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一枚金幣

在海妖靜養恢復期間,地中海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她的親哥哥查理擊敗了法國國王,當選為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哈布斯堡家族的勢力如日中天,占據了大半個歐洲,將法國國土團團包圍起來。法王弗朗索瓦一世不得不尋求穆斯林幫助,結盟的信件跨越整個地中海,寄到了奧斯曼帝國的皇宮之中。

第二件事,是海盜之王遭遇到平生第一個敗仗。

過程是這樣的,就在海雷丁呆在陰雨連綿的伊斯坦布爾,與復雜的宮廷勢力進行各種交涉時,剛剛升任西班牙海軍元帥的安德魯‧多利亞接連占領了兩個重要據點——勒班多和科龍,並乘勝駛向北非的突尼斯。

為了保住這個重要港口,蘇萊曼大帝派海雷丁出戰。結果出人意料:安德魯‧多利亞的大船上載滿了西班牙步兵軍團,突破脆弱的海防線迂回登陸後,海陸兩軍夾擊突尼斯。海雷丁出發的時機已晚,沒有成功截住西班牙陸軍登陸,而眾所周知,海盜之王並不擅長陸戰,船上也沒帶一個陸兵,所以大局已定後,海雷丁並沒繼續浪費火藥,干脆打道回府了。

突尼斯的淪陷震驚朝野,它是東西地中海的交界點,加上失去了的勒班多和科龍,奧斯曼海上的西進路線等於被整個封鎖。失敗的原因很明顯:伊斯坦布爾距離戰場太遠,而海雷丁並沒有得到陸軍支持。但按照軍方慣例,無論因為什麼,他必須承擔戰役失敗的責任。加上政敵趁機誹謗詆毀,皇宮會議上開了鍋,海雷丁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指責和非議。

蘇萊曼並沒昏聵到是非不分的地步,他以一句名言做了中立的調解:天空是雄鷹的領域,庸人才會強求它下海捕魚。處理的結果,海軍元帥僅被輕描淡寫的削了半年俸祿。但海雷丁要求回阿爾及爾的申請,蘇萊曼則表示要和大臣們好好商討一下。畢竟他並非孤身回北非據點,而要帶走大批的海軍和軍艦。

視線轉到元帥宅邸。

春天的腳步始於植物變化,風信子拽出一串串可愛的花朵,鬱金香和玫瑰的花蕾飽滿豐腴,除了某些觀賞禽鳥總是因意外亡故外,柏園裡一片生機盎然。

走廊的陽光地帶裡,一個紅髮男人正斜靠在榻上喝咖啡。兩條長腿交叉疊在一起,靴子輕輕點著,從這閒適的姿態看,他完全沒有被罰閉門思過的憂憤,反倒是在趁機享受假期。而旁邊的兩個人,則帶著急切的表情忙活著。

「拆了這硬邦邦的繃帶,我就能走路了?」尼克期待地看著維克多,船醫正用剪刀跟固定物進行最後的斗爭。這是他從帝都醫學院外科部學來的新技術,用石膏漿浸透繃帶後晾半干,就變成了比夾板固定效果更好的石膏繃帶。

「當然不可能,你的骨頭雖然大部分都愈合了,但還不牢固,況且長時間不用肌肉,胳膊和腿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曾經的工作。」

「哪兒還有什麼肌肉。」尼克悶悶地道:「我現在就像一條軟塌塌白乎乎的肉蟲子。」

「任何人臥床半年不動,肌肉都會消失的,以後有的是機會練回來,急什麼。」海雷丁安慰她道。

維克多立刻警覺:「喂喂!在我說‘可以’之前,你們兩個不許制定什麼離譜的鍛煉計劃!用力過猛,骨頭愈合處會像剛出爐的脆餅乾一樣斷開的!」

「我可以從腹部開始練,這裡沒有骨頭。」尼克揪著小肚子說。缺乏運動和營養充沛的飲食在她腰腹周圍形成了一圈軟肉。

海雷丁低低地笑了一聲:「真可惜,這地方摸起來手感很好的。」

「要是有什麼辦法,把它們往上、再往前移動一下就完美了……」尼克吸腹挺胸,做著不切實際的努力。

「拜托,你們說話時能不能別把我這麼不當外人?」維克多惱恨地說:「死心吧!豐胸手術得再過五百年才可能實現!」

尼克臉上立刻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維克多拆開尼克腳踝上最後一截石膏紗布,示意她站起來試試。

歷經種種常人無法想像的磨難和危險,激動人心的時刻終於到來了。海雷丁放下咖啡杯站起來,伸出他結實的臂膀。尼克扶著他的手,興奮又緊張地試著跨出了第一步。

興奮很快變成了驚恐。

「怎麼……怎麼回事?!」尼克身形晃動,臉色大變。

「疼痛和無力感是很正常的。」維克多說。

「不是疼!是、是……」尼克眼睛圓睜,大叫起來:「為什麼右腿比左腿短了一截!」

「短了嗎?」維克多從工具箱裡拿出一把有精確刻度的卷尺來,蹲下丈量了一下。

「哦,看來確實短了兩公分的樣子。」他語氣平靜地道。

尼克幾乎要炸毛了:「究竟怎麼回事?我可不要變成長短腿!」

「道理很簡單。」船醫把尺子扔回工具箱,抱臂解釋道:「你還在青春期,以前發育遲緩是因為營養不良和運動過度。這半年你整天不是吃就是睡,休息和營養都跟上了,所以長高了,可惜的是右腿受傷沒跟上這段發育,所以兩條腿出現了長度差距。」

「……」

尼克像只受了驚的青蛙,嘴巴張開又合上。

個子長高是她人生的一大願望,可沒想到竟然以這種方式實現了,一張小臉兒向吃了壞橄欖一樣皺成一團。

「兩公分而已,也不算什麼大殘疾吧。」海雷丁揉了揉她的腦袋說:「給你訂幾雙特制的靴子穿,只要不拿尺子量,誰也看不出的,再說船上總是晃啊晃的,我保證你穿上靴子比維克多走得穩當。」

尼克以淒涼的眼神看向船醫,似乎在說:我都墮落到跟你一起被比較了。

維克多冷哼一聲:「你離上船的程度還差得遠呢!」

尼克不服氣的又邁出一步,並試圖將重心換到右腿上。但立刻膝蓋發軟骨頭劇痛,尼克輕嘶一聲歪向一側,海雷丁及時抓住了她。

「知道了吧,走路、拿杯子這些幼兒都能做到的事,你得重頭開始學習。」

維克多意味深長的說。

「船長……啊……船長,求你放開我吧,我真的受不了了……啊……」

「沒問題,再來十次你可以的。」

「真的不要了,我好疼……嗚嗚放過我吧船長……你力氣太大了!」

「不許求饒!才這個深度就受不了,你還有臉自稱海妖?」

「那求你輕點兒,再輕點兒……我實在彎不下去了……唔!啊!」

呻吟和哀求綿綿不絕傳出室外,活動室的波斯厚地毯上,兩個人影緊緊糾纏在一起,一個掰著另一個的肢體,迫使她做出各種痛苦的柔軟動作。

「我說為什麼守衛和僕人都站那麼遠,但又不阻止我進來……」維克多皺著眉,對這幅不堪入目的畫面表示厭惡。

「拉筋按摩而已,有必要叫得像發情的野貓一樣嗎!?」

尼克滿眼水光,賤兮兮的躺在地上不肯起來:「你讓船長掰著試試,又酸又麻的,我寧肯被捅上幾刀也不想受這個罪!」

海雷丁危險地瞇起眼睛,低聲說:「你老大我這麼耐心陪著都提不起興致,不如叫安東尼‧多利亞來全程旁觀一下,讓他瞧瞧你這位前輩是怎麼耍賴打滾偷懶的?」

哼哼唧唧的聲音立刻憋在尼克嗓子裡面。

「恢復情況怎麼樣了?」維克多把包朝地毯上一扔,歪身躺在軟墊堆裡。

「這兩天走路已經沒問題了,力氣也不小,但觸覺還是不行,手指頭木的針扎都沒感覺。」

海雷丁站起身,拉著尼克的上臂把她拽起來。尼克挺胸朝船醫走了幾步,除了眼睛裡忍痛的樣子,步伐一如常日。而海雷丁則緊緊跟著,隨時准備在她摔倒時墊背。

維克多心道兩個月恢復到如此地步,已經算是神速了。尼克從人生中的最低谷爬上來,而海雷丁像養育嬰兒一樣,從換尿片到走路一步步陪伴她、教導她,維克多默默地想,無論尼克過去的經歷如何,這時她已經完完全全的屬於他了。

維克多出了一會兒神,緩緩地說:「慢慢來,一口吃不成胖子,急什麼?」

尼克憤憤地道;「再過兩個月皇帝會舉行奧斯曼全境比武大會,要是我恢復不了原來的水准,安東尼那個混蛋就要冒我的名字參加了!」

「比武啊……最近船上那些滿腦子肌肉的家伙也都在談這件事。有什麼意思呢?火槍和火炮肯定會終結冷兵器時代的,如果不是皇帝引進了火器,只靠那些奧斯曼騎兵怎麼可能在中歐縱橫掃蕩。」

「但是維克多,就算你拿著最新式的火槍,還是打不過長短腿的我啊……」

船醫嘴角垂下,不悅道:「你又皮癢了是吧?讓船長把柔韌體操再加一倍的量?」

「別別!維克多你最牛最強了!」一聽要吃苦,尼克馬上癟了。

「沒有辦法讓她恢復觸覺嗎?」海雷丁微微皺眉:「走路蹦跳看來是早晚的事,可左手到現在連扣子和別針都分不清。」

「還是傷了神經的緣故吧,這也沒什麼捷徑,只能找點她感興趣的事不停練手。」維克多說。

「感興趣的……」海雷丁沉默了一會兒,像是想到了什麼。

第二天晚上吃完飯,他把一只滿滿的小牛皮袋扔到了尼克面前。

這種制式袋子裝的東西一般只有一種,那就是——錢。

扯著袋底一下掀翻,她一下子呆住了。從奧斯曼貨幣到西班牙雙柱錢再到佛羅倫薩的佛羅林,不同面值的銅幣銀幣金幣,兩三百枚金屬貨幣嘩啦啦落在地毯上,幾乎匯集了地中海能搞到的所有硬幣種類。

「這是給我的嗎?」尼克疑惑地看向海雷丁。

「如果你能猜對的話。」他拿出一塊黑布,折成四指寬的一條。

「蒙上眼睛用左手摸,能猜出來就是你的。」

尼克雙手捧起一把硬幣,它們從指縫裡流淌到地上,發出比琴音更悅耳的叮咚響聲。她的眼睛放出前所未有的熱情光芒。

「那就趕緊開始吧!」

「咦,剛剛你不是說好累好困,馬上要睡覺嗎?」海雷丁挪揄道。

「報告船長,我現在感覺狀況非常良好!」尼克閉上眼睛,又偷偷睜開一條縫往下瞄,試圖記住面額最大的金幣所在的位置。

海雷丁笑著把她攬進懷裡系上黑布,然後大手一抓,像洗牌一樣把那堆錢幣掀了一遍。

「唔啊,好難……我怎麼覺得它跟小薑餅沒什麼區別呢……」

「你還有三分之一沙漏的時間,漏到底就失去對它的所有權了。」

「別!船長,能給點提示嗎?」

「這一袋錢只有三次提示哦,你確定要用掉一次機會嗎?」

「我……我再想想!」

「還有五分之一沙漏。」

「是佛羅林銀幣!」

「你確定?不要再考慮一下了嗎?」

「船長,嗚嗚……你真是太壞了……」

無論尼克怎麼哀求,海雷丁都絕不放松規則。不許作弊,每天最多猜五十枚,機會用光就必須讓手休息。

剛開始的一周,尼克幾乎就是閉著眼睛瞎蒙;接下來的一周她開始能夠分辨錢幣的大小,雖然猜不中發行國家,但至少慢慢能分清金銀原料。

再過兩周,她就可以摸索著錢幣上的頭像,猜測上面到底是凸下巴哥哥查理,還是維克多的毒蛇眼近親洛倫佐,亦或是面部肌肉鬆弛的教皇、戴假髮的法國國王、蓄絡腮胡的蘇萊曼大帝。

這些乏味的家伙想想就令人生厭,但當他們的臉長在錢幣上面時,無論什麼惡毒面容都顯得那麼可親可愛。

最近這一次,尼克猜中一枚足額的西班牙雙柱大金幣,竟然興奮到把口水都親到了查理的臉上。

海雷丁抱臂笑著看她那副財迷的樣子:「我猜查理做夢也想不到,你獻給親哥哥唯一的吻是給了這玩意兒吧。」

「嗨,只要他肯給真金白銀,一枚上面親一口算什麼!」尼克滿不在乎的把戰利品收進屬於自己的小袋子裡,叫喚著:「這一袋猜完了,再下一個!」

海雷丁走過來給她蒙上眼睛,然後將一枚硬幣放在她手心裡。

尼克翻來覆去地摸,疑惑漸漸升上心頭。

這一枚錢幣好奇怪啊,沒有凸下巴,沒有假髮,沒有絡腮胡也沒有滿臉贅肉,她猜過的硬幣裡面有這張臉嗎?

「猜到了嗎?時間快到了。」海雷丁壞心地催促。

尼克有點著急,這枚硬幣體積不小,沉甸甸的,顯然是枚很棒的真家伙。

「等等!我再試試……」

會不會是流通太久,把頭像磨損了?她仔細用指尖觸碰。

不像啊,邊緣平滑,明明是新錢的美好觸感。再摸反面,似乎是個圖形,可依然很陌生。

「沙子只剩一丁點了。」海雷丁繼續催促。

「我要用一次提示!」尼克要求道。

「好吧,使用一次提示。」海雷丁的聲音裡含著沉沉笑意,「你見過,碰過,睡過。」

尼克徹底懵了:「啊?我怎麼不記得有這麼個人?!」

「哈哈,不承認嗎?把黑布摘下來自己看看吧。」

「不不,我一定要想出來!」感覺到手裡錢幣的分量,尼克垂死掙扎著,就是不肯放棄。

「摘下布看看吧,就算你猜不出,它也屬於你了。」海雷丁輕聲道。

尼克一愣,海雷丁從來沒有破壞過他自己定下的規矩,這一次是怎麼了?她猶豫著把眼罩解開,往手心裡望去。

那果然是一枚燦爛的金幣。

它光滑的凸面反射著陽光,散發出金子特有的溫暖光芒,邊緣是曲線紋,像海中起伏的波浪一般流暢。

但這些都不足以讓尼克震驚成這樣。

金幣上面有一個人的頭像。

他目光銳利,五官深邃,如希臘雕塑中的戰神那般英武。他披在肩上的長髮是金色的,但尼克知道,它們原本是如同火焰燃燒的鮮紅。

她從沒見過這錢幣,但錢幣上的頭像,是她最愛也最熟的人物。

「船長,這是你……」尼克激動地聲音都顫抖了:「你也有自己的錢啦!」

海雷丁笑著點點頭,對她道:「先別興奮,翻過來看。」

尼克低下頭,將金幣翻轉過來。

反面圖案是一個很熟悉的幾何圖形,是深深烙印在她身上、用血和火留給她最痛記憶的圖形——六芒星。

「這個……為什麼是這個……」尼克喃喃自語,下意識摸索自己的胸口。

「我已經說過,它以後不會再詛咒你了。從今而後,六芒星在我統治的地域裡代表幸運、健康、富足、快樂和長壽。這一枚是紀念版的元帥金幣,其他用同樣模子澆鑄出來的貨幣,馬上會在北非所有地區發行流通。」

海雷丁深沉的嗓音近在咫尺,可又如同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傳來一般:

「尼克,這圖案代表你。今後,你在我背後;而我,也在你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