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第十六日

  楊廷有些難以形容此刻的心情。

  印象中四兄一直是平淡如水,有如瑤林玉樹,不輕易對人表現出關懷。可如今,他竟肯背著一個小丫鬟走雪路?

  這就不得不讓人多想了,楊廷震驚地合不攏嘴,「這才是四兄不留在京城過年,一意要移居別院的原因?」

  「同她無關。」楊復安置好淼淼後,坐在一旁面無微瀾,「她身上受了傷,沒法走路。昨日是她救了我,我不能置之不理。」

  楊廷面容有所緩和,四兄說的有道理,忘恩負義這等事,素來是他們所不齒的。可真的只有恩情而已嗎?他看了眼睡意正酣的小丫鬟,她對四兄的愛慕早就表露無遺,只消不是瞎子都能看見,四兄如何招架得住?

  這場雪崩來得毫無預兆,秦朝秦暮不知下落,至今未歸。楊廷清除了洞口的石塊,他沒楊復那麼幸運,附近沒有掩埋的動物,至今仍未果腹。

  楊廷起身,正欲再次到外頭搜尋一番,便見遠處二人相互扶持而來。看清二人模樣,原來是消失整夜的秦暮和秦朝,他們還拖著一頭斷氣的幼鹿。兩人一看便是被風雪摧殘過,形容憔悴,步履蹣跚,可比楊復淼淼狼狽得多。

  秦朝秦暮跪在楊廷身前,「屬下來遲,請七王恕罪。」

  被雪掩埋後還能生還,已屬不易,還能怎麼懲罰?楊廷踅身,「進來說話。」

  看樣子救助的人今天來不了,他們還得自個兒解決飲食問題。倒不是怕太子存有私心,即便他不肯出動救人,兩個皇子丟了不是小事,恐怕已經傳到聖人耳中,此次狩獵因他而起,他也得毫髮無損地將人全部帶回去。

  時間早晚罷了,如此一想,楊廷反而放寬心態,吩咐秦朝烤食鹿肉,秦暮想法子取水。

  *

  山洞中烘烤得暖意融融,更有肉香撲鼻而來,淼淼睡舒服了,愜意地舒展了一下身軀,翕動兩下長睫毛,懶洋洋地掀開眼瞼。入目是幾人後背,離她最近的是楊復,對面秦暮秦朝正在分食鹿肉,狼吞虎嚥。

  淼淼撐起身子,腦子鈍鈍地轉了轉,他們何時找到此處的?楊復一直背著她嗎?

  楊廷吃飽喝足,仰頭就著竹筒喝了口水,餘光瞥見角落裡的小丫鬟坐起,眯眼一笑,「醒了,餓不餓?」

  早晨才吃罷兔肉,這會兒倒不大餓,相反一天一夜沒碰過水,此刻很有些口渴。她盯著楊廷手裡竹筒,抬眸輕聲:「我想喝水……」

  聲音雖小,足以讓其他幾人聽聞動靜。許是才睡醒的緣故,小丫鬟看著呆呆的,迷茫的大眼睛很是無助。

  楊廷沒想許多,伸手便將竹筒遞給她,「還有一些,喝吧。」

  細數十幾位皇子中,他是最沒架子的一位。平易近人,謙遜溫和。更何況四兄待她不一般,指不定日後這小丫鬟會另他刮目相看,目下親近一些,並無壞處。

  淼淼感激極了,伸手便要去接:「多謝七王。」

  奈何半空中被人劫走了,楊復手握著竹筒,根本不看淼淼困惑的目光,將裡頭的水喝了乾淨。他面不改色地吩咐秦朝:「多煮一些水來。」

  秦朝接過竹筒,起身往洞外走去。

  淼淼委屈地喚一聲:「王爺……」

  她都渴了一天了,只是想喝口水而已,他也要跟她搶!太過分了,淼淼癟癟嘴盯著他,臉頰氣鼓鼓地。

  小丫鬟眼中的埋怨過於明顯,楊復偏頭,拍了拍她的腦袋安撫:「再等一會兒。」

  他都把水喝完了,她也只能繼續等了,淼淼還是很不高興,悶悶不樂地哦一聲,重新坐回原處。

  竹筒是秦朝身上原本帶著的,以備狩獵時七王飲水使用,未料想在此時派上了大用場。煮水的雪取自地下深處,晶瑩剔透,這回他煮了大半筒,遞到淼淼跟前,「當心燙。」

  這丫頭看著才十二三,跟個沒長大的女娃娃一般,擺在他們幾個男人堆裡,不由自主地讓人想照顧。偏偏她還十分愛笑,一雙澄澈妙目微微彎起,像是天上皎潔弦月,輕易便能感染人心。

  淼淼捧著竹筒吹了吹,小口小口地抿著,坐在楊復身後安靜地喝水,乖巧得很。

  *

  秦朝秦暮下山探路,奈何山路難行,周圍杳無人跡,根本無從下手。傍晚他們無功而返,只能委屈二位皇子在此處遷就一夜。

  「屬下無用,明日定能尋到下山的路,懇請七王再給屬下一天時間。」

  兩人均一臉倦色,楊廷擺了擺手,「今夜就先將就著……」

  楊復眉宇低壓,「明日最後一天,必須找到出路。」

  四王一向溫和,鮮少有這樣嚴厲的時候,秦朝秦暮齊聲應道:「謹遵王爺吩咐!」

  白天尚且能夠忍受,夜裡山上寒風料峭,呼嘯灌入山洞,連燃著火堆都無濟於事。淼淼冷得渾身發顫,蜷成一團縮在角落,牙關緊咬沒發出一點聲音。她後腰的傷雖然不那麼疼了,但手腳有多處擦傷,總歸要及時治療。

  混沌中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總覺得身後的風好像停了一般,不那麼凌冽寒冷了。她抱臂咪嗚一聲,希望明天就能回到昶園,她好想睡在床上。

  第二天秦朝秦暮下山探路時,恰逢遇到太子派來的人馬,他們找到四王和七王暫居的洞穴,跪地請罪,恭恭敬敬地將兩人送回華峪山園中。淼淼是個小丫鬟,沒資格跟四王共乘一騎,秦暮見她孤獨可憐,便將她拎到自個兒馬上,一併帶了回去。

  四王和七王失蹤整整兩日,回去後少不得一撥人關懷慰問。太子親自在門口相迎,正堂裡早已備好毳衣火爐,地龍燒得火熱,偏廳布了滿滿一桌珍饈膳食。待二人入屋,丫鬟端來熱茶,飲下幾口,體溫回暖不少。

  太子楊諶歉疚道:「是我考慮不周,沒想到會發生此狀況,讓二位阿弟受難了。」

  楊復道:「二兄無需自責,是我和七弟過於冒失。若不是二兄的人及時找到,恐怕我二人目下仍在雪山上,不得出路。」

  這句話說得太子心情暢快,微微一笑請他們到偏廳,「在外兩日,想必這會兒早該餓了,我讓下人準備了膳食,阿弟們隨我來。」

  偏廳鋪氍毹,龍騰虎躍朱漆屏風圍繞,溫暖舒適,一解身上疲乏。三人共坐一桌,氣氛融洽,更有美酒金樽助興。一頓飯畢,已是日暮西陲,雲蒸霞蔚。

  *

  回到寒渢院正值酉末,婢僕們擔驚受怕兩天,白天聽聞四王回來的風聲,早已將房間打點完畢。準備了熱水巾櫛,換洗衣物,以備四王隨時需要。

  楊復確實疲憊,卻不急著洗浴,環視一圈問道:「淼淼安頓在何處?」

  岑韻愣了愣,「她回來後便睡下了,如今正在耳房。」

  楊復走入屏風後,「去將本王攜帶的傷藥取來,拿到她房中,告訴她一日塗抹三次,不得偷懶。」

  聲音隔著一道屏障傳來,是以他沒看到岑韻吃驚錯愕的面孔。

  王爺對淼淼也太好了些……這兩天裡,他們發生了何事?岑韻勉強平復心神,低頭應下:「是。」

  裡面身影寬衣解帶,四王洗浴一直不需要丫鬟在跟前伺候,她沒敢多看,惕惕然退了出去。

  左耳房中,淼淼睡意正酣,身上蓋著厚厚一層被縟,前所未有的愜意。

  一個時辰後,岑韻推開房門,便看到她貓一樣依偎著被子,眼睛滴溜溜地盯著門口。約莫是睡飽了,這會兒她精神得很,翻身而起笑眯眯地:「岑韻姐姐。」

  岑韻面無表情地將傷藥擺在她面前,「老實交代,你同王爺之間怎麼回事。」

  淼淼眨巴兩下水眸,「什麼?」

  岑韻點了點她的額頭,「王爺叫我拿藥給你,你說說,這是第幾回了?王爺怎的就對你一個人好,還特意叮囑你每天三次上藥,我可從沒見王爺對哪個丫鬟這麼關心過!」

  淼淼雙眸驟亮,抿唇笑意盈盈,大言不慚:「因為我救了王爺一命嘛。」

  聞言岑韻掩唇,目露驚訝:「王爺出了什麼危險?」

  淼淼便將那日發生的事同她說了一遍,從頭到尾毫無遺漏,聽得岑韻驚嘆連連。如此一想,王爺待她好似乎也說得過去。

  那個藥治療外傷極其有效,往年狩獵難免受點小傷,四王都是用這瓶藥。淼淼身上傷口需得先清洗一番,岑韻準備了一盆熱水給她擦拭身子,她仍舊覺得不痛快。在雪地裡待了兩天,再不洗澡她實在忍不下去了。

  聽說昶園後院有一泓清泉,泉水源自山上溪流,清澈見底,水深且廣。淼淼心癢難耐,在床榻躺了半個時辰仍舊沒忍住,悄悄從房間溜了出來,往後院走去。

  華峪山已見春.色,水邊草木叢生,剛剛沒過小腿。此處偏僻,周圍有亂石環繞,況且夜色已深,應當不會有人來。淼淼環顧四周,確信無人後,除下身上短襖襦裙,僅剩一件桃紅兜兒和中單。試了試泉水溫度,冰涼徹骨,然而對她來說再熟悉不過,淼淼猶如飢渴許久的旅人,迫不及待地撲入水中。

  渾身被泉水包裹,這種舒服的滋味難以形容。淼淼潛入水下,靈活地游到水中央,探出腦袋深吸一口氣,清沁肺腑,渾身舒暢。

  雙腿有些發癢,她並未在意。暢快在游了兩圈,只覺得渾身的怠惰都消失了,久違地自在快活。月色皎潔,灑在粼粼水面上,泛起璀璨光芒。寒風吹拂,拂亂青絲,淼淼伏在岸邊歇息,偏頭瞥見一條銀白魚尾在水面一掃而過,劃出絢麗的弧度。透明的薄帶漂浮水中,像精心織就的綃紗。

  淼淼一時驚呆,腦袋裡木木的,不知該作何反應。

  她伸手碰了碰尾巴,鱗片刺在手心的觸感異常真實……這是她的尾巴沒錯,可是,為什麼她忽然變回了魚身?

  淼淼上半身僵硬,傻了一般直愣愣地盯著下.身魚尾。透過水面,她能夠看到倒影的人影,裡頭的小姑娘妍姿豔質,冰肌玉骨,縝密烏髮披散肩頭,美豔不可方物。

  這分明是她原本的模樣!為什麼,為何會這樣?

  淼淼慌了神,手足無措地捧著臉頰,這時候唯一想到的人便是衛泠。可她在華峪山,距離四王別院有好幾里地,根本沒法見到他……

  正在她思索對策時,不遠處傳來窸窣聲響,似有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