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第三十八日

  方才還好好的天,轉眼便變得陰沉了。遠處烏雲壓境,灰濛蒙的籠罩著半邊天空,溶光院壓抑得透不過氣來,讓人一陣心緒不寧。

  今兒一大早醒來,楊復便有些不對勁,額角突突地跳著,頭疼不已,讓人按捏之後也不見效。他正欲到書房一趟,走到廊下忽然停住,問身後的樂山:「太子府可有遞來消息?」

  樂山點點頭,「聽說太子今日帶著淼淼女郎出府了,要去太清湖乘船,目下想必早到了。」

  楊復一滯,「乘船?」

  樂山頷首:「是。」

  他攢緊眉頭,舉步便要往外走,不由分手:「命人即刻前往湖心亭,不得讓淼淼上船。」

  上回乘船,淼淼落水的場景烙在他腦海中,永遠都沒法忘記。他站在船上束手無策,那種無能為力的滋味,體會一次就夠了。

  然而話才說完,便見門口慌慌張張跑來一人,正是楊復安插在太子府的眼線。

  他撲通跪倒在楊復跟前,磕磕巴巴說不清楚:「王、王爺……淼淼女郎……」

  這副驚慌失措的模樣,讓楊復的心一沉,聲音冷了下來:「她怎麼了?」

  僕從哆哆嗦嗦把話說完:「淼淼失足女郎落水了,方才被人救了上來,生死未卜……」

  那一句生死未卜,讓楊復身形狠狠一震。

  他單手提起僕從的衣襟,雙目陰狠:「你說什麼?」

  僕從從未見過他這模樣,登時口不能語,戰戰兢兢地說不出清楚:「太子,太子請人查看了……打撈上來就已經斷氣了……」

  不待僕從把話說完,楊復手一鬆將他扔開,大步往門外走去,「胡言亂語,若是她出了事,本王要你的命!」

  這些人留在太子府的目的,便是看護淼淼的安全,順帶隨時跟他回稟情況。如今淼淼出了意外,他們自然逃脫不了責任,不怪楊復下狠話,委實是他們失職。

  這次泛舟他們有一人在船上,目睹淼淼被楊諶推入水中,本欲下水救人,奈何太子一直在船頭看著,他只得靜觀其變。不多時太子命人把小丫鬟救上來,豈料短短片刻功夫,她便已然沒了氣息,四肢冰冷僵硬!

  太子震驚,當即便命人請來郎中,孰知郎中查看過後,搖了搖頭惋惜道:「恕我無能為力。」

  太子暴怒,一腳將其踹入湖中,大罵一聲「庸醫」。

  原本好好的泛舟,誰曾想鬧出了人命,僕從依然跪在地上,驚魂未定。

  *

  準備車輦需要半刻鐘,楊復等不急,讓人從馬廄牽來青海驄,翻身躍上,勒緊韁繩往太清湖騎去。

  駿馬嘶鳴,眨眼消失無蹤。樂山樂水行將坐穩,便已看不見他的身影,兩人駕一聲,馬不停蹄地跟上。

  他們跟了楊復十多年,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的時候,彷彿周圍一切都不要緊了,他滿心滿意只裝著那個名叫淼淼的丫鬟。四王給人的印象素來沉穩平和,雅儒清淡,然而目下,他儼然變成了另一個人。

  耳畔風聲呼嘯,街道風景飛速後退,索性此時街上行人不多,不至於傷著旁人。

  太清湖就在眼前,楊復又加快了速度,恨不得立時到淼淼身邊。滿腦子都是僕從說的四個字,生死未卜,生死未卜……

  他的淼淼,現在生死未卜。

  楊復終於來到太清湖畔,縱身下馬,片刻不停地往前方走去。湖邊停靠著一艘船隻,岸邊有僕從把守,等閒人不得靠近。船艙裡寂靜無聲,隱約傳來楊諶暴躁的呵斥聲,他神情冷厲,舉步上前。

  僕從豎起長劍正欲喝退來人,看清模樣後連忙下跪:「見過四王。」

  楊復置若罔聞,走上船頭,彎腰進入船艙。待看清裡頭光景後,瞳孔一縮,面色可怕到駭人。

  船艙空處平躺著濕漉漉的小丫鬟,她雙目緊緊闔起,臉色慘白得不像話,沒有絲毫血色。了無生氣的,全無以往活蹦亂跳的影子,像極了……死去多時的人。

  思及此,楊復心中一悸,緩緩來到淼淼跟前。

  楊諶這才發現他的到來,偏頭一睇,莫名有些心虛,「四弟……」

  楊復不語,伸手碰了碰小丫鬟的手,涼冰冰的,很是僵硬。他像是受了極大的刺激,面目近乎陰鷙,手指顫巍巍地試探她的鼻息。

  沒有呼吸,沒有生氣,更沒有脈搏。

  楊復緊緊闔上雙目,身形止不住地顫抖,下齒幾乎咬出血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喉嚨乾澀劇痛,有血腥味兒湧上來。

  短短兩天,她成了這副模樣,走之前尚且活潑康健的,她還膩在他懷裡撒嬌,軟軟地喚他王爺。楊復彎腰將她抱在懷中,一言不發地走向艙外,渾身陰氣沉沉,教人望而卻步。

  楊諶攔住他:「四弟,本王……」

  楊復一睃,打斷他:「滾。」

  那一眼,有如寒冬臘月的冰棱,直直刺入楊諶的心底,冷得他情不自禁地打哆嗦。

  他被愕住,怔怔地立在原地,直到人走遠了,才恍惚回神。他從未想過楊復會為了一個丫鬟同他反目,想起楊復剛才的眼神,冷冽陰森,不知為何,竟有些畏懼。

  少頃,楊諶拉下臉,他叫他滾?

  楊諶嚥不下這口氣,甩了甩袍裾走出船艙。楊復抱著淼淼尚未走遠,他大喝一聲,命令侍從將其拿下!

  侍從是太子的人,自然聽命於他,立即將楊復團團圍住。

  楊復懷中抱著淼淼,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沒有鬆手的意思,反而將懷裡人兒抱得更緊了。

  楊諶繞到他跟前,「楊復,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對本王無禮?」

  楊復眸中狠戾一閃而過,不答反問:「二兄可否記得我當日的話?」

  楊諶一愣,顯然忘乾淨了,「哪句話?」

  他不作回答,對侍從的刀劍視若無睹,一步步走出包圍。

  那天楊諶強行帶走淼淼,他曾經說過,若她有任何差池,他們之間都不會善終。如今應了那句話,楊復肅容,他像一把出鞘的利劍,劍刃鋒利,削鐵如泥。平常溫和細潤的氣息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沉鬱陰寒之氣,蘊藏著滔天震怒,翻滾襲來。

  樂山樂水總算趕來,連忙下馬走到跟前,見著他懷裡臉色煞白的丫鬟,頓了頓:「這……」

  楊復冷言吩咐:「方才船上的人,一併殺無赦,就地行刑。」

  兩人一愣,旋即應是。

  楊諶氣得鼻子都歪了:「你敢動本王的人!」

  楊復腳步未停,「動手。」

  樂山樂水聽命,拔劍相向,一左一右行動,眨眼便解決了兩人。他們是楊復的近身侍衛,常年切磋,武藝精湛,豈是一般侍衛能比的。沒一會兒,太子的人便被打得七零八落,紛紛倒在湖岸,哀聲呻.吟。血水順著流入湖中,將一片水域染得猩紅,瞧著頗為詭譎。

  *

  身後打殺的動靜漸漸遠去,楊復抱著淼淼坐上馬背,帶她到醫館救治。

  他一手持韁繩,一手顫抖地攬著淼淼,雙目通紅,薄唇緊緊抿成一條線。到了醫館門口,抱著她下馬,快步走入館內,將她放到一處榻上。

  醫館內的學徒上前詢問,不待開口,便被他抓住衣領,但聽他道:「救她,給我救好她!」

  學徒被他嚇壞了,戰戰兢兢地哦一聲,「您、您稍等……我去請人來看看……」

  說著掙脫楊復的桎梏,連滾帶爬地到裡頭喚師父。不多時老郎中出來,一把花白鬍子顫了顫,上來二話不說,並起兩指為病患號脈。

  少頃,他表情古怪,拈著鬍鬚搖了搖頭:「此人已死去多時,恕老夫無力回天,郎君還是回去準備靈柩吧。」

  楊復一晃,難以置信地睇向床榻,死了?他的淼淼……死了?

  那個笑靨嬌憨,嬌俏軟糯的淼淼,從此再也沒了。

  他不信,一手擒住郎中的脖頸,睚眥欲裂:「一派胡言,若是醫不好她,本王這就取你的命!」

  兩人這才知道面前的人身份,小學徒在旁乾著急,「放開我師父……」

  老郎中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被他提到半空仍舊堅持:「你就是殺了我,我也不能起死回生……」

  一個「起死回生」,讓楊復心頭驀然一慟,悲愴得無以復加,好似活生生在他心頭剜肉一般,疼得鮮血淋漓。

  他頹然鬆開手掌,一瞬間憔悴不少,蹲在淼淼跟前,一點點婆娑她的輪廓。

  不是自欺欺人,只是不願意相信罷了。從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應當知道,她的氣息早斷了,身體已經開始變硬變冷。他來得晚了,若是能提早半個時辰,說不定便能救回她……

  說到底,當初他為何要將他交給太子?明知對方心懷不軌,還是沒能保住她。

  楊復抱起她,走出醫館。他沒有騎馬,就這麼走回王府,不顧路人驚異的目光。懷裡有她,輕飄飄的一點重量,好像她還會動會笑,下一刻就會醒來叫他王爺。

  這一天,百姓口中丰神飄灑的四王,魂不守舍地走在街上,形如枯槁。

  大幅船上,淼淼落水的畫面歷歷在目,他說過不會再讓她經歷這等事,未料想沒幾日,她便再次出事。楊復駐足,看著懷裡無聲無息的人兒,怔怔地看痴了,許久不曾移動分毫。

  烏雲逼迫,遮天蔽日,暴雨來得又迅又急,傾瀉而下,豆大的雨滴眨眼間便將人淋得濕透。電閃雷鳴,響徹雲霄。

  視線被雨水朦朧,眼睛濕潤溫熱,楊復低頭,愛憐地覆上淼淼的唇瓣。

  繾綣溫柔的吻,慢慢變得凶狠,帶著些歇斯底里,絕望地吞噬她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