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是元宵節,宮裡聖人設宴款待眾臣,有美酒歌舞助興,後花園準備了一場盛大煙火,屆時將會在人前點燃。楊復躲過了春節家宴,這場宮宴無論如何都要去的。
衛皇后要他今日入宮,原本出府的道路,硬生生被他拐來到此處。樂山樂水在心中嘆息,王爺分明是想見人家,卻還要遠遠地保持距離,以至於這兩天常常失神,做在那兒不知想些什麼。
要他倆說,真個喜歡這小丫鬟,調來身邊不就是了,何苦這樣折磨自己。
那天淼淼落水,楊復入水尋找她時,他們便已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這樣在乎,哪裡像是對待普通丫鬟的情愫。
此時看著海棠園內有說有笑的兩人,他們不約而同地睇向王爺。
楊復在門口站立許久,裡頭的人始終沒察覺他的到來。
小丫頭聲音軟綿綿的,將地上花瓣掬成一團捧到林蔚跟前,輕輕一吹飄飄散散,迎面府上他的臉龐。林蔚注視著她,那裡頭包含的情緒,明眼人一眼就能瞧出來。
他彈了彈淼淼的腦門,「明天元宵節,你準備做什麼?」
淼淼似才恍然,皺起眉頭認認真真地思考,「不知那天府上能不能出去,我來了這麼久,還沒去京城外頭看看呢。」
她嘿嘿一笑,仰頭正欲詢問:「衛……」
正好看見遠處的人,一襲黛青長袍,身如修竹,清清淡淡。衛泠的名字哽在喉嚨裡,她呆愣愣地看著前方楊復,未曾想他竟會到此處來。好幾天沒見,他眉宇之間添了幾抹深沉,看著她的眼睛有如深潭,比以往更加難以揣摩。
衛泠不慌不忙的聲音讓她回神:「見過王爺。」
淼淼跟著他也問了聲王爺,小手緊張地縮進袖子裡,不過才幾天,竟有些不知如何同他相處。那天他不冷不熱的反應著實傷了她的心,至今都沒緩過來,他給了她最深切的希望,卻又狠心地將其抹煞。
海棠樹下,她穿著粉褥白裙,頭髮上還沾著幾片花瓣。她微低著頭,竟沒往他那看一眼。
今年西府海棠開得異常茂盛,不知是不是她打理有方,滿園都是簇擁成團的花瓣,爭相綻放。微風襲來,便有花瓣洋洋灑灑而落,旋轉著捲入髮絲之中,染了滿身芬芳,經久不散。
楊復並不讓她起來,而是問衛泠:「庫房今日無事?」
衛泠道:「元宵節所需的物品昨日已採購完畢,今日有趙管事清點,並無別事。」
楊復眸光微轉,面不改色:「昨日漏了幾樣東西,本王方才重新擬了單子,有勞你再跑走一趟。」
衛泠頓了頓,「是。」
他回頭看向淼淼,傻丫頭正一臉擔心地回望他。他回以安撫一笑,不顧楊復在場:「我改日再來看你。」
淼淼輕輕地點頭,目光一直追隨著他離去。
剛才楊復那番話,十有八.九是覺得衛泠擅離職守,不該來此處看她。她總覺得是自個兒連累了衛泠,愧疚得很,是以頭埋得更低了。
直到衛泠離去,樂山樂叔識趣地退到海棠園門口,給他們兩人騰出地方。
「淼淼。」楊復低聲,「抬頭看著我。」
小丫鬟微微瑟縮,這讓楊復心裡有些堵。她緩緩地仰起頭,露出新月般皎潔的臉龐,盈盈大眼閃著不安的光芒,「王爺,這事不怪林蔚。是我不懂得培育海棠樹,他就趁著出府的機會,尋找培育的方法教給我……」
都這種時候了,還不忘替那人解釋。
楊復打斷她:「本王不想知道此事。」
哦,淼淼霎時閉嘴,無話可說地盯著他。她瀲灩水眸裡映著他的影子,濃密睫羽忽閃忽閃,在明晃晃的陽光下打出一圈陰影。她的眼裡寫滿困惑,粉嫩唇瓣微微抿著,似乎在猜測他的心思。
楊復忽然想咬一口這張惱人的小嘴,看她如何說出別人的名字。
他俯身,尚未靠近,便被她後退一步躲開了。
淼淼一本正經地質問:「王爺是想抱我嗎?可是你不喜歡我,為什麼要抱我呢?」
楊復微怔,那天沒有說出口的答案,成了兩人之間的隔閡。他忽覺頭疼,有些想念她乖巧給自己按摩的時候,「我不是要抱你。」只是想吻你罷了。
淼淼有些難為情,摸了摸臉頰別開頭,「那王爺來這裡做什麼?我又不貼身伺候你了,這個園子還是王爺親口指派給我的。」
楊復可氣又可笑,「這是你應當同本王說話的口氣?」
淼淼這才反應過來那番話越矩了,她本就沒什麼分寸,口無遮攔是常有的事。這會兒倒老實了,「婢子知錯了。」
可惜不是楊復想要的態度,他沉默片刻,「明日我跟管事說一聲,讓你領你到溶光院來。以後此處就不必打理了,交給他人來做。」
溶光院是楊復居住的院落,這個淼淼是知道的。
她反而搖搖頭拒絕:「多謝王爺,但是淼淼覺得這兒也挺好的,景色宜人,閒來能夠賞花看景,舒適悠閒。」
擱在以往,她必定會點頭不迭地答應,但是現在她有些想通了。若是繼續待在楊復身邊,會更加無可自拔地喜歡他,到那時候想離開都沒法了。如今這樣挺好的,能夠跟他住一個院子,偶爾見他一面,她便知足了。
楊復意味不明地凝睇她:「本王將你從別院帶來,可不是讓你享福的。明日到溶光院去,本王的穿衣洗漱都交給你打點了。」
淼淼有些不太懂,遲疑地看著他良久,才恍惚應下,「婢子遵命。」
那天她眼巴巴地請求他讓自己留下,他都無動於衷。怎麼忽然就轉變了決定?難道王爺輾轉幾日,才覺得她伺候的最好嗎?
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淼淼想到。
*
再不走就遲了,楊復臨走前碰了碰她的臉頰,「明天元宵節,你想去街上看燈會嗎?」
淼淼連連點頭,「嗯嗯嗯,想!」
她早就想出府玩了,奈何王府僕從把守得嚴嚴實實,等閒不得隨意進出,她唯有老老實實地待著。聽說燈會上可好玩了,各種顏色各種形狀的花燈,明晃晃地照亮漆黑夜景,遠遠看去像天邊閃爍的星芒。
那天也是京城唯一沒有宵禁的一天,街上店舖商販通宵達旦地營業,熙熙攘攘的人流絡繹不絕。街上不但有燈會,更有各種猜謎作詩比賽,贏的有獎賞,輸了便當是場遊戲。
平常閉門不出的深閨千金,這天也都被准許出門,賞景玩鬧。或許幸運了,還能遇到心儀的知己兩人。京城裡的元宵夜,可是比春節還要熱鬧得多。
楊復微微一笑,「明日從宮裡回來,我便帶你出去。」
總算從小丫鬟臉上看到歡快,「好!」想了想補充,「謝謝王爺。」
從海棠園出來,楊覆命樂山著手準備明晚的事。
樂山得知他的打算,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王爺,明天是聖人設宴,您難道打算中途離席嗎?」
楊復停住,唇邊含著幾分意味深長的笑意,「樂山,何時輪到你質疑本王的決定?」
樂山連忙請罪,「是屬下多嘴了。」
楊復不置可否,踏上去皇宮的車輿,啟程漸漸駛離四王府。
*
永嫮宮門口早已有宮婢等候,遠遠地見到四王前來,躬身相迎。「見過四王,娘娘正在慶禧殿中,王爺請隨婢子來。」
這等儀仗,可是前所未有的體貼。楊復不動聲色地走在遊廊下,前頭有捧著糕點的宮婢,見到他停下行禮。朱漆托盤上放著幾樣精緻點心,並非衛皇后平常愛吃的幾樣,倒是同他的口味有些相像。楊復淡淡掃過,舉步走在前頭。
殿中熏香裊裊,有白朮蘭草的清香,更有淡淡玉蘭香味,清新怡人。尚未入殿內,便聽到一聲嬌柔女音,「娘娘若是不嫌棄,阿蘭回去給您繡一副花開富貴。我平常沒什麼喜好,就愛擺弄這些繡物,拿出來獻醜,讓您見笑了。」
接著是一道柔和女音,帶著幾分笑意,「哪裡是獻醜,我看這繡工精緻得緊,栩栩欲生,彷彿都能聽見鳥聲似的。」
楊復一頓,心中已有大概,旋即面色如常地走入慶禧殿,朝榻上的人行禮,「見過阿母。」
榻上兩邊分坐兩人,衛皇后身穿緋紅常服,椎髻兩旁各插兩個博鬢,佩戴織金寶相花鈿,豔麗華貴。雖年過四十,但仍舊膚白貌美,氣質無雙。她見楊復到來,笑著朝他招手,「灝兒,過來。」
待楊復走到跟前,她向他介紹:「這位便是姜太傅的孫女兒阿蘭,你們還沒見過面吧?」
對面坐著個委婉柔美的姑娘,約莫十七八的年齡,見著他很是羞赧,喚了聲四王便低下頭去。她確實如太子說的那樣,楊柳宮眉,窈窕綽約,生就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樣,惹人憐愛。
楊復頷首,算是打過招呼。他臉上看不出何種情緒,在衛皇后身旁就坐,波瀾不驚:「不知阿母今日喚兒臣來,是為何事?」
他就是這樣,從小被別的女人養大,跟她一點也不親近,每回說話都是公事公辦的口吻。她有何嘗願意將他送人,只是那時候才生罷他,生了一場大病,根本無暇照顧他。況且嬰孩體弱,避免將病情傳染給他,不得已才過繼給和妃。
彼時她還沒走到這位子,許多事情身不由己。好不容易將他要回自個兒身邊,這孩子卻對她陌生得很,這麼些年過去,都沒能有所和緩。
皇后心中喟嘆,但面上卻不顯山露水,「你這一走就是大半月,連過年都沒能回來。若不是聖人發話,恐怕你連元宵都不打算同我們一道過了。」
楊復斂眸,「阿母嚴重了,齊瀚怎會有這種念想。只是年前瑣事纏身,難得有清閒時候,有些忘乎所以罷了。」
情知他是故意這樣說,衛皇后一點轍都沒有,「罷了罷了,肯回來就好。」
言訖想起一事,不無後怕,「聽說你們幾兄弟去華峪山狩獵,你和老七兒遭遇狼群,後來還被困在山上,可有受傷?」
「是兒臣不該,讓您費心了。」楊復輕言,眸中變得柔和,「彼時被府上一名丫鬟搭救,這才倖免於難。」
衛皇后沒注意他的變化,「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再無答話,姜阿蘭悄悄抬眼打量面前的王爺。他應當是幾個皇子中容貌最出挑的,丰神儒雅,氣質清絕。所謂翩翩公子,溫潤似玉,大抵便是他這樣的。
衛皇后如何沒注意她這點兒小心思,當即一笑,「聽說明晚民間有許多活動,熱鬧得很。你才從別院回來,又經歷了那檔子事,不如趁此機會好好散散心。」話語一頓,看向姜阿蘭,「正巧阿蘭被太傅管得嚴,從未見過那等場面,不如你帶她一道去看看如何?」
楊復舉杯的手頓住,清冷的眸子看向對面。
姜阿蘭心中喜悅,但卻不好表露在外,手指頭在塌下絞成一團,嬌美臉蛋洇出一抹淡淡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