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蔓閣恢復平靜,廊下紫藤花莖隨風搖曳,帶來徐徐清幽花香。
僧人們已經離去了,只剩下淼淼和太子,另有幾位婢僕。儘管淼淼不想喝,仍舊被楊諶強硬地灌下符水,逼迫她喝下。
淼淼咳嗽不已,一張俏臉漲得通紅,教人於心不忍。
楊諶拍了拍她的後背順氣,放軟口吻:「沒事了,喝了就沒事了。」
淼淼目下惱極了他,根本容不得他近身:「你走開,不要碰我!」一壁說一壁推開楊諶,手腳並用地從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往院外走去。
眼前景物上下顛倒,一陣天旋地轉,她無力地跌坐在地,只覺得渾身都被抽空了。
楊諶非但不怒,反而上前親自抱起她,往屋內走去。
淼淼疲乏得厲害,放棄了掙扎,闔起雙目慢慢睡去。
*
太子少有這樣體貼的時候,非但對其極其溫柔,甚至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
這女郎究竟什麼來歷?底下婢女紛紛猜測,看來這回太子妃有得鬧騰了,若是傳到她耳中,她必定不會善罷甘休。
楊諶讓人準備熱水巾櫛,親自給她擦拭額角汗珠,動作細心,教人大開眼界。
淼淼此覺睡得很不安穩,她頭上不斷地冒出細密汗珠,搖晃螓首低低喃語。楊諶湊到跟前,卻一點兒也聽不懂,只有兩個字最為清楚。
「王爺,王爺……」
哪個王爺,答案昭然若揭。
看來這個小丫鬟對四弟用情至深……楊諶危險地眯了眯眸子,繼續手中動作:「日後你就是我的,別再想著別人。」
他似乎在說給淼淼聽,又似在自言自語。
今天從四王府回來後,底下有人給他支了妙招。認為淼淼這種情況,應當是被施了妖術才對,只要請來寺廟得道高僧,必定能讓她現出原形。是以楊諶這才片刻不容耽誤地,當天就命人前往法音寺,請來三位僧人做法,強迫她喝下符水。
若是普通人則無事,若是……楊諶看著床上的人,淼淼顯然十分痛苦,細細地嚶嚀呻.吟,這讓他更加斷定了,她就是他要找的人。
楊諶摸了摸她的臉蛋,是什麼讓她變了模樣?她為何要這麼做?
這個小丫鬟處處都透著詭異,渾身都是秘密,讓他更加好奇。難道只是為了接近四弟?可為何要變化容貌,她原本的模樣,哪一處不比現在好?
即便是在夢中,她也睡得十分不安穩,頭一偏躲開了他的碰觸。楊諶輕輕掐了一把她稚嫩的臉蛋,勢在必得:「遲早你是本王的。」
僧人道,喝下符水後,最遲六個時辰便會恢復原樣。楊諶打算一直在這等著,出了任何變化,他要第一眼就能看到。
黃昏時分,日暮西陲,屋簷覆蓋著一層橘色霞光。院裡更加窅靄,晚霞透過綃紗打入室內,屋裡每一處都籠罩著融融的光,顯得格外靜謐。床邊楊諶已經坐了一個時辰,他甘之如飴,一眨不眨地盯著淼淼的睡眼。
當太子妃呂氏到來時,看到的便是這祥和的一幕。
登時怒火攻心,她上前兩步,停在楊諶身後幾步外,既不行禮也不問好:「楊諶,你這是什麼意思?」
楊諶聽到她的聲音一動不動,「誰叫你來了?」
呂音蓉狠狠咬牙,繼而冷聲一笑:「我若是不來,怎能知道你的新寵是何模樣。」
分明是一張大氣美麗的面孔,明眸皓齒,卻因嫉妒生生變得扭曲。她乜向床榻躺著的人,不是什麼美人胚子,只是生得秀麗小巧罷了,這種女人,憑什麼讓太子對她上心?
呂音蓉面上不顯,內心已然波濤翻滾。
楊諶微微一笑,似乎能猜到她心思一般,「本王覺著,她可比你美多了。」
「你!」呂音蓉氣得凝噎,狠狠瞪著他的後腦勺。
她不怕他,無論底下人說他如何反覆無常,陰晴不定,她都敢跟他頂嘴鬥狠。沒辦法,誰教她是當朝皇后最疼愛的外甥女,上頭有人撐腰,底氣自然不同。他們吵了三五年都沒個結果,楊諶早都厭倦了,如今對她愛答不理的。
呂音蓉自討了沒趣,卻又不甘就此離去,「聽說她是四弟府上的丫鬟,你何曾變得如此飢不擇食?就不怕老四找你秋後算賬?」
楊諶起身,總算肯看她一眼,「本王做事,何時需要你來過問?」
看到她霎時憤怒的臉,楊諶低低一笑,「老四有什麼能耐,他早在十幾年前就成了個廢人,本王還需怕他麼?」
呂音蓉譏笑,「兔子急了還會咬人呢。」
她不知淼淼與楊復的關係,不過隨口一說罷了,卻讓楊諶肅了肅容,「看完了就回去。」
被下了逐客令,呂音蓉咬了咬牙,轉身便走,臨走前狠狠瞪了眼床榻。
*
這一覺睡得很不踏實,淼淼緩緩轉醒,渾身虛乏,手腳麻木,好似被車軲轆碾過似的,動彈不能。她出了一身汗,這會兒口乾舌燥,想下床喝水,奈何掙扎兩下沒能起來。屋裡連個人都沒有,更別提給她端茶遞水了。
淼淼躺在床榻上,回想起剛才做的夢。
她方才漂浮在半空中,好像靈魂脫離了軀殼,能清楚地看到屋內場景,聽見楊諶和太子妃的對話。後來一陣疼痛,身體內好似有兩個軀殼在爭奪,最後兩敗俱傷,導致她疲憊不堪。
那太子給她喝的究竟是什麼?竟有這麼可怕的後果。
淼淼緩了緩,總算能慢吞吞地坐起來,正欲伸手倒水,便聽屏風外傳來一聲暴躁呵斥——
「這都多少個時辰了,為何還是一點變化也無?本王請你們來何用!」是楊諶的聲音。
淼淼縮了縮肩膀,對他沒來由地畏懼,總覺得這人不大正常。她又聽了一會兒,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們正在談論她,忽地驚出一身冷汗。
變化?他們要她變回原樣?
抬頭看一看窗外,旭日初升,天朗氣清,已經是第二天早晨了。這麼說昨天他們做法事,是想讓她現出原形?
淼淼越想越後怕,趕忙掀開被子看她的雙腿,還好還好,沒有變成魚尾巴。
她驚險地擦了擦額頭的汗,這麼說來應該是躲過一劫了……她正欲下床倒水,舉目見楊諶走入內室,見她醒來微微詫異,旋即他斂下神色,「你下床做什麼?」
淼淼莫名其妙:「我又不是病人,為何不能下床?」
話音將落,楊諶臉色一變,「回去躺著。」端是不容置喙。
淼淼既害怕他,又實在渴得不行,可憐巴巴地癟嘴:「我只是想倒杯水而已。」
楊諶的表情有所緩和,大約是剛才得到的答案很不滿意,是以這會兒整個人透著股陰鬱之氣。他吩咐丫鬟倒水,遞到淼淼跟前:「喝吧。」
淼淼咕咚咕咚喝完,意猶未盡地抹抹嘴巴:「還想喝。」
丫鬟無奈,只好又給她倒了一杯。
直至喝得痛快了,淼淼從床榻一躍而起,旁若無人地歡呼:「第二天了,我明天就能回去了!」
這句話無疑是往楊諶心口扎針,他眼神冷鷙,更加迫切地想解開她身上謎團。
看不慣淼淼這副得意模樣,他毫不留情地告知:「明日皇后設宴,邀請了四弟和姜阿蘭,恐怕沒工夫顧及你。」
淼淼霎時噤聲,欣喜一點點從臉上消褪,遲疑不安地問:「太子此言當真?」
楊諶一笑,滿意了,「本王騙你做什麼?」
淼淼的嘴角耷拉下來,欲哭不哭的模樣,「為何要告訴我這個?」
楊諶走向她,腳步聲伴隨著他惡毒的言語,逐字逐句踐踏在她心尖兒上,「本王只是想告訴你,在皇后心中,他倆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或許不久皇后便會跟聖人請示,為他二人指婚,你不過是一個丫鬟,你當四弟會為了你拒婚嗎?」他愛憐地摸上她的臉頰,「屆時他二人成親,濃情蜜意,哪裡還容得下你?」
他的目的達到了,淼淼果然悲慟欲絕,一個勁兒地反駁:「不會的,不會這樣的……王爺不會不管我……」
楊諶置若罔聞,捏著她下巴徵詢:「淼淼,你不如來當本王的姬妾,本王向聖人請封你為良娣。」
淼淼不願意,「你放開我,我才不給你當妾。」
說著便要逃開,可惜輕輕鬆鬆就被太子逮住了。楊諶將她拎到跟前,臉貼著臉,下了某個決心:「今日你好好休息,明日本王帶你去湖上泛舟。」
淼淼本就虛弱,一番折騰下來,臉蛋煞白:「我不要泛舟……」
楊諶並未打算聽取她的意見,說完這一句便走了。
*
楊諶口中的湖,是京城內的太清湖。湖上常年停靠船隻,供人遊覽享樂,是個會客吃酒的好地方。
無論白天黑夜,都有不少船隻來往穿梭。船內不時傳來鶯鶯燕燕輕笑聲,那是哪家的郎君在尋歡作樂,倚玉偎香。以前楊諶也幹過這等事,目下卻沒了那副心思,跟那晚的美人兒一比,其他女人都顯得俗不可耐。
正因為如此,他才迫切地想讓淼淼恢復原貌。
他曾經想過,昶園那日她在水中,通州時她也在水中,是不是只有在水裡,她才會變回來?
如果真的是,那這是什麼原因?
楊諶沒耐心多想,船隻駛向湖心,距離岸邊越來越遠。他進入船艙,見淼淼抱膝坐在角落,「悶著多沒意思,不跟本王看看外頭風景嗎?」
淼淼其實也想看,但她怕自己忍不住跳進水裡,是以才沒出去。
被楊諶這麼一誘惑,登時沒能忍住,她默默地站起來,不受控制地往艙外走去。
楊諶伸手扶她,被她拒絕了:「我自己可以。」
淼淼立於船頭,眺望遠處湖岸,青蔥翠柳,屋簷碧瓦,街道繁華景像在眼前鋪設開來。天邊一片黛藍色,朗朗晴空,一碧萬頃。
淼淼怔怔地看著,大抵是被這景緻吸引了。
楊諶偏頭看她,這是兩天來頭一回見她露出笑臉,瀅瀅水眸澄澈無暇,像兩顆閃耀的黑珍珠,璀璨生輝。他一時有些下不去手,直到她回眸淺笑,他的手仍處於半空中。
淼淼本就是沒心沒肺的性子,煩惱來得快去的也快,一時間忘了身邊的人是誰:「我可以唱歌嗎?」
鮫人的心情一旦到了極致,無處發洩時,便想用歌曲表達。
楊諶一震,心潮澎湃。
通州那人說過,夜晚她在海裡,曾經吟唱過歌謠,歌聲婉轉,連水裡的魚都被吸引了。
他道:「可以。」
淼淼卻赫然反應過來,眸色遺憾,「不唱了。」
楊諶嗓音啞澀:「為何?」
她默不作聲。
船隻又往遠處劃了一些,忽而水下一震動盪,淼淼站在床頭,身子劇烈地晃動了下,抑制不住地前傾。她堪堪穩住身子,尚未來得及喘口氣,後背便被人推了一把,她猝不及防,腳下一滑撲通落入水中。
湖水瞬間淹沒了她的頭頂,在澄清的湖下,淼淼看到楊諶深沉的雙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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淼淼一點點往下沉,心情平靜又慌亂。
她一落入水中就會變成鮫,只要躲得遠遠的,不被發現就無事了。然而這一回,跟往常都不大一樣。
身上劇痛不亞於昨日剛醒來,尤其是雙腿漸漸泛上疼痛,猶如被火燒一般,*辣地疼。她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往湖底深處沉去,意識越來越模糊,只覺得渾身都痛極了,分筋錯骨的痛。
好似有什麼東西從身體一點點剝離,她痛苦地嚶嚀一聲,拚命想逃脫這種感覺。
水底深處,小丫鬟的身軀被銀光包裹,小小身軀沉沉浮浮,漸漸分離出兩具身體。淼淼玲瓏嬌軀從小丫鬟身上脫離,頭部,玉頸,肩胛……最後是銀白璀璨的魚尾,尾鰭似琉璃,最終兩個身子完全分開。
淼淼被那具身體排斥開,靈活地轉了個身,震驚地看著漸漸下沉的另一個「淼淼」。
不多時太子的人下水救人,她連忙尋了個地方藏匿身軀,躲在巨石後面偷窺。侍從一左一右撈起那身軀,往湖面帶去。
手下皮膚異常冰冷,因在水中,兩人並未在意。他們並不知道,打撈上去的人早已斷氣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