睡沉了。伊內這邊卻是天堂地獄,完全兩種境況。

他雙手雙腿大張,仰面被纜繩結結實實捆在病床上,他強忍驚恐,一瞬不瞬盯著這個帶眼鏡的男人的動作。這男人剛剛把自己的褲子和內衣一一剪破,將下/體暴漏出來,清潔、刮毛,土狼的「把柄」就這麼赤/裸裸的晾在空氣裡了。

「你到底要、要、要幹什麼!!」

「放鬆,一個小手術而已,很快就會痊愈的……啊,當然,如果你那時候還沒被船長處死的話。」

維克多用酒精擦著手,對捆綁的麻繩做了最後的檢查。他修長的手指像彈琴一樣跳躍著從器具盤裡巡視——各種尺寸的銀刀、小鋸子、小銀鉤整齊的排列著,他最後選了一把最合適的武器,拈在手裡向伊內走過去。

「不要掙扎……很快……很快就好……」醫生的鏡片和手裡的銀刀閃爍著令人恐懼的白光,他的語氣安慰般輕柔,卻含著一種古怪的莫名興奮,「忍一下,很快就過去了……」

伊內感覺自己的內髒都擠在一起,嚇得幾乎要吐了。

海盜對付敵人的手段千奇百怪,對待犯下「偷吃」的罪,自然要從根源進行懲罰。伊內不是個膽小的男人,但面對可能被閹割的人生危機,鐵漢也要抖得像寒風中的樹葉。他寧肯直接被吊死在桅桿上,也不想受這麼慘無人道的折磨。

「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伊內使盡全身力氣抵死掙扎,但只徒然加劇手腳皮膚磨損,完全掙脫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個戴眼鏡的惡魔踱了過來……

手術不到十分鍾就結束了,維克多用浸了酒精的絲帕擦手,看著土狼灰白如紙的臉色,他心中充滿惡意的快活。許多術前知道真相的海盜都嚇得失禁,何況這個看不見手術情況的小子?維克多承認自己在報復,畢竟尼克從失蹤到受傷,都跟這人有密不可分的關系。

不是閹割,只是小小的包/皮手術。皰疹、淋病、陰/莖癌,性/病的起因除了傳染,還有一些因素是這圈皮膚藏污納垢。船隊裡流傳的十大恐怖傳奇之一,就是醫生的變態愛好:逮住哪個倒霉家伙就順手切掉他包/皮。

維克多一邊將使用過的器具浸泡起來,一邊饒有興致的問土狼:「你身上的紋身很有趣,是有規律次序的咒文符號組成的圖形,我看你的頭顱有黃種人的特點,但是跟中東的突厥混血還是不同……你父母是什麼人種?你來自非洲腹地的部落嗎,或者東方島嶼?」

船醫除了對本職工作的愛好外,對社會人類學、動植物學等博物學科也有濃厚興趣,見到新奇的事物總喜歡問個清楚。但土狼受打擊太深,雙目無神盯著天花板,嘴唇抿的死緊。

維克多見他不吭聲,便換了對策:「不願意說來歷就算了,但你必須告訴我,尼克燒傷上敷的草藥是什麼品種?她還沒徹底痊愈,你不想她傷口復發後痛苦輾轉而死吧?」

如他所料,聽到尼克的名字,土狼茫然絕望的表情果然動搖了,嗓子嘶啞,緩緩吐出幾個詞:「鷹目草……妖精露珠……地母慈愛……」

「我在北非呆了這麼久都沒聽說過這些,我要學名!通用名也行!」

土狼卻閉緊嘴巴,再次陷入沉默。

維克多瞧了他一眼,喚人進來解開繩索,給他套上條死人身上扒下來的褲子,拉到甲板上去了。

「醫生,怎麼處理他呢?」水手將帽子捏在手裡,畢恭畢敬的詢問。

船醫翻開素描本,靠著記憶將土狼身上的刺青圖樣塗下來,頭也不抬的說:「先曬著吧,等船長有興致了,說不定還有別的用呢……」

土狼就這樣被兩個大漢拖到甲板,五花大綁在主桅桿上。

暴曬,是跟走木板並稱「水火兩重天」的一種海盜刑罰。海上烈陽無遮無攔,即使只在甲板上工作一小會兒都會口干舌燥汗出如漿,被強迫捆在太陽底下還沒有水分補充,人很快就會脫水死亡。

伊內失了魂魄一樣垂著頭,一把黑漆漆的頭發蓋住他干裂出血的嘴唇,四十度高溫和直射陽光構成的地獄,將他身體裡的水分毫不留情的一點點搾干,皮膚灼痛,舌頭和嗓子裡面像被放了一把火,內外煎熬著把他煮干。

在被酷熱扭曲的光影幻境裡,伊內仿佛看見一個金眼赤腳的孩子被同伴拋棄在南美沙漠中,絕望而痛苦的獨自前行,一只食腐禿鷹如影隨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