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第四十三日

  入夜,湖畔幽靜,有一個小身影慢慢爬出水面,往岸上跑去。不久又嗚嗚咽咽地跑回來,用樹葉疊成一個小舟,掬起一捧水小心翼翼地衝去街上。

  水裡裝著一條深黑岩鯉,腹部銀白,有一道不甚明顯的傷口,正一點點往外滲出血來,不多時便將葉子裡的水染紅了。小丫頭跑得腦門一層細密汗珠,眼眶紅紅的,「衛泠,你不要死……」

  她頭髮衣裳都濕漉漉的,一路走來都有水跡,猛一看倒真有些嚇人。

  淼淼拍響面前的木門,「有人嗎?救命啊!」

  這種時候泰半商舖都關門了,連醫館也是。街道上零星走著幾個路人,看到她忍不住側目,投以好奇的目光。

  淼淼穿回了小丫鬟身上,許是好幾天沒動的緣故,手腳都有些僵硬,除此之外一切都好。可是衛泠不好,他變回了最初的模樣,還受了傷,淼淼不能跟他說話,不知該如何救治他,是以才眼巴巴地跑來醫館求救。

  好片刻才有人出來開門,小夥計手裡拿著一副碗筷,「現在不看診了,明天趕早來吧。」

  說著便要關門,淼淼眼疾手快地擋住,擠到門內:「求求你,我不能等到明天了……郎中在嗎?請他出來好不好?」

  小夥計正跟師父一塊吃飯,本想拒絕她,但見她衣衫狼狽,神情哀戚,終究有些不忍心,「你等一會兒。」

  末了想起來問:「你哪兒不舒服?」

  淼淼搖搖頭,捧著雙手伸到他跟前,「不是我,是他。他受傷了,你們能不能救救他?」

  小夥計瞪著她手心的鯉魚,氣呼呼地質問:「你在逗我?」

  淼淼一本正經地搖頭,都快急哭了,「求你救救他吧,他受了很重的傷!」

  然而這句話聽在夥計耳中,無異於鬧事找茬。

  吃飽了撐的還是怎麼?小夥計擱下碗筷,推搡著她趕到門外,揮了揮手:「去去去,我家師父只治人,不治魚!」

  淼淼踉蹌兩下,葉子裡的水灑出來很多,一路走來漏了不少水,現在已經所剩無幾了,這樣下去真擔心衛泠會渴死。她仰頭殷殷切切地哀求,「可是……魚也是生物,不是都一樣嗎?」

  小夥計懶得跟她多說,伸手便要關門。

  淼淼側身擋住,被門板夾了胳膊,她卻連哼都沒哼一聲,「那你能不能,能不能給我點水?求你了!」

  大抵瞧著她委實可憐,小夥計瞪了她兩眼,「等著!」踅身便回去取水了,回來時順道給她拿了個白釉瓷碗,「放進去吧。」

  淼淼感激不盡,小心把衛泠移到碗裡,「謝謝,謝謝。」

  移動之間,小夥計看到了魚腹的傷口,像是利齒撕裂的痕跡,著實不淺。他沉吟片刻,讓淼淼在原地等著,回藥方取來幾味藥,「回去後碾碎敷在它傷口上,有沒有用我不大清楚,畢竟人和魚的構造有別,你只管試試。若是無用,還能煮了魚湯補補身子。」

  淼淼自動過濾最後一句,接過藥物不住地感謝。

  她摸遍了全身也沒找到銀錢,抿唇赧然,「我……」

  小夥計看穿她的窘迫,只覺得她跟自己差不多大,又瘦瘦小小的頗為可憐,或許腦子也有問題,嘆了口氣道:「罷了,不收你錢了,快走吧。」

  淼淼露出驚喜,心直口快:「你真是大好人!」

  她忘了剛才還在心裡罵人家見死不救,從醫館出來,淼淼端著瓷碗,停在路口上犯了難。

  她現在該去哪兒?回王府嗎,會不會被人當成孤魂野鬼?

  可是不回去,她有無處可去,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住不起客棧,今晚難道要露宿街頭?衛泠還受著傷,她得趕緊找個地方給他敷藥。

  低頭看了看他,淼淼吸了吸鼻子,「你才笨,笨死了。為什麼要替我做這麼多?我明明……明明……」

  明明可以自己去的,明明這一切都是她的事。有什麼答案呼之慾出,淼淼不敢再往下想,轉身躲進小巷中。她一意孤行要變成人類,卻從未想過後果,為此連累衛泠許多。如果可以,她以後都會一一補償他,再也不任性了。

  不一會兒她從牆角出來,手心捏著幾顆珍珠豆兒,快步往前面最近的客棧走去。

  一面走一面注意碗裡的水,不敢讓其灑出來。客棧樓下此時沒什麼人,只有掌櫃在撥弄算盤,她走上前去,「我想要一間客房。」

  掌櫃的抬頭,笑容慇勤,「女郎稍等,我這就叫夥計帶您上去。」說著張口便喚,只見從樓梯口下來一人,肩上搭著巾櫛。

  淼淼攤開手心遞到他跟前,趕忙問道:「我用這個付錢可以嗎?」

  掌櫃的眸子放光,拿過仔細敲了敲,臉上笑意更盛,「可以,可以!」

  這顆珍珠色澤明亮,圓滑細潤,一看便是上品,價值不菲,就算將他們這家小客棧買下來也綽綽有餘。掌櫃的對她愈發客氣,親自將她領到樓上,笑眯眯地招呼:「女郎若有別的吩咐,儘管叫我便是。」

  淼淼點頭,關門把瓷碗放在桌上,照著小夥計的話,把藥物碾成碎末,摻和在一塊兒,用白紗布裹著纏在衛泠腹上。期間她問夥計借了藥捻子,用起來十分不習慣,索性磕磕絆絆勉強完成了。

  給衛泠敷藥的時候她頓了頓,總覺得他在看她,明明都變成魚了,眼神還是帶著陰冷。

  是不是錯覺……淼淼催眠自己,摸上他的魚肚子,將浸了藥物的紗布一點點纏在他腹上,折騰了好半響總算大功告成。

  「你說要休息一段時間,究竟是多久啊?」淼淼伏在桌上,戳了戳他的魚尾巴。

  要是以前,她肯定不敢這麼放肆,不過現在他根本不足為懼,她也就隨之膽大起來。衛泠自然不會理她,擺了擺尾巴轉到另一邊。

  這個碗實在有些小了,淼淼琢磨著明天給他換個銅盂,才不至於委屈了他。

  *

  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淼淼揉了揉紅通通的鼻子,依依不捨地從被窩裡鑽出來。

  衛泠已經有所好轉,起碼傷口不再流血,應當是無大礙。淼淼有些著涼,一連在水裡泡那麼多天,昨天又濕著衣裳跑來跑去,這會兒有些頭重腳輕。

  她給衛泠換了一回藥,便要到街上去:「我去給你買魚盆,馬上就回來。對了,你要吃什麼嗎?」

  說罷見衛泠沒反應,她兀自笑嘻嘻地:「我知道了,你現在不能說話。那我就看著買了。」

  她不知道街上有當鋪這種店面,一邊走在街上,一邊琢磨著怎麼用合適。直到成衣店掌櫃找了她一大堆碎銀,她才隱約知道一顆珍珠的價值,喜滋滋地往回走。

  昨天的衣裳濕了又乾,穿在身上皺巴巴的,她索性換了新衣裳回去。白綾織金短衫配上百鳥紋馬面裙,她腳步生風,腳下像有鳥兒翻飛,步履輕盈。小丫頭臉上逐漸有了血色,紅潤乾淨,嫩生生的能掐出水來。

  淼淼捧著銅盂回到客棧,桌上的瓷碗跟她離去時一樣,衛泠正靜靜地躺在裡面,模樣像時睡著了,眼珠子一動不動的。

  淼淼沒好吵醒他,這些天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麼,她甚至沒來得及問,他便成了現在的樣子。說不愧疚的是假的,淼淼低頭,掰弄著她從西街買來的紅糖發糕,「你要是變不回來了怎麼辦……」

  說著說著,聲音裡已經帶了哭腔。她抿唇忍住了,慢吞吞地咬了一口發糕,艱澀地嚥下。

  待衛泠動了之後,淼淼重新給他換了一次藥,她似乎在跟衛泠保證,又似乎在跟自己說,「你放心,在你傷好之前,我一定不離開你。」

  衛泠動了動尾巴,嘴巴一張一合。淼淼會意,忙不迭給他餵東西吃。

  直到將他伺候好了,淼淼這才垂下肩膀,偏頭禁不住打了個噴嚏。瞅一眼外面天色,黃昏將至,她本以為著涼並無大礙,熬熬就過去了,未料想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

  趁著醫館還沒關門,淼淼去準備再出去一趟,給自己包些藥。

  她匆匆跑到樓下,衣袂飛揚,身形靈巧,像一隻振翅欲飛的彩蝶,眨眼便要從消失不見。行走之間,帶來一股淺淺的露水清香。

  客棧門口停著一輛車輦,帷幔精緻,四角挑琉璃綵球,裝飾華貴,一看便知車裡坐的不是普通人家。淼淼看了眼,並未多想,繞過車廂便往前走。

  從車上下來一人,擋住她的去路。一襲藏藍荷雁草葉紋長袍赫然映入眼簾,淼淼連忙頓住,後退半步仰起頭來,霍地渾身一僵。

  楊復就站在她跟前,近看他更加疲憊,眼窩一圈青黑,唯有一雙黢黑雙眸定定地看著她。

  淼淼吃了一驚,第一個念頭竟然是轉身便跑。

  不能讓他看見自己!起碼,現在不能!

  然而才跑開兩步,便被一雙手臂環住,緊緊地禁錮在懷中。楊復的身子微微顫抖,帶著震驚與狂喜,「真的是你……」

  淼淼定住,傻乎乎地看著前方,連被他勒疼了都不自覺。

  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楊復抱著她,全然不顧週遭眼神。淼淼動了動,「王爺,我還……」

  她還準備去包藥呢。

  這句話提醒了楊復,他牽著她走向車輦,「先回府。」

  聞言淼淼一驚,抗拒地甩開他的手,「不……我不回去。」她要留下來照顧衛泠,況且——

  「王爺是不是又要把我交給太子?」

  楊復一僵,眸中閃過痛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