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阿蘭循著他的目光看去,前方是來往的人潮,目不暇接,然而她卻一眼就看見了海棠樹下的小丫頭。
她認得對方,就是元宵夜太清湖畔的那個丫鬟,彼時她就覺得兩人關係非比尋常,今日一看,恐怕比她想得還要複雜。小丫頭穿著白綾四合如意團雲梅花衫裙,與頭頂的海棠花相映成趣,容顏皎潔,水眸清亮,正一眨不眨地盯著此處。
姜阿蘭斂眸一笑,「是那位女郎嗎?上回見面,似乎是王爺府上的一位丫鬟。」
楊復偏頭,一聲不響地看著她,直至看得她面色微變,他才彎唇道:「正是。女郎若是無事,齊瀚先行一步。」
言訖舉步便走,姜阿蘭抿了下唇,「王爺,您常帶府上丫鬟出來嗎?」
楊復停步,烏瞳深邃,「姜女郎許是誤會了,本王只帶過她一人。」
談話間,淼淼已經向這邊走來。她離得有些遠,加上周圍嘈雜,聽不清他們說什麼。她回到楊復跟前,看了看車旁的姜阿蘭,「王爺。」
楊復嗯一聲,順勢牽過她的手,往寺廟門口走去。「不是要上香?走吧。」
淼淼一壁跟著走一壁回頭,恰好迎上姜阿蘭的目光,對方回以一笑,眼中情緒不明。淼淼沒有回應,轉過頭疾走兩步,跟上楊復的步伐。
她記得這個人,楊復失約的那一晚,實則是跟她在一起。
淼淼對此人沒甚好感,想到她剛才看自己的眼神,莫名有些不痛快。她一路失神,不知不覺掙開了楊復的手掌,人已經立在了殿外,抬頭便看見寶相莊嚴的佛像。淼淼走入殿內,蒲團上跪坐著兩人,像是母女,正在低頭虔誠地祈福。
淼淼見別人都是從門口拿香,也跑去要了三支香,未料想還要收銅板。
她錢囊裡還有一些碎錢,便找了幾個銅板遞給對方。忽然想起來楊復,她回頭找了一圈,見他還站在原處,定定地看著自己。
「王爺,你要上香嗎?」淼淼好心詢問。
他搖頭,「本王在這裡等你。」
淼淼哦一聲,舉著香到一旁等候。待輪到她時,她規規矩矩地跪在蒲團上,學著一旁女郎的模樣,雙手合十,閉眼呢喃。
她想要衛泠早日痊癒,變回人形,以後都不要再受傷害。
如過可以多許一個願望,她還希望楊復能身體康健,長命百歲。
這願望實在太實在了,佛祖或許都不忍心拒絕。淼淼上過香後,回顧四周,卻已看不到楊復身影。
她來到殿外尋找,踮起腳尖搜尋一圈,正欲出聲喚人,便聽身後一聲:「淼淼,我在這裡。」
「王爺,你去哪了?」淼淼到他跟前,笑著將手裡的平安符舉到他跟前,「這是我剛才求來的,是主持親自開過光的,一定能保佑平安!」
楊復噙笑,「你要送給誰?」
雖如此問,但心中已然有了期待。
哪知這丫頭居然將平安符收入袖筒中,一本正經地告訴他:「我想送給衛泠,讓他天天戴著。」
楊復慢慢斂去笑意,黝黑雙眸直盯著她。
淼淼沒有察覺,拉著他便要往外走,「咱們快回去吧!」
她此次出來,只為上香而已,目的達到了便要回去。何況此處人多,她記得楊復不喜歡人多的地方。
拽了半天沒有拽動,她疑惑地駐足,「王爺,你為何不走?」
楊復將她帶到跟前,正欲好好教導她:「淼淼……」
話未說完,便聽身後一聲驚叫,聲音不小,好似受了極大得驚嚇,引得眾人紛紛側目。淼淼歪頭看去,只見姜阿蘭立在幾步遠,正一臉悚然地看著她,彷彿她是哪裡來的妖魔鬼怪。
淼淼尚未反應過來,她已掩唇喃喃:「鬼、你是鬼……」
原來她也是來上香的,方才路過楊復身邊,聽到他喚她淼淼,想起日前阿翁跟她說的話,這才恍然。阿翁說王爺喜歡上王府裡一個丫鬟,但那個丫鬟早在十天前就落水淹死了,這會兒怎麼能好好地站在這裡?
不是鬼,她又是什麼?
淼淼睜圓雙目,後退半步下意識想逃:「不,我不是。我是人。」
有不少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沒工夫想姜阿蘭為何認識自己,眾目睽睽之下,她忽然有些手足無措。
姜阿蘭不依不饒,「阿翁說你早就死了,你怎麼可能活著……你、你究竟是誰……」
說著便要讓丫鬟去叫寺裡主持,楊復出言:「站住。」
他眉心深蹙,不怒自威,質問她兩旁的丫鬟,「姜女郎身體不適,為何不帶她去客房休息?」
丫鬟攝於他的威嚴,低頭不敢有所違抗,「婢子知錯了。」
說著看向姜阿蘭,「女郎……」
姜阿蘭仍舊不敢置信,但見楊復面容清冷,後面的話吞吞吐吐:「王爺……她……」
楊復並不看她,帶著淼淼走出人群。
旁人以為姜阿蘭神志不清,見是誤會一場,便一哄而散了。
*
坐在車廂裡,淼淼一直惴惴不安,低頭摳著手指頭,就是不肯跟楊復說一句話。
姜阿蘭說的不錯,她現在可不就是跟鬼差不多……明明死了的人,忽然就復活了,還活蹦亂跳的,能不嚇人嗎?那楊復呢,他為何不覺得可怕呢?
淼淼胡思亂想,車咕嚕碾在崎嶇的山路上,一路顛簸。許是碰著了石頭,車廂猛一搖晃,她身子前傾,險些磕在面前木板上。
身子被撈入一個懷抱,楊復的手擋在她額前,「沒事吧?」
淼淼怔怔,退開一些老實道:「多謝王爺,我沒事。」
然而腰上的手一緊,她根本動彈不得,被迫窩在他的懷中。楊復低頭便能看到她一排睫毛,不安地顫動著,擋住她眼裡流轉的光輝,「淼淼,你知不知道,人死不能復生?」
淼淼頭更低了,含含糊糊地嗯一聲。
楊復握住她小手,溫暖柔軟,「你那天同本王說的,都是真話嗎?衛泠給你找的藥,是什麼藥?」
許久,車廂內沒有丁點兒聲音。
他抬頭看向車窗,清風吹起布簾,路旁樟樹正一顆顆後退,傳來橐橐馬蹄聲。他眸色黯了黯,聲音更低,「日前管家從你房中找出一樣東西。」說著他鬆開淼淼,從衣襟中取出一物,正是淼淼的錢囊,「你是否還記得?」
淼淼心下咯登,她當然記得,她每隔不久便會掏出來觀看那枚玉珮,這上面的圖案,她再熟悉不過。
裡面除了雙魚玉珮,還有很多她的眼淚。
淼淼一慌,連忙奪過來藏到身後,「王爺還想問什麼?」
楊復掀眸,眸中平靜似水,又洶湧澎湃,「珍珠是從何而來?」
一顆珍珠足夠普通人家衣食無憂幾十年,她卻藏有大半袋子,非但如此,這幾天衣食住行也是用珍珠換的錢。她若家境富裕,又何必到王府裡當丫鬟?她究竟什麼來頭?
淼淼跳開老遠,搖頭不迭,「什麼珍珠,我從沒見過。」
恰在此時,大抵是她動作幅度太大,從袖筒中滑出一顆圓潤珠子,叮咚一聲落在地板,正好滾到楊復腳邊。淼淼簡直想死的心都有了,頭疼得很,眼睜睜地看著楊復把珍珠拾起來,拈在手中把玩,「那這是什麼?」
淼淼欲哭無淚,「這是衛泠給我的……他擔心我在府裡吃不飽穿不暖,就給我送的。」
衛泠,衛泠,無論哪兒都有他的名字。
楊復凝睇她,沒被她輕易糊弄過去,步步緊逼,「那他又從何而來?」
淼淼被逼得躲在角落,一個勁兒地搖頭,「我不知道,王爺不要逼我……」
她淚眼汪汪,真像被欺負到了極致。
朦朧淚眼裡,倒影著他的輪廓,楊復深深地凝望她,俯身碰了碰她的臉頰,「淼淼,你是人嗎?」
淼淼沒想到他會這麼問,唇瓣開開合合,最終說不出那個字。
她不是人,她是鮫,永遠也跟他不是同類。如果她說不是,他會不會覺得害怕?
淼淼緊咬下唇,抬起水眸,「我……是。」
起碼,現在是。
*
馬車回到客棧,淼淼蔫頭耷腦地踩著腳凳下來,可謂百感交集,同去時全然兩幅模樣。
她第一件事便是上樓尋找樂山,叩響直櫺門:「樂山大哥?」
樂山早料到她目的似的,一開門便端著銅盂,「郎中已經看過了,傷口正在癒合,另外開了幾種內用外敷的藥,約莫過半個月便能痊癒。」
淼淼趕緊接過,見衛泠無事,感激地展開笑靨,「多謝樂山大哥。」
樂山沒有表情,「不必。」
說罷回屋取來藥物,並分別告訴她效用,「我替你送過去。」
知道他對自己心懷芥蒂,淼淼沒多言語,再次謝過,抱著衛泠回到自己房中。楊復尚未上樓,她把銅盂放回木架上,待樂山走後,掏出今日求來的平安符,獻寶似地拿到衛泠跟前,「看,這是我特意為你求的,你若是戴著,一定能好得更快。」
衛泠這幾天都困在一方銅盂裡,早已煩悶。他看了淼淼片刻,眼珠子轉了轉,尾巴一甩,便有不少水花打在她身上。
「哎呀,你幹什麼呢?」淼淼擦了擦臉頰水珠,不滿地撅嘴。
魚要怎麼戴平安符呢?她犯了難,要是放水裡,說不定過幾天就壞了。
思忖良久,只能掛在木架上方,平安符恰好映在銅盂中央。淼淼欣慰地點點頭,對此非常滿意。
一轉頭,見楊復正站在房門口,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不知道他聽去多少,若是看到她對著魚自言自語,會不會心中生疑?淼淼越想越覺得不安,為了掩飾心虛,她佯裝淡定地取下一旁巾櫛,擦乾淨身上水珠。見楊復仍舊沒有動靜,她來到他跟前,沒有底氣地伸出手:「王爺,那個玉珮呢?」
楊復眉梢微抬,大抵沒想到她還有勇氣要回去,「那是本王的物件。」
淼淼討價還價,「可我拿了它,它早就是我的了……」對上楊復的目光,頓時洩氣,「王爺能不能送給我?」
楊復越過她,視線落在掛在木架上的平安符上,分外扎眼。
他收回目光,再看面前囁囁嚅嚅的小丫頭,「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