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綃紗打入室內,星星點點的塵埃在空氣中躍動,清冽晨風從窗櫺捲入,吹開了案上書卷,書頁婆娑聲颯颯作響。少頃風止,室內歸於平靜,楊復立於檻窗前,如玉肌膚剔透無暇,眉宇平和,一如仙姿玉質的畫中人。
淼淼一時忘了來的目的,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直到對方回頭,才依依不捨地垂下眼瞼。
她眼裡愛慕的光芒太盛,楊復有所察覺,想到昨晚袁管事說的那番話,頓時好笑地勾唇。他半側著身,另一半掩映在冬日銀白暖陽中,「聽說你半夜睡著了,夢中都在念我的名字?」
哪知他竟然說這些,淼淼一時錯愕不已。
那才不是她說的,她從來不會做夢……不過既然佔了人家的身體,淼淼便認命地頷首,「是。」
楊復不似昨日那般冷淡,他笑道:「當真喜歡本王?」
淼淼一點遲疑也無,嗯嗯兩聲點頭不迭,「喜歡!」她明亮雙眸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纖長的睫毛忽閃,像振翅欲飛的蝴蝶,靈動活潑。
楊復意味深長:「為何?」
喜歡一個人還有為何?這可難倒了淼淼,她喜歡他,從還是一條松葉錦鯉的時候開始。每天偷看他成了必不可少的事情,若是哪天他沒有到湖心亭去,她要難過一整天。為此衛泠不止一次罵她沒出息,可淼淼想,她大抵這輩子就這麼沒出息了,誰教她滿心滿意都裝著他。
這些話,她不能跟楊復說,一番話千轉百回堵在嗓子眼兒,淼淼最終低頭:「沒有為何。」
方才還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目下便蔫頭耷腦的,楊復凝睇她,「那便是一時興起了。」
淼淼連忙搖頭,著急得不得了,「當然不是,我很認真的!」
小巧五官端的一本正經,引人發笑。從沒見過這麼大膽的小丫鬟,膽敢肖想家主便罷了,還得寸進尺地跟他討價還價,真個稀罕。楊復深沉的眸子端詳她片刻,踅身坐到翹頭案後,不露聲色地轉了話題,「你以前在後院做事?」
淼淼怔了怔,氣勢頓時弱下一大截,「是的。」
楊復攤開桌上河圖,淡聲問道:「旁人欺負你時,為何不同管事說?」
淼淼雙手背在身後,十指無措地絞在一塊,囁喏不已:「我,我不敢說……」
天知道以前的小丫鬟是怎麼想的,但仔細想想,無外乎幾種原因,膽小懦弱,不想惹事生非。淼淼糾結的模樣將她的為難表現得淋漓盡致,楊復動作微頓,拇指在捲上婆娑,「沒什麼不敢的,日後若再有此事,但說無妨。」
淼淼掀眸覷向他側臉,期期艾艾:「可以跟你說嗎?」
楊復終於偏頭看她,眸中深沉,少頃才道:「可以。」
她像得了什麼天大的便宜,小臉頓時揚起笑意,粲然狡黠,燦爛的笑臉直直撞進人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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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晉齋的書曬完後,淼淼徹底閒了下來,只需等待傍晚再搬回閣樓便是。
楊復跟前不需要人伺候,她只端了一回茶水,便被他支使出去。樂山樂水木頭一樣杵在門口,同他們說話也不搭理,淼淼極沒意思。
偶爾路過廊下房櫳,透過綃紗能覷見裡頭挺拔修長的身影,淼淼駐足,墊起腳尖偷看裡頭的人。她只能看到半個側臉,隔著一層看不真切,饒是如此她都挪不開步,腳下彷彿生根一般。
他側臉的弧度精緻完美,下頷流暢,唇色略淺……他的身上無一處不是最美。淼淼痴痴愣愣地看著,連他蹙眉的動作都沒察覺,直到楊復無聲嘆息,「淼淼,今日可以放你半天假。」
他竟然叫了她的名字!淼淼喜不自禁,顧不得被他發現,樂滋滋道:「婢子不想放假。」
楊復不容置喙道:「這是本王的命令。」
好嘛,又不是沒被她看過。淼淼吐了吐舌頭,正欲縮回腦袋,便聽裡頭楊復又道:「日後書閣由你負責,你每隔幾日來打理一次。從明日起到瀚玉軒當職,負責端茶沏水,若是有不懂的地方,便讓岑韻教你。」
淼淼毫不猶豫地應一聲,「好的!」
她的小腦袋從床沿落下,楊復一動未動,唇邊噙了抹淺淡笑意。
*
難得有半天清閒,淼淼本欲回屋休息,轉念一想自打變成人後,還沒跟衛泠見過一面。她臨時改了方向,往別院湖心亭走去。因心情愉悅,步伐頗為鬆快,清秀小臉漾滿笑意,一如頭頂暖融融的太陽。
行將走到一半,淼淼環顧四周滿是迷茫,她雖然在湖裡待了十幾年,但從未踏上岸過……這裡是哪兒?她統共只認得雲晉齋和瀚玉軒兩個地方,其他庭院根本沒來得及認識。
再往前走似乎便是別院大門,門口有僕從看守,淼淼正欲上前詢問,餘光瞥見遠處行來幾人。她後退兩步,意欲給對方讓路,直到幾人行至跟前,才看清是兩個僕從分別領著兩名丫鬟,那兩個丫鬟怎麼瞧都很眼熟……
淼淼不由得多看兩眼,對方顯然已看見她,目露仇視,怨恨的眼神直直釘在她身上,看得人心肝一顫。淼淼自認沒做什麼壞事,然而其中一個丫鬟就跟瘋了似的,不管不顧地掙脫僕從的桎梏,上前死死掐住淼淼的脖子,「都是你,你這個害人精……你當初怎麼沒有死……」
她動作太快,淼淼猝不及防。只覺呼吸一窒,脖子被勒得難受,她試圖掰開對方手腕,奈何對方將她恨進了骨子裡,一壁使勁一壁說道:「這種天氣趕我出去,王爺是打算要我的命……都是你,一定是你在跟前說了什麼……」
呼吸漸次稀薄,淼淼有些昏昏漲漲,她說不出話來,甚至使不上丁點兒力氣。直到僕從上前制止了發瘋的丫鬟,她才重新活過來,大口呼吸空氣,好半響才緩過神來。
那個丫鬟不依不饒要上前,被僕從一腳踢在膝窩上,「給我老實點!」
丫鬟撲通跪倒在地,額頭磕在地上碎石裡,頓時滲出血來,流在臉上分外可怖。
淼淼總算想起來她是何人,那日害死這具身體的,便是她們二人。僕從將她們拖出府外,毫不客氣地扔在地上,大罵了一句滾便闔上大門。
淼淼心有餘悸地摸了摸脖子,腦子裡一團亂絮,那個丫鬟說是四王的意思?他竟然插手管這些事,是為了她嗎?
懷揣著殷殷期盼,連脖子都沒那麼疼了,淼淼一路心不在焉地回到下人房,坐在銅鏡前。
鏡子裡映出個乾巴巴的小丫頭,脖子上一圈紅痕,有逐漸加深的趨勢。要說這丫頭有一樣好,那便是皮膚特別白膩,身上肌膚像是剝殼的雞蛋一般,細白滑膩。是以那丫鬟留下的掐痕分外明顯,淤青發紫,瞧著觸目驚心。
淼淼對著鏡子苦惱不已,這麼醜一片,要如何掩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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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將晚,暮色西陲,淼淼特意晚了半個時辰,來到雲晉齋收拾書卷。
這種時候,楊復應當早已回去用膳了。淼淼肯定地想,她得趁天黑之前將書全部搬回書架上,否則夜裡霧濕露重,會損害書冊。她步下急切,抱著一摞書匆匆闖入閣樓。怎知樓中緩步走出一人,她錯愕不已,直直撞了上去,書本嘩啦灑落一地。
淼淼忙蹲身拾取,嘴裡唸唸有詞,「對不起,是婢子衝撞了王爺……」
楊復退開半步,見她慌裡慌張的模樣,微不可察地攏了攏眉心,彎腰拾起腳邊一本書,「為何這麼晚才來?」
淼淼低頭解釋,「我白天睡過頭了……」
桃粉色短襖罩在她身上,這角度恰好能看見粉嫩的脖頸,雖然有頭髮掩蓋,但依然能看見上頭青紫痕跡。楊復俯身撩開她脖間碎髮,低聲詢問:「這是怎麼回事?」
淼淼僵住,眼珠子亂轉,不知如何解釋:「是,是……」
她不想讓楊復知道,蓋因不想給他添麻煩,更不想讓他覺得自己愚笨無用。但越著急便越想不出好藉口,最終挫敗地癟癟嘴,「王爺還記得被你趕出府的丫鬟嗎?我方才遇見了她們。」
楊復直起身,「你不是說日後再受欺負,都要告訴本王?」
淼淼仰頭看他,脫口而出:「王爺會替我出頭嗎?」
他舉步走出閣樓,「說不定。」
夕陽拉長的影子就在她跟前,淼淼情不自禁地伸手碰觸他的頭頂,彷彿能感觸到他的溫度。下頷枕在膝蓋上,她悄悄彎起唇角。
*
當晚岑韻從瀚玉軒回來,遞給她一個白釉繪蘭草的小瓷瓶,「王爺命我帶給你的,說是能止痛化瘀。」說罷好奇地湊到她跟前,眯眼逼問:「你做了什麼好事,王爺怎會這樣關心你?」
淼淼往後仰了仰,露出形容淒慘的粉頸,「你看。」
岑韻大吃一驚,「怎麼成了這樣,誰做的?」
淼淼便一五一十地同她說了,繪聲繪色,將岑韻聽得唏噓不已,對她愈發同情憐惜,甚至忘了最初的質問。她起身去給淼淼打水,「你在這坐著,先用冷水敷一刻鐘,再用王爺給的藥。」
淼淼乖巧地頷首,手中握著小瓷瓶,笑得眉眼彎彎。
下人房不大,沒有單獨洗浴的地方,更別提放浴桶洗澡了,普通丫鬟只能隔幾日擦一次身。岑韻早已習慣了這種生活,然而淼淼不是,她生來住在水中,目下好幾天不曾沾水,一見水便心頭髮癢。
「我去外頭將衣服洗了,你有事喊我一聲便是。」岑韻遞給她一塊巾櫛,踅身走到屋外。
淼淼解下兩枚盤扣,將巾櫛浸入水中,絞得半乾再覆在脖子上。絲絲涼意沁入肌膚,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冰冷,反而愜意極了。人們常常說的如魚得水,大抵便是這個意思吧?
手上癢癢的,淼淼伸手碰了碰,驚恐地睜大雙眸,不可置信地低下頭去。只見手背緩緩生出一層魚鱗,取代了原本的皮膚。巾櫛因她的動作掉在地上,她顫抖地摸上脖頸,觸手果然是冰涼鱗片。
怎麼會這樣?哪裡出了差錯?
她心亂如麻,腦中驀地迴蕩衛泠那句警告的話,千萬不能在人前碰水……
難道就是這下場?淼淼心急如焚,眼看著岑韻便要進來,她卻毫無辦法!
衛泠只告誡她不能碰水,可是他怎麼沒說,要如何才能恢復原樣?
偏偏此時響起岑韻的聲音:「淼淼,你感覺如何?若是沒有上藥,我這就進去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