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寂靜無聲,他們穿梭於鬧市之中,耳邊充斥著此起彼伏的吆喝聲,漸行漸遠,最終只留下一場沉默。天邊殘陽西陲,溶溶金色穿透窗戶,落在淼淼的側臉上,小丫鬟半邊身子鍍上橘光,連鬢角的絨發都看得清清楚楚。
楊復想了想,好像是說過類似的話。
彼時淼淼才來他身邊伺候沒幾日,小丫鬟無畏無懼,也是這樣期盼地看著他,問他是不是喜歡她。當時他是怎麼回答的?
他說他對她並無男女之情,他那時候,只當她是個丫頭片子。
確實如此,他怎麼能夠想到二十日之後,會對她如此上心。當她落入河裡時,他有一瞬間的心悸,旁人都道她沒有生還的可能,唯有他不相信,一遍遍地命人下水打撈。那個時候,他心裡是怎麼想的?
恐懼和不安接踵而至,許久未曾體會過的滋味湧上心頭,他對這個小丫頭,早已不止是在乎這麼簡單。是以當她重新出現時,他才會失控地將她抱入懷中,不顧眾人非議,與她同住一個房間。
楊復抬手擋住眼裡動搖,行將開口,衛泠已經駕馬走到跟前,「六水?」
這一聲打破僵局,淼淼的心一點點往下沉,難掩失落。她收拾心情,轉頭朝衛泠綻開笑靨,「我就是想問問,你在京城有住的地方嗎?」
衛泠想了想,挑唇笑言:「沒有。」
「那……」淼淼犯了難,這時候並不知道還有客棧一說,她總不能看著衛泠露宿街頭,「那怎麼辦……」她急得團團轉,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萬全的法子。其實有一個,只是要懇求楊復。他方才的態度,無疑再度拒絕了她,她又怎麼好開口,唯有憋在心頭。
衛泠嫌她不夠著急似的,不以為然地補充:「能怎麼辦?來時看到城外有座破廟,我去那裡借住並非不可。」
淼淼想了不想地:「你怎麼能住哪種地方!」
這時充當車伕的樂山出了個主意,「年前聽說府裡管事手下有個空缺,專管出府採買事宜,不知現在還需不需要人。你可以問問王爺,若是王爺同意你留下,日後便可以住在府上。」
這句話無疑給淼淼鋪了一條路,她順勢看向車廂端坐的楊復,斟酌反覆:「王爺,可以嗎?」
楊復掀眸,簾外只能看見一頭青海驄,看不到馬背上的人。他沒什麼表情,「並非不可。既然是淼淼的恩人,本王理當答謝。」
淼淼得償所願,真誠地感激:「謝謝王爺。」
楊復不由得正視她,那高興不像是假的。為了旁人的事,她也能歡喜如斯,不知是因為善良,還是有別的原因。
「月錢工作一事管事會交代,只消恪盡職守,踏實勤懇,府上不會虧待你。」楊復淡言。
衛泠下馬,抱拳謝道:「多謝王爺抬舉。」
抬眸撞上淼淼的視線,正樂滋滋地朝他擠眉弄眼,那模樣好像在說:咱們又可以在一個府上了!
衛泠輕笑,真是個心思單純的傻丫頭。
*
馬車穿過最繁華的主街道,轉入東邊陵安巷。此處是京城最好的地段,與鬧市隔著一條曲卿河,斷絕了嘈雜喧鬧聲,周圍水源環繞,安靜舒適。街上住的泰半是京城貴胄,簪纓世族,平常百姓根本不敢隨意進出。
馬車緩緩駛過石拱橋,兩道柳樹陰翳,枝條抽出碧玉的嫩芽,隨風曳動。融融朝霞照在馬車棚頂,在地上投下斑駁陰影,漸漸往街道深處駛去。
管事得知四王今日回府,早已領著婢僕在門口恭候,從早晨開始,足足等了四五個時辰。
遠遠地見著車馬,忙讓人準備腳凳。待馬車行到跟前,打簾下來一人,穿藏藍梅花蜂蝶暗地長袍,豐采儒雅,舉止翩然,正是四王無疑。王府趙管事正欲上前,便見後頭探出一雙白皙小手,接著探出個小丫鬟的腦袋,她轉頭向這邊看來,似是被門口的陣勢駭住了,楞了一會兒,低頭拘謹地跟在四王身後。
管事反應過來,上前恭迎:「王爺可算回來了,府裡都準備好了,您是先用膳還是先休息一會兒?」
楊復舉步入府:「晚膳一會再用,本王有事交代。」
趙管家應是,遣一名丫鬟到正堂準備茶水,他往身後乜去,「王爺,這兩位是……」
除了樂山樂水,王爺另外帶回來兩人,一男一女。女的是丫鬟扮相,方才還同王爺乘一輛車,他在四王身邊跟隨多年,豈會不知他不喜與人同乘一車。是以這會兒才好奇,不曉得這小丫頭什麼來歷。
楊復循聲看去,淼淼正盯著府內光景亂看,大眼睛骨碌碌轉個不停。他叫道:「淼淼。」
聞聲,淼淼收回心思,笑吟吟地回視:「王爺有何吩咐?」
楊復向她介紹趙光,「這是府裡的管事,一會兒由他安排你日後工作。」言訖看向趙光,將她和衛泠都介紹了一遍,頓了頓,特意吩咐:「平常不要為難她。」
管事在王府這麼多年,豈會不懂察言觀色,當即便有所頓悟,「王爺放心,一切交給小人。」
楊復頷首,踅身欲進屋,卻被一隻手捏住袖子。回頭看去,淼淼正難過地看著他:「王爺不要我伺候了嗎?」
她以為到了王府,一樣能在他跟前貼身伺候,可是剛才聽他和管事對話,那意思分明是要把她指派到別處。這麼大的王府,不在他身邊當丫鬟,根本不能天天看見他,那她來京城意義何在?
趙光看到此情此景嚇得半死,低聲訓斥淼淼:「不得對王爺放肆!」
淼淼恍若未聞,怊怊惕惕地盯著楊復。
方才馬車上她冒冒失失問出口,從那之後他的態度就變了,好似刻意跟她保持距離一般。上回也是這樣,他如果不喜歡,她以後不問就是了,能不能別把她推開?
楊復被這雙眼睛看得一怔,說不出話。
並非不想讓她伺候,而是目下心虛紊亂,動輒想起她的那句話,他想冷靜思考一番罷了。
趙光見王爺不語,還當他是動怒了,連忙掰開淼淼攢著她衣袖的手指。這小丫頭強得很,費了好大勁兒才一根根掰開,「去去,我讓人給你安排活計,別在這兒杵著了。」說著喚來廊下一名僕從,示意將他二人領走。
淼淼走了兩步,回頭去看楊復,他依舊那個姿態,沒有出言阻止,連句話都不跟她說。
來京城之前還好好的,昨天在碼頭,她明明感受到他的情意,透過寬闊的胸膛源源不斷地傳遞給她。難道是她想多了嗎?
淼淼失神地往前走,許久才注意到身邊還有一人。衛泠正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唇瓣抿成一條線,尤為不悅。
她吸了吸鼻子,「衛泠,我有點難過。」
衛泠頭都沒轉一下,「活該。」
他總是喜歡譏誚她,嘴上說著毫無留情的話,其實對她無微不至。淼淼一直都知道,這是衛泠關心她的方式,可是這會兒還是忍不住委屈,鼻頭泛酸,眼眶水汽氤氳,「我忽然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了,衛泠,怎麼辦……」
恍惚中聽到有人嘆息,衛泠停下,將她輕輕攬入懷中,一手捂著她的雙眼,「不許哭。」
淼淼只好死死地憋著,編貝牙齒咬著下唇,咬得粉唇幾欲出血。
一旁僕從尷尬地別開目光,掩唇低咳一聲,示意倆人收斂一些。
府裡沒有明令規定丫鬟和僕從不能來往,是以好幾對男女暗通款曲,但這麼明目張膽,還真沒有幾個。
*
王府後院有一處園林,是好些年前栽種的西府海棠,已經許久沒人打理了。四王並不喜歡到這來,讓趙光尋個時間把樹都移了,改種其他樹。趙光瞧著可惜,每到初春,這裡綻開滿院粉白花瓣,飄飄灑灑,景緻美好,便一直沒捨得讓人動手。
正好淼淼來了,趙光將此事跟王爺提了一句,王爺鬆口,「那日後就由她打理。」
是以淼淼這幾天幾乎都在園林待著,這個活兒看著輕鬆,其實辛苦得很。她哪裡懂得如何培育植株,一開始的時候簡直無從下手,忙得連想楊復的時間都沒有。
衛泠在庫房當職,負責採買府上所需用物,隔幾天才出府一趟,可比她清閒多了。是以他每從府外回來,便會帶回一些培育植物的方法,讓淼淼照著學習。三天下來,她上手不少,滿院海棠開得茂盛,頭頂簇擁成團,粉得豔麗,美不勝收。
淼淼已經好幾天沒看見楊復,那天失落的情緒緩和很多,她又恢復生機勃勃的樣子。
反正時間有限,她能喜歡一天就是一天。
淼淼坐在樹下,仰頭看著樹上落下的花瓣,她忽然想起:「衛泠,你去過那麼多地方,就沒有喜歡過人嗎?」
衛泠倚靠著樹幹,聞言一僵,低頭對上她澄淨的雙眸:「沒有。」
淼淼咦一聲,「為什麼?」
衛泠拈去她額頭花瓣,半響才道:「都不入眼。」
她撲哧笑出聲來,大約是脖子抬得痠痛了,低頭揉了揉,聲音還帶著笑意,「那什麼樣的才能入眼?」
淼淼低下頭,是以沒看到衛泠的目光,漆黑眸子裡倒映著她的模樣。
海棠院的柵欄被人推開,門口立著個頎長偉岸的身影。
楊復看著樹下相視而笑的兩人,短短幾日光景,他們的關係彷彿親近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