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王號最高層的艦樓裡,一個面容憔悴、渾身綁滿繃帶的孩子被抱到舷窗邊,扒著窗口看海面小貨船穿梭的稀罕場景。
「你說船長真的會給錢嗎?」尼克好奇的問。
「既然他發話說買,那肯定會付賬,要說地中海最有錢的暴發戶,非船長莫屬,你不用擔心這個,他這次來就是擺譜灑金的。」
維克多出身金融世家,天生對暴發戶有鄙視傾向,但看家族裡那些叱吒風雲的黑道大佬們在海雷丁面前如履薄冰,心中巨爽,對他此次的囂張行為也大為贊賞。
尼克滿眼憧憬星芒,只覺船長遠遠的背影像嵌了金邊一樣閃閃發亮。
「對了,你不是說過在佛羅倫薩有未婚妻的嗎?怎麼來了兩次,都只想著惡心你那毒蛇表哥?」
維克多一愣,接著笑出聲:「未婚妻?哈哈哈,你還真好騙!好吧,我確實有個不存在的未婚妻,作用就是在有人覬覦我的美貌時做擋箭牌。」
尼克恍然:「我說你怎麼從來不提她。不過別的弟兄下船都去喝個花酒,你怎麼從來不對女人感興趣?」
「就她們那樣的?」維克多指著海面小船上打著陽傘的妓/女們,毫不猶豫的刻薄道:「又土又俗,長得還沒比我漂亮!而且我敢打保票,這裡面十個人九個都有性病!」
尼克仿佛看稀有動物一般盯著潔癖船醫,突然想到一個很不可思議的問題:「維克多,你難道……從來都沒……你不會還是處男吧?!」
維克多臉色一變,嘴角抽了兩下,沖她翻了個白眼:「關你什麼事!」
話音剛落,門外便傳來嘈雜聲響,有水手敲門報信,說預約送貨的商人、裁縫、畫師們已經到了,都在外面等候。
維克多揚聲道:「問問那群人,「鼠眼賈斯汀」到了沒?」
幾秒鍾後,一個長著綠豆眼的中年男人便拎著個木箱從門縫裡擠了進來。他身材肥胖,形容猥瑣,臉上掛著恭敬笑容,一對小眼睛卻不安分的滴溜溜亂轉。目光轉到船醫身上時,胖子的眼睛突然直了,驚叫一聲:
「這不是小少爺嘛!幾年不見,您怎麼跑到海盜船上了!」
「你這麼嘴碎還能活到現在,也真是奇跡。」
維克多最煩的就是被故人認出來,皺著眉頭指了指尼克:「這是船長的人,給她開了脖子上的項圈。」
鼠眼賈斯汀掀開木箱,將幾只裝著各種繁復開鎖工具的小抽屜擺在地上,殷勤笑道:「不是自吹,整個意大利也就我這門家傳絕活兒最棒,不好好活著,怎麼為少爺夫人們服務呢,您說是不是?」說罷走到尼克跟前,朝她脖子上的項圈打量。
尼克看見箱子裡的工具,才明白這個傳說中的鎖匠是干什麼的。
十六世紀的歐洲有種讓人惡心的風俗,有些貴族男人為了防止戴綠帽,會強迫妻子或者情人在下/體套上一種帶鎖的金屬束褲——所謂的貞操帶。如果沒有鑰匙,女人們就不可能跟別的男人發生性關系。但從過去到未來,人類想吃禁果的欲望,向來是連上帝的禁令都無法阻止的。鋼鐵貞操帶控制不了上流社會的放蕩風氣,各種開鎖能手應運而生。
賈斯汀細細打量項圈,也趁機打量帶項圈的女孩兒。
她穿一襲看不見身材的寬松袍子,年紀幼小,膚色蒼白,雖然長得頗清秀,可病怏怏的半躺在軟榻上,像朵還沒開放就枯萎的雛菊。項圈從花紋和工藝看是土耳其匠人造的,且鍛造水平非常精湛,說不定這女孩兒就是海雷丁從哪個土耳其貴族手裡搶來的。但瞧她這半癱的病弱樣子,賈斯汀怎麼也不相信這就是海盜之王寵愛的女人。早聽說紅獅子喜歡年輕漂亮的少年,難道殘疾少女也是愛好之一?
鎖匠看完項圈,略顯為難地搓了搓手:「這鎖頭裡面還有兩層機關,看來要費一把子力氣呢。」
匠人們將任務難度吹高以獲得更多報酬,也算業內普遍行規,維克多哼了一聲:「行了,別在我面前裝蒜,只要打開鎖,隨便你跟船長開多少錢。」
尼克一向吝嗇,立刻說:「用不著這麼麻煩,拿根鐵棒燒紅了捅開就完了。」
「嘖嘖嘖,可不敢這樣!小姐這麼漂亮的脖子弄傷一點都是罪過呦!」鼠眼誇張的吸氣咂舌,用力拍胸脯保證:「您盡可放心,我這輩子還沒碰到過一把打不開的鎖呢。不信問問少爺,他曾經帶來的夫人小姐們,哪一個受過丁點委屈?」
聽聞此言,尼克吃驚的望向維克多,後者扭過頭,假裝什麼都沒聽到。
鎖匠抄起兩把極細的小鉤子,一邊試探著撥弄項圈鎖頭,一邊得意洋洋講起老主顧的輝煌戰績:「維克多少爺當年可是佛羅倫薩響當當的獵艷高手!從十幾歲的時候就時常照顧我生意,給這城裡老爺們戴上的綠帽子,算起來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頂吧?」
潔癖船醫竟然有這麼一段搞別人老婆的瘋狂歷史,尼克扭著脖子,詫異的眼神幾乎把他瞪出兩個洞來。
維克多不耐煩地道:「誰還沒有年少輕狂的時候,再說我那時還沒學醫,誰知道亂搞那麼髒?」想起經年往事,船醫自己都覺得惡心,不停催促鎖匠快點再快點。
鼠眼賈斯汀不愧是業內高手,除了中途換了一次鉤子外,鎖開地順順當當。只等待了十幾分鍾的樣子,便聽得鎖頭一聲脆響,尼克脖子上的奴隸頸圈被完完整整地拿了下來。
「搞定!」鎖匠笑嘻嘻的把頸圈遞給尼克看了看,又轉身放在維克多手裡,「謝謝巴巴羅薩老爺照顧生意,謝謝少爺還記得咱的手藝!」
「跟賬房結算去吧,你可以離開了。」維克多揚起下巴,毫不客氣下了驅逐令。
賈斯汀拎起工具箱,折腰向尼克行了大禮,走到門口又折返回來,淫/蕩兮兮的低聲問維克多:「您說船長老爺會不會想要把新鎖?自己拿著鑰匙,多自在!我這裡進了一批高檔金銀貨,樣子新、款式多,什麼部位的都有……」
尼克離得遠沒聽清,伸著腦袋問:「什麼金銀?」
「滾滾滾!」維克多大怒,抬腿踢了鎖匠一腳,賈斯汀也不惱,笑嘻嘻地倒退行禮:「那咱就告退了,以後有生意,少爺千萬記得照顧!」說罷像只肥鼴鼠般鑽出門去。
鎖匠的身影剛剛消失,外面就傳來一個爽朗的男低音:「今天又沒讓你見美第奇的人,怎麼耐心那麼差?」海雷丁應聲推門走進來,身後捧著珠寶箱、裝飾品、成匹綢緞的商人們跟著魚貫而入。
「洛倫佐已經走了,你放心。」海雷丁說。
「哼!我會怕見他?!」維克多不屑冷哼,語調卻不自覺的拔高。
海雷丁微笑:「你自然不會怕他,所以就在這兒幫尼克挑挑衣服首飾吧,讓她自己選,肯定害的我瞎眼。」說罷走到軟榻邊抱起尼克,摸了摸她細白如初的頸子:「這鎖匠果然好手藝,一點皮沒弄破。」
尼克不以為然:「我身上好多疤呢,還怕這點兒。」
想起她手腳上滿滿的繃帶,海雷丁神色一黯,輕聲道:「回到土耳其,我跟蘇丹要宮裡的秘制藥膏,擦幾年就慢慢淡了。」想到這孩子可能一輩子都站不起來,海雷丁自覺愧疚,便想盡可能讓她快活。
「等會兒你看上什麼,不用問價錢,盡管要。」
「真的?!什麼東西都行?」
「什麼都行,寶石、首飾、家具,隨你選。」
定下包養合同,給姘頭買幾套鮮亮頭面是常有的事,但「無限額選購」的豪爽承諾可是聞所未聞。在尼克眼裡,什麼花前月下、吟詩起誓都是閒得無聊浪費生命,唯獨真金白銀的許諾才是正格。
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是什麼?就是被一個英俊威武的男人包養,他還願意花大錢滿足你所有願望!
尼克胸腔的那顆小小心臟頓時化作一灘春水,幸福到飛起,動情地望著海雷丁:
「船長,你真好……」
海雷丁黝黑的臉膛露出一口白牙,爽朗笑道:「你是想說有錢的船長更好吧!
「停!停!你們不僅想害我瞎眼,還想害我耳聾呢!」維克多用手臂擺出一個叉,表示對兩人的肉麻對話極度抗議。
海雷丁笑著對屏息靜待的商人們道:「好啦,把東西都擺出來吧。」
此時的佛羅倫薩是舉世聞名的藝術之都和商業城市,以巧奪天工的工藝品、精美的紡織物和東方舶來品占據歐洲奢侈品市場,即使各國王室貴族也以在佛羅倫薩購物為榮。
海雷丁把尼克摟在懷裡,用胸膛和胳膊撐著她的背脊和腦袋,讓她不費一丁點力氣就能看見每一件東西。鍍金的水晶梳妝鏡、鑲嵌象牙和珊瑚的首飾箱、純銀鑄造的鏤空茶幾、來自中國的大件瓷器、成匹的綢緞被一樣樣抬進來,珠寶商們用軟墊托著頭冠、項鏈、胸針、耳墜、戒指、發飾等東西,一個接一個展示。
佛羅倫薩本地雖然不出產寶石,但匠人們的設計和工藝卻能引導整個歐洲的時尚潮流。尼克本性像只小烏鴉,平生最愛亮閃閃的東西。可即使做海盜這兩年,也未見過如此多的奢侈品,想到它們都有可能屬於自己,尼克簡直有種眩暈顫抖的感覺。還沒等她開口,維克多手指輕點,已經留下了十幾樣東西。
「珠寶首飾什麼的,我們以前搶到過不少,去巴黎的時候也做了很多衣服,可以不用重復買的吧?」尼克眼花繚亂的問。
海雷丁道:「那些首飾都是老掉牙的款式了,再說你現在不能穿緊身衣裙,都得重新做。放心要吧,不用替我省錢。多出來的,我去土耳其也好送人做交情。」
尼克這才伸出手臂,戰戰兢兢指了幾樣,商人們立刻把選定的東西記錄在冊。他們進門前就已經得到提醒:不要提到價格——以免驚嚇到這位柔弱的女士。畢竟一面巴掌大小的威尼斯水晶鏡子,就價值六百枚弗洛林金幣!
購物過程如此冗長,商人們前僕後繼的湧進來,為了試驗哪一種料子能將尼克慘白的膚色映地好看一些,裁縫們瘋了似的爭吵討論,將成匹的布料扯開,比較完又扔在地上,整個房間裡亂七八糟鋪滿各種東西。
維克多終於厭倦了,說一聲要回自己房間休息一下吃個午飯,就從艦樓裡退了出來。
甲板上也亂哄哄一團,剛買來的纜繩、油漆、板材、桅桿木料還沒來得及抬進船艙,十幾個海盜們正聚在船舷喧嘩,比賽誰能把錢幣准確扔進一個妓/女大敞的胸衣裡。
維克多想下倉,入口卻被一個沒眼色的家伙占據了,他握著一根纜繩打結,可東張西望,明顯心思不在工作上。船醫不耐煩地用鞋尖踢了踢對方背脊,喝道:「好狗不擋道!」
坐著的男人轉過頭來,黑色發絲下有雙憂愁的金眼睛。
「切,原來不是土狗,是土狼。」船醫哼了一聲,「不想干活就去沒人的地方曬太陽!坐在這兒礙事!」
「我早上看見她了。」伊內輕輕地道,似乎怕吵醒了美夢,他抬手向艦樓高層指去,「就在那兒,她往外張望,可惜轉眼又沒影了。」
「所以,你就坐在這裡等著,等她再出現在窗戶邊?」
「嗯……說不定下午,或者晚上,要不然明天……她總會往外看的,大夫,你說是嗎?」土狼揚起臉,眼神炙熱懇切,像是求他肯定自己的猜測一樣。
維克多並沒回答他,只問:「你現在是沖鋒隊副隊長了,一個月拿多少薪水?」
「十塊金幣。」伊內答,「她喜歡點心,我能買很多點心了。」
維克多有句話卡在喉嚨裡,湧了幾次都沒說出來,只歎了口氣,心說或許這也是一種幸福,便走下船艙,回醫務室去了。
等吃過午飯,並享受完慣例的午休和下午茶,船醫才換了身衣服,施施然再次回到采購現場。散亂的布匹都收拾起來,這一次擺的是各種奇巧玩具、精美的畫冊和故事書。
玩具士兵貼著金箔,只要摁下機關,他們就能在木頭哨所裡面「卡噠卡噠」的換崗;自鳴鍾的小玻璃窗裡藏著可愛的布谷鳥,每半個點自動彈出來報時;彩色玻璃的國王、王後、大臣和騎士在棋盤上掀起紛爭,拇指大小的精致沙包上,每一只都繡著不同的動物圖案。
尼克雖貪戀珠寶首飾的高昂價值,但她年紀尚小,心智未開,對打扮其實並不上心。直到看見這些玩具時才真正忘情,小臉蛋兒上泛出蘋果般的紅暈,伸脖子瞪眼睛地喊:「要這個!要這個!會蹦出小鳥這個!還要能動的士兵!」
海雷丁翻過尼克的箱子,早料想到她會喜歡這些,便笑著讓商人們把每件東西都給她演示一遍。
維克多搖頭歎氣:「還喜歡這些小孩子玩意兒,小混蛋幾時才能開竅長大?」
海雷丁撫摸著尼克的小腦袋笑道:「長大太累,永遠做個小孩子不是挺好?當年塞西莉亞問我要個玩具娃娃,我只能用棍子給她刻一個。現在有錢有條件,為什麼不讓小家伙玩個痛快?」
他很清楚尼克早年被生活所迫,許多方面比成人還理智。被迫成熟,被迫冷漠,被迫殘忍,正因如此,她殘留下的這一點點童稚更顯得可憐可愛。何況事已至此,再用以前那樣嚴格的態度對待她,已經完全沒有意義。
挑完玩具畫冊,海雷丁又給尼克買了兩只寵物:一只毛茸茸的紅屁股小猴子,和一只巨大的彩色金剛鸚鵡。維克多以醫生的身份極力反對在臥室裡養可能攜帶寄生蟲的活物,但抗議的結果,竟然換來「給寵物清潔消毒」的任務。
「獨眼、木腿、銀鉤手臂和鸚鵡,本來就是海盜船長的標准裝備嘛,我這才有一樣,已經很寒酸了呢。」海雷丁懶洋洋地笑著,氣得船醫無言以對。
兩個畫師從開始就在一旁對尼克速寫,時間太緊,大尺寸的畫像來不及,只訂了一張放三寸相框的,和一張胸針裡的微型小像。
海雷丁這次來意大利購物,本身就是為了讓尼克高興而炫富。他出手豪爽至極,王公貴族小姐有的東西,一樣不缺全部給她留下,甚至還買了一台巨大的豎琴當擺設。
采購奢侈品和補充船只給養花了整整一天時間,當傍晚紅獅子的船隊揚帆離開佛羅倫薩時,小道消息便像插翅鳥兒一樣,從各種渠道飛速傳播出去。
地中海從東到西,由北而南,人們津津樂道地議論著關於海盜之王的種種流言:一擲千金的豪奢手段、以武力和金錢迫使美第奇家族低頭,以及巴巴羅薩‧海雷丁——這位傳奇人物由喜歡漂亮少年轉為寵愛殘疾少女的奇怪愛好。
維克多對於寵物滋生寄生蟲的怨念並沒持續太久。
紅獅子啟程奔赴土耳其,某天中午的一次高級船員聚餐中,那只巨大的金剛鸚鵡突然撲稜著飛進船長室,剛落在窗台上,便惟妙惟肖地模仿尼克聲音放聲大叫:
「雷斯~再來一次!雷斯~再來一次!好喜歡~好喜歡~」
海盜們差點被食物噎死,從大副到軍械長,一個個都面色古怪、一聲不吭呆坐當場。整個船長室裡只回蕩著那只不知死活的賤鳥分貝極高的叫喊,和船醫噗嗤噗嗤的竊笑。
海雷丁額頭上青筋突突挑著,起身抓住鸚鵡的脖子猛地一甩,卡吧一聲,金剛鸚鵡便結束了它短暫的寵物生命。海雷丁把這團彩毛扔出舷窗,淡然拍了拍手,坐下繼續用餐,仿佛任何事都沒有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