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長臥室裡昂貴的厚地毯上躺坐著一個懶散的青年,他背後塞了一堆軟墊,左腿搭著右腿,悠然翻看意大利新版動植物圖冊,對自己陪護病人的工作不管不顧。
尼克躺在軟榻上,身邊攤開著幾本解悶的故事書,卻完全沒心思去看。
「維克多,剛才我說的事你看能行麼?」
「嗯哼……」
「你就幫我個忙,救救伊內,我躺在這裡誰都找不到……」
「嗯?你說誰?」維克多又翻過一頁,假裝聽不懂尼克在講什麼,「今年的動植物圖冊又多出四十八個新物種,還都是明確了綱屬的,航海時代對博物學家還真是最好的時機啊。只可惜我們總在地中海轉悠,連去新大陸瞧瞧的機會都沒有……」
船醫東拉西扯,尼克艱難撐起半身,壓低聲音沖他急道:「你明知道我說誰!就是外面綁在桅桿上那個金眼睛有紋身的!」她向來獨立悍勇,能靠一己之力辦成的事從不麻煩別人,如果不是重傷殘疾,也不會淪落到求力氣只夠抱起精裝書的船醫幫忙。
維克多玩弄著自己圓潤漂亮的指尖,輕笑:「瞧你說的,少爺我是文職人員,也就是給人看看牙痛感冒,順便陪病人聊天解悶罷了,怎麼做得到拯救重犯的事?」
「你行的!又不是讓你打敗看守,就是趁人不注意幫他松一松繩子,或者塞給他一把小刀片,伊內自己就能游走的……」尼克急切的把越獄花招講給維克多聽,可後者卻完全沒有興趣的樣子。
「第一:船上一天二十四小時不斷人,誰踩一腳貓尾巴都能三分鍾內從船頭傳到船尾,沒什麼能避人耳目的手段。第二:那怪家伙跟我有什麼關系,我干嘛要冒著被船長責難的風險去救人?」
理由十分充分,尼克也早已知道維克多對無關人等涼薄的個性,這時候還真找不出什麼理由來說服他。尼克很是失落,胳膊一松,身體沉沉落在塌上。
維克多闔上書冊,平靜的看了她一會兒,才緩緩道:「我自己嘛,肯定是不行的,但船上欠我救命之恩的家伙,還是有那麼十幾二十個……」
聽到關鍵詞,尼克蹭地扭過頭,雙目炯炯看著船醫的嘴,等他接下來的話。可出乎意料的,船醫說出的不是人名,而是一個數字。
「二十塊錢,金幣。」
維克多笑瞇瞇的看著尼克,比出兩根手指。
二十枚金幣!即使在物價飛漲的北非,這筆巨款也足可以買個小農莊了!尼克的小心肝止不住顫動:「什麼!你救了性命的那些人,幫個小忙還不應該嗎?怎麼會需要那麼多賄賂?」
維克多站起身,抹平絲綢襯衫上的褶皺,正色道:「是這樣沒錯,可對我來說,這是件大工程。以前那些無所謂的事幫你就算了,私放囚犯可不是小事。二十塊金幣不是給別人的賄賂,而是你要付給我的報酬。」
從沒想過出身金融貴族的船醫竟會索賄,尼克心存僥幸問:「維克多你在開玩笑嗎?正職船醫拿的薪水可是跟大副一樣!」
「曾經的尼克隊長存款也不少哦,我想想……213塊半對吧?應該還有不少沒賣的戰利品?」
聽見維克多打她老本的注意,尼克當即驚嚇到面無人色:「你這完全是敲詐!我雖然有那麼一點點存款,可往後就再沒有進賬機會了!」
「是啊,不過你那條金眼睛的小土狼,死了也沒有復活機會了呢。」維克多笑瞇瞇的撿起地毯上的圖冊,彈了彈上面莫須有的塵土:「親兄弟明算賬,你好好考慮下,不過要快哦,我剛才路過的時候看他馬上就要曬成土狼干了。」
尼克整張臉都扭曲了。她心中明白,船醫不過想以此讓她肉痛才想出這麼陰損的法子,可悲的是她竟然完全無法反抗這極端惡毒的勒索。想到要損失數額如此巨大的一筆錢,她五臟六腑都像被輪盤絞著一樣劇痛。
「咦,你的眼輪匝肌和咬肌怎麼抽的這麼厲害,天太熱中風了嗎?」維克多假惺惺地說著風涼話,抽出絲綢手帕來點了點尼克的鬢角額頭。
「能、能打個折扣嗎?咱們倆認識一場,好歹也算是緣分……」尼克從嘴角到眉毛都在抽搐,拉住船醫的袖子垂死掙扎。
「不好意思。」維克多抽回衣袖,一句話敲死了尼克最後的希望:「概-不-還-價。」
天氣極好,遠處海平面的粼粼波光清晰可見,幾只海鷗繞著冥王號白色的尾流不停盤旋,用自己的語言傳遞信號。兩個男人並排站在船頭,小聲交流著什麼。
「報價二十,成交了。小混蛋哭喪著臉寫了欠條,那表情好像我生生挖去她一塊肉呢。」維克多神情愉悅,兩根手指夾著一張按了手印的紙條搖晃,成功敲詐尼克這件事完全可以列入他一生中最得意的十件事之一了。
「那混血兒在她心裡值二十塊錢,價錢不算低呢。」
「宰出血就好,辛苦你了。」海雷丁淡淡地道。
船醫把欠條塞進口袋,疑惑的問:「為什麼非要用這種法子?那小子根本沒什麼競爭力吧,你想弄死他還不是動動手指頭的事。」
「小混蛋記性不差,有義氣,恩仇必報。不管那小子死與不死,她心裡總會惦記。土狼照顧她三個月,我要是宰了他,這人就在她心裡生根了。必須讓尼克破財報了這個恩,才能永絕後患。」
維克多出身貴族,這種事從小見得多了,心思一轉,馬上明白了海雷丁的意圖,不禁暗歎船長手段毒辣。小混蛋向來吝嗇的要死,一下子掏出二十枚金幣救人,以後想起土狼,心裡滿是肉痛,懷念留戀自然所剩無幾。而船長,卻是每月發足薪水,讓她荷包滿滿的財主。一賠一賺,吝嗇鬼的選擇可以料想。
海雷丁突然想起一件事,問道:「對了,項圈的鑰匙呢?你搗鼓兩天了,還沒弄出來?」
「都吃下去了,拿出來多惡心啊!」維克多脖子一擰,厭惡性皺眉,對當初自己信誓旦旦的話只字不提。見海雷丁臉色沉了下去,他才道:「不就是開個鎖嘛,現在繞道去一趟佛羅倫薩,我認識好工匠,無論什麼鎖五分鍾內都能搞定!」
維克多頤指氣使的少爺脾氣依然這樣,輕輕一句繞道就是一星期的路程,海雷丁抬手揉太陽穴,對這不靠譜的下屬完全無語了。
「船長,那混血兒你就饒了吧,這樣的天氣暴曬三天不死,多好的炮灰苗子!而且打敗了隊長的人就接替隊長職位,不是這船上的老規矩?」
「只是你自己太無聊,想找個抗折騰的實驗材料吧!」海雷丁擰起眉毛,卻沒有反對的意思。他見過土狼功夫,失去海妖之後,紅獅子確實缺少一個能撐場面的先鋒,而海盜強迫被俘虜的敵人入伙,也是常有的事。
在這片吃人不見骨的大海上,不管是海軍還是普通水手的生活都極其艱難,收入微薄不說,還有各種苛刻紀律管制。一旦見識過海盜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的自在生活和高額回報後,很少人能抵抗住入伙的誘惑。
土狼的死活對海雷丁無所謂,但尼克臥床不起可是大心事,海雷丁催促道:「覺得無聊的話,研究一下尼克的傷吧,必須要截肢麼?」
「這件事我還不能給你明確答復……」扯到專業話題,維克多的口吻謹慎起來,「中東地區的醫術體系與歐洲不同,趁著去土耳其的機會,我申請暫時離職,去蘇萊曼大帝的醫科院進修。」
短短的一小時內完成敲詐小混蛋、搞到活體實驗對象、拿到停薪留職的批准三項高難度任務,維克多覺得這一天充實而成功。他大大方方踱步到桅桿前,打量著被捆綁在這裡的囚犯。
土狼暴露出來的皮膚肉眼就能看出嚴重曬傷,蒼白如紙的嘴唇裂出許多道深深的口子,連血液都干涸了,他垂著頭一動不動,如果不是胸膛還在微微起伏,看起來就像死去多時的屍體。維克多將一桶海水潑到失去意識的囚犯頭上,伊內本已陷入半昏迷,被冷水打了個激靈才昏頭脹腦的抬起頭,本能地舔了舔嘴唇上殘留的一點水珠。待目光聚焦看清來人後,伊內全身肌肉繃緊,瞳孔瞬時縮小。
「想活命嗎?」維克多悠然問道。
土狼咬緊牙關一聲不吭,不知道這變態醫生又想出什麼法子折磨他。
「現在有個很適合的好機會。海妖因你落水受傷,我們船上的炮灰隊長……啊不,是沖鋒隊長這個職位暫時沒人替代,船長也很苦惱。紅獅子的福利待遇向來不錯,只要你入伙,以前的事可以一筆勾銷。怎麼樣?」
聽出這是誘降,土狼垂下頭,顯然興趣不大。
維克多早知他會抗拒,一點也不意外。走近一步,側身在伊內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
「難道,尼克的請求你也不聽嗎?」
伊內猛抬起頭,呼吸急促起來。
船醫用身體擋住周圍人的耳目,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在土狼面前揚了揚。「看,這是她親手寫給你的信,想聽聽內容嗎?」
伊內急切點頭,金眼睛死灰復燃般亮了,似乎生命力又回到干涸的身體裡。
維克多執起紙條展開,這是小混蛋剛才寫給他的欠條,上面寫著:
賬房,見信如面。我欠維克多醫生二十塊金幣,請從我的存款裡面提取現金支付給他。尼克。
船醫盯著欠條,流暢地朗讀出一封莫須有的信來:
「伊內:見信如面。相信醫生,他是好人(好人一詞加了重音),會幫你脫困。說不定再也見不到你,再也不能跟你說話了,無論如何一定要活下去!我好想你……尼克。」
船醫語音輕柔,感情真摯,短短幾句假話竟有生死別離般的效果,伊內瞬間紅了眼圈兒,目不轉睛盯著紙條問:「這……真是她寫的?」
「騙你干嘛,瞧瞧,有指印呢。」維克多展示紙條上小小的紅手印,毫無心理壓力的欺騙一個可憐文盲,「她苦苦哀求我救你性命,我剛剛跟船長商量過了,只要你接替尼克入伙做事,就可以放過你。」
土狼癡癡盯著紙條,他雖不識字,卻依稀記得那些秀麗的圓弧筆畫。回憶起尼克可愛的音容形貌,想到她對自己如此有情義,伊內對生的欲望壓倒了一切。
「你看,尼克是船長的女人,其他男人輕易見不到的。不過只要呆在船上,好歹偶爾可以見她一面、說上兩句話,這不是很好的機會嗎?再說你沒有身份又沒有錢,想追求任何一個女人也沒勝算吧,做海盜混出個頭臉來,可是這片海上最快的捷徑呢。」
船醫和顏悅色的勸說,滿意地看到目標動搖的神色。
土狼寧死也不願投降敵人,但三天裡接連遭遇暴力奪愛、古怪手術、暴曬酷刑,此時身心都已達到極限,生死關頭遇到這樣的選擇,自然掙扎十分激烈。他咬著嘴唇思慮了半天,終於敗在這封信的溫情攻勢之下,從沙啞干裂的嗓子裡擠出一句話來:「好吧,我……我入伙……」
「來人,松綁!拿點水來,淡水哦。」
維克多立刻揚聲召喚,讓人把虛弱的土狼從桅桿上放了下來。伊內猛灌了兩杯冷水,從船醫手裡接過欠條,摸索著瞧了又瞧,寶貝一樣小心翼翼貼在曬傷的胸口上。
「這張紙你自己留著,千萬別給第二個人看,不然尼克要挨鞭子的,明白?」維克多低聲諄諄教導,聽起來果然是個可以信賴的好人。土狼早已見過尼克背上的鞭痕,知道紅獅子辣手無情,一邊猛點頭一邊鄭重折起紙條,藏在懷中。
我好想你……
她說想念他!她甘冒危險救他、給他寫信……從生死邊緣掙扎回來,土狼默默回憶「尼克的親筆信」,只覺甘之如飴,再也不想自尋死路。
維克多詭計得逞,唇角上揚,鏡片閃出一片白光。
意大利的佛羅倫薩在一個清晨被長鳴的警鍾驚醒了。
市民們睜開眼睛推開窗,便看見一幅令人極其驚恐畫面——二十多艘大型炮艦停泊在港口,迎風招展的旗幟上畫著海盜的標志。
阿爾及爾之戰大敗安德魯之後,海雷丁本應立刻回奧斯曼土耳其報告戰果,但為了尋找尼克,船隊在北非徘徊了整三個月。歸程在即,只為了維克多口中的鎖匠,海雷丁還是不嫌麻煩地繞道意大利。
上次拜訪佛羅倫薩是匿名前往,這次紅獅子卻干脆帶著整只船隊大喇喇闖進港口,連海盜旗都懶得摘下。佛羅倫薩的本土雇傭海軍完全不敵,只能任其停泊在大本營。
一個商業良港被海盜大軍包圍本來是毀滅性的災難,但紅獅子的信使讓佛羅倫薩商人們從絕望轉到狂喜。
我來給女人買點東西——獅子如此說。
佛羅倫薩身為文藝復興的發源地、整個歐洲最著名的藝術之都,當然是采購各種時尚奢侈品的最佳地點。
海盜之王如此高調囂張的來購物,美第奇族長「毒蛇」洛倫佐也不得不率家族成員正裝前往迎接。華麗繁復的長袍在踩著繩梯登船時變成累贅,精致時尚的發型也成為海盜們嘲笑的對象。這群橫行佛羅倫薩達兩百年之久的金融黑手黨靠暴力發家,但惡黨面對具有毀滅國家的武力時,也只能放低姿態,奉承服軟。
洛倫佐低下了那顆傲慢的頭顱,向海雷丁奉上面見國王之禮:
「最尊貴的巴巴羅薩閣下,您的到來如黎明朝陽般照亮佛羅倫薩的每一個角落,美第奇竭誠為您效力。」
「那就麻煩族長了。」海雷丁懶洋洋的表情沒有任何感謝的意思,輕言慢語道:「我來給女人買些頭面,讓我的小寶貝兒高興高興。」
希臘神話時代早已遠去,如今地中海的霸主巴巴羅薩‧海雷丁的命令,便如海神波塞冬的神諭般讓人不得不從。不管他口裡的寶貝兒是什麼身份,洛倫佐只能擺出恭敬的姿態服從指令:
「您的願望就是美第奇的使命。」
佛羅倫薩的港口整個沸騰了。
上百只滿載貨物的小船像蜜蜂圍繞鮮花一般穿梭在海盜船之間,吆喝招攬聲此起彼伏,新鮮食物、活牲口、朗姆酒、五金小工具、修葺板材等東西是任何船只都會購買的必備儲藏。挨不上號的商人們背著大包小包站在碼頭上,忐忑又驚喜的翹首以盼,更有穿著艷麗的妓/女打著陽傘坐在小船上搔首弄姿,朝饑渴的海盜們不停拋灑媚眼。
西班牙與土耳其之間的戰爭頻頻發生,靠海運貿易發家的佛羅倫薩商業地位一落千丈,生意早已沒有以前好做了。而肯付賬單的海盜,是最好的交易對象:有錢,懶得講價,並且不在乎一次性花光所有身家財產換取一夕之樂。
佛羅倫薩的個體商人們不顧危險,帶著自家貨物乘小船蜂擁而上,美第奇家族的商號則將最精美的工藝品和織物陸續運往碼頭,供海雷丁口中那位神秘女士挑選。
人人心中存著一個疑問,「我的女孩兒」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公主、總督女兒、貴族夫人、掠奪來的異國女奴,各種謠言迅速傳播開來。她是誰?擁有怎樣絕世姿容的美女,才能得到海盜之王如此垂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