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裡暗裡偷看四王的姑娘不少,但從未有像她坦蕩承認的,是以楊復許久不發一語,黢黑雙眸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淼淼被他看得越發心慌,她是不是不該這麼說?為何他連眼神都變了?
面前小丫鬟手足無措地回望,楊復淡淡收回目光,不動聲色地翻了一頁書,「你才多大,懂得何為喜歡?」
「……」
淼淼想說她的年紀一點也不小,她當然懂得什麼叫喜歡!可是一對上楊復波瀾不驚的面容,便蔫蔫地耷拉下腦袋,悶悶地回應:「我十五了。」
然而楊復不予回應,他連頭都沒抬一下,「昨日你腳傷未癒,不適宜工作,先回去吧。」
淼淼不甘地掙扎出聲:「我是真的……」
楊復抬頭,眸中平靜:「回去。」
若換做別的家主,此時必定將她狠狠懲戒一頓,道她不知天高地厚。但楊復不會,他只用那雙能洞悉一切的黑眸看著你,便能將你看得無所遁形,自慚形穢。
淼淼失望地垂眸,聽話地轉身離開。眼睛酸澀得難受,好似有液體要溢滿眼眶,她抬手狠狠摀住,拚命阻止不讓其掉落。他們的淚水跟旁人不一樣,一旦掉下便會凝結成珠,是以即便她想哭的要命,也得忍住。
樂山樂水並未聽到裡頭聲響,見到小丫鬟緊咬下唇從裡頭走出,均是一愣。她眼眶憋得通紅,大眼裡盛滿一泓秋水,彷彿下一瞬便會奪眶而出。纖瘦的肩膀微微顫抖,小拳頭在袖中緊握,低頭默不作聲地從他們身旁經過。
兩人對視一眼,無不疑惑,王爺對她做了什麼?
*
淼淼被拒絕得徹底,反正四王叫她好好休息,她便索性留在房中,怏怏不樂地發起呆來。
她跟岑韻同住一間下人房,岑韻比她大三歲,平日裡很照顧她。夜晚岑韻回屋漆黑一片,摸索到燭台點燃,火光驟亮,她被角落的人影嚇一大跳,哆哆嗦嗦看清之後才鬆一口氣,「淼淼,你既然在,為何不點燈?」
淼淼抬眸可憐巴巴地望著她,「我心裡難過。」
她聲音裡帶著顫抖哭音,聽得人驀地一軟,再一看她並未落淚,只是眼眶紅紅地,瞧著真是委屈到了極致。岑韻本打算早些休息,目下不忍棄她於不顧,上前坐到她身旁,「你若是願意,便同我說說為何難過?」
淼淼偏頭,水汪汪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將她盯著,「岑韻姐姐,你喜歡過人嗎?」
這話問得突兀,岑韻臉上騰地燒紅,「你問這個做什麼?」
淼淼蜷縮著身體,雙手環住膝蓋,「因為我喜歡四王,我這麼跟他說了,他好像很生氣。」
這話帶給岑韻的震驚,可比剛才那句話大得多了。她不可置信地睜大眼,上上下下將淼淼看了一遍,「你說什麼?你喜歡王爺,還告訴他了?」
不明白她為何如此震驚,淼淼嗯一聲,「很喜歡,很喜歡的。」
岑韻瞠目結舌,看瘋子似的看她。
又是這種眼神,為何他們都喜歡用眼睛說話?淼淼十分不理解,她被看得不安,後知後覺地詢問:「不可以嗎?」
「不可以,當然不可以了!」岑韻恨不得將她搖醒,從這小丫鬟進來的第一天便覺得她傻,豈料竟是傻到了如此地步。「王爺是何等尊貴的人,豈是你一個丫鬟能染指的?你們身份首先就差了一大截,王爺聽了這話沒將你趕出去,已是萬幸了!」
淼淼聽得惘惘,她不懂人類的門第一說,但是聽懂了岑韻話裡阻攔意味……她心疼得無以復加,靜了靜希冀地問:「那他沒有趕走我,是不是接受我了?」
這丫頭是徹底繞進了死胡同,岑韻同她說再多都無用,頭疼不已。
房內光線昏昧,牆上照出兩道影子,一室靜謐,許久才聽岑韻長長喟嘆一聲。她今日在外頭聽得閒言碎語,知道淼淼原來在後院受人欺侮,究其原因,竟是她在睡夢中念出了四王名字……一個小丫鬟膽敢肖想四王,真個痴人說夢!此事在後院早已不是秘密,年長的丫鬟藉機威脅打壓她,將重活全交給她一人做,還險些害她丟了性命。
岑韻既心疼又氣惱,「如今你在瀚玉軒當職,此事遲早會傳到四王耳中……到那時,我看你怎麼應付。」
淼淼咦一聲,「我以前也喜歡他?」
「什麼他他的,那是王爺。」岑韻恨恨點了點她的額頭,「這是你自己的事,我如何清楚?」
淼淼捂著額頭哎喲一聲,身子軟軟地倒回床榻上,呆愣愣地覷向房梁。
那天兩個丫鬟將這具身體的主人扔到湖中,當時還說了好幾句話,其中有一句淼淼本沒放在心上,現在聽岑韻說起,不得不重新正視。
「畢竟做了那種事,任誰都沒臉活下去。」
是說夢見四王這事嗎?原來她,跟自己一樣……淼淼鯉魚打挺從床上一躍而起,一改方才愁容慘淡,重新恢復活力,笑眯眯地回應岑韻,「岑韻姐姐,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現在一點也不難過了!」
她想通了,以前一個小丫鬟尚且能堅持下去,她為何不行?她來岸上走一回,為的便是同他多相處一陣子,他拒絕與否,都沒太大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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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不知道還好,一旦引起注意,便覺得無處不在。
楊復從雲晉齋回到瀚玉軒,傍晚用膳後管事在一旁匯報今日情況,別院本就沒什麼大事,幾句話草草了事。管事欲言又止,幾番張口都囫圇嚥了回去,直到楊復覷他一眼,「說罷。」
袁管事輕咳一聲,「前天調來的小丫鬟,不知做事是否盡心盡力,王爺對她印象如何?」
楊復拿起巾櫛拭了拭白玉般的雙手,腦中出現淼淼活力十足的笑臉,以及她今日離去時沮喪的模樣……動作一滯,「做事挺勤快,就是有些笨手笨腳。」
袁管事鬆一口氣,沒做出格的事就好,「老奴會讓岑韻好好教她,一定不給王爺添麻煩。」
他擔憂的表情太過明顯,教人沒法忽視,楊復問道:「管事究竟想說什麼?」
袁立據實以報,將後院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言訖收聲,靜候他的反應。
楊復端坐官帽椅中,靜靜思索管事的話。難怪那個小丫鬟如此瘦弱,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原來是在後院受盡排擠……她說喜歡他,並非一時興起。
真不知該說她膽大或是天真,楊復拇指緩緩婆娑雲紋扶手,旋即勾唇輕笑,「本王知道了。」
袁立不能琢磨他的心思,惕惕然應一聲哎,躬身退下。
待他走後不久,楊復讓人喚來後院管事的婆子。那婆子幾年見不得四王尊容一次,猛地被傳喚,既是忐忑又是驚喜,撲通跪倒在地:「婢子見過王爺,王爺貴體安康。」
楊復讓她起來,他待人素來溫和,緩聲詢問:「前幾日後院險些鬧出人命,你可知曉?」
婆子猛一僵,劉嬤嬤曾經找過她,她自然知曉。以為四王是要問她的罪,惶恐地重新跪倒在地,「是婢子管教不周,求王爺息怒。」
楊復無意處罰她,待她平靜下來才開口:「聽管事說,是兩個丫鬟自作主張企圖毀屍滅跡,她兩人目下在何處?」
那兩個丫鬟分別叫楚衣霞裳,平常就她們將小丫頭欺負得最厲害,仗著比旁人多幾年資歷,終日橫行霸道目中無人。得知小丫頭沒有死,更因禍得福到四王跟前伺候,別提多麼嫉妒。
婆子曾告誡過她們幾回,奈何兩人屢教不改,她無權懲罰,是以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目下四王問起,便將兩人名字說了,「正在後院洗衣裳,王爺若要見她們,婢子這就將人帶來。」
「不必了。」楊復起身,院內染落一地紅光,雲蒸霞蔚,「我府上不需要這種丫鬟,你讓她二人今夜收拾行囊,從別院離開。」
婆子迭生應下,見四王沒別的吩咐,這才起身退出正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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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消融,天朗氣清,陽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使人不知不覺便懶怠起來。
然而淼淼是個例外,她活絡兩下腳腕,已經不再疼了。天未亮便從床上坐起來,洗漱穿衣,早早地來到雲晉齋幹活。楊復的每一句話她都記得牢牢,今天放晴,她得把閣樓裡的書拿到太陽底下晾曬,傍晚再一一擺放回去。
是以楊復行將踏入院中,便見一個小身影忙忙碌碌地來回,不知疲憊地搬書運書,再仔細將書鋪展在方凳上,每一本都小心對待。天氣仍舊很冷,她卻忙出一頭汗來,晶瑩汗珠掛在額頭上,她抬手拭去,餘光瞥見此處,霎時一僵。
淼淼昨天才被他訓斥一頓,頗有些不知所措,直到他來到跟前,才小聲喚道:「四王。」
本以為他不會理她,未料想他竟然問道:「還剩下多少書?」
淼淼忙道:「還有一小半,我一會兒便能搬完了!」
楊復眸光微轉,落在她一本正經的小臉上,「先去休息一會兒,剩下的讓樂山樂水去做。」
說罷不待淼淼反應,舉步走入閣內。淼淼盯著他的背影片刻,下意識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