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第五十八日

  夜風襲來,吹得樹葉颯颯作響,葉影婆娑,越發清寂。

  淼淼呆住,不知所措地望著岸上,剪水雙瞳閃過慌亂。待她反應過來,準備鑽進水裡逃跑時,已經晚了。

  「別動!」楊復喝道。

  淼淼被這一聲震住,下意識地停住,身後的魚尾在水面一躍而過,旋即重新拍打進水中。銀白色的尾鰭在月光下閃著粼粼薄光,刺得楊複眼睛生疼。

  她保持著轉身的姿態,略垂著頭,長髮從一側臉頰滑落,掩住了桃李般明豔的面容。只是這一幕,已足以馳魂奪魄。

  波光蕩漾的河水中,鮫人的魚尾在水下若隱若現,透明的薄帶像一層層綃紗,隨著魚尾擺動,飄渺虛幻。她似是察覺到了他的注視,悄悄地把尾巴藏在身後,殊不知此舉只是掩耳盜鈴罷了,更因此將她曝露在他面前。

  她穿著櫻粉繡纏枝蓮紋短衫,正是今日淼淼穿的那一件。此刻濕漉漉地貼在她身上,勾勒出窈窕玲瓏的身線,烏髮如墨,靡顏膩理,月貌花容。她粉唇微抿,竟同淼淼如出一轍。

  楊復的視線滑落,看向她頸間的血色玉石,在月夜中泛著幽幽紅光。此刻,應當同他手中這塊一樣,正發出滾燙熱意。

  這塊玉石淼淼一直戴著,從未離身。

  種種疑點縈繞心頭,楊復眉心微蹙,對上水中一雙忐忑不安的眸子,「你是……淼淼?」

  這等事委實荒唐,若不是今日親眼所見,他大抵絕不會相信。

  水中人兒大驚失色,搖頭不迭,「不、我不是。」

  楊復攤開掌心,一塊血石掉落而出,被黑繩牽著上下跳動,「那這是什麼?你身上戴的,又是什麼?」

  那是衛泠的血石,怎麼會在他手上!想到衛泠剛才虛弱的聲音,淼淼頓時一陣焦急,卻又不敢質問他,明明現在處於下風的是她,有口難言的也是她。

  她不出聲,楊復繼續問:「為何穿著淼淼的衣裳?」

  她下意識低頭,果見今兒穿的衣裳還掛在身上,只是下半身的綜裙早不知道沉哪兒去了。這一個小動作,更是確信了楊復的猜測。

  淼淼招架不住,轉身便往水裡逃去。

  只見她身形一潛,旋即上半身扎入水中,尾鰭浮出水面,水珠四濺,在瀅婷水光中劃處一條圓弧,轉瞬即逝。動作快得驚人。

  楊復烏瞳一沉,沒有細想,立即躍入河中。

  樂山樂水原本隱在暗處,見狀紛紛一驚,趕到跟前已然不見四王身影。二人對視一眼,沒有遲疑地下水。

  楊復不善鳧水,何況河流湍急,遠處那個靈活的身影又是逆流而行,追得很是吃力。

  他睜開雙目,在水中才看清她的全貌。

  鮫人。一隻銀白色的鮫人。

  古有傳說,魚尾而人身者,其名為鮫。

  他們貌美神秘,淚可凝珠,價值連城。

  淚可凝珠麼……楊復面上閃過一絲複雜,逐漸被周身水流沖散了力氣,再難前行寸步。腦海中兩張面孔交疊,重合在一起,是淼淼那雙澄澈乾淨的雙眸,她的面目模糊了,聲音卻越發清晰。

  「以往過年你都吃什麼?」

  「水草和小蝦。」

  「水草?」

  「……」

  她怕雪甌;她從不在他面前哭;她在福船落水的那夜,難怪沒有人找得到她,第二天卻平平安安地回來了;還有上一次斷氣,他以為是上蒼憐憫他,讓她起死回生,目下想來或許不是。

  這一切,只跟她的身份有關。

  淼淼,你從一開始就在欺瞞本王……

  楊復的身體逐漸下沉,他沒有掙扎,慢慢向河底沉落。樂山樂水從身後趕來,正欲搭救,接觸到楊復深沉一眼後,雙雙停住,識相地退開很遠,然後轉身向岸上游去。

  楊復收回視線,看向遠處越游越遠的身影。淼淼,你最好不要回來,你若是回頭,本王此生都不放過你。

  水流灌入耳孔,胸腔一陣強烈的擠壓,他低咳一聲,口中頓時灌滿了河水。意識逐漸昏沉,他闔上雙目,最後一眼似乎看到遠處的身影停住,慢吞吞地轉身,往這邊看來。

  他彎眸淺笑。

  *

  淼淼沒走多遠便察覺身後有人追她,不必看也知道是誰。她沒敢回頭,一個勁兒地往上游,心裡只想著逃得再快點,最好他抓不住她。

  可是漸漸的,感受不到身後追逐的氣息,她忍不住回頭,只見楊復猶如一片殘葉,孤零零地漂浮在水底,沒有動靜。她驚愕地瞠圓雙眸,來不及多想,身體已經飛快地朝他游去。

  直到將他抱在懷中,淼淼仍舊不能心安。她雙臂駕著他肩窩,吃力地朝岸邊游去,秀眉緊緊地皺成個疙瘩,想不通他分明不會游水,還追她做什麼。

  楊復的身軀死沉死沉,淼淼費盡力氣才把他推到岸上。兩人身上都濕透了,淼淼不打緊,可是楊復面色蒼白,毫無反應。

  她擔心地拍了拍他的臉頰,「王爺?」

  這會兒倒顧不得身份不身份,一心將把他喚醒。奈何周圍一個人也無,淼淼想求救都沒辦法,她雙手交疊按壓在他的胸口,企圖擠出他肺裡的水。

  沒用,他還是一動不動的,臉色好像更加不好了。淼淼焦急地快哭了,她救不了他,或許只有人類才能救,她想了想,唯有順著河水下山找郎中。要是時間夠快,說不定明早能趕回來。

  打定主意後,淼淼鬆開他準備離開,行將轉身,便被一隻有力的手掌擒住皓腕。她尚未來得及吃驚,只覺得臂上微微一驚,接著便被壓倒在岸邊,頭頂是楊復冷峻的面容。

  他眸色清醒,力氣十足,哪有半點剛才虛弱的樣子。

  淼淼這才察覺受騙,掙了掙惱羞成怒,「你放開我!」可惜聲音太嬌糯,聽著更像撒嬌。

  她原本的聲音清靈悅耳,宛若空谷鶯啼,就連嬌聲叱喝,都聽得人渾身酥麻。

  楊復豈會放開她,好不容易逮到她,難道眼睜睜地放她走嗎?

  他一手制住她雙手,一手擒住她精緻的下頷,仔細端詳。玉潤冰清一般的小臉,妙目娟娟,芳顏皎皎,端是人間絕世。偏偏這張小臉倔強地繃著,就是不肯看他。緊貼著他的嬌軀聘婷裊娜,翩若驚鴻,呼吸之間,鼻端染香。

  粉嫩櫻唇一直緊緊咬著,楊復撫上她唇瓣,聲音陰沉不定,「還說你不是?」

  淼淼別開頭,就是不承認。

  他使計騙她,光是這點,就讓她氣惱得很。況且他害得衛泠下落不明,那塊血石,不知為何會在他手中。

  楊復低聲:「淼淼。」

  她矢口否認:「我不是。」

  「那方才為何救我?」楊復凝睇她,端是要問出個答案。

  淼淼啞口無言,想了又想,「吃飽了撐的。」

  「……」

  楊復撥開她的護領,捏住她從不離身的血石,「那這個如何解釋?此物本王只送給了淼淼一人。」

  淼淼脫口而出,「這不是你送的,是衛泠的!」

  話才說完,便恨不得拔了自己舌頭,這不是不打自招麼。

  果見楊復不再言語,靜靜地盯著她。

  她被這眼神看得心虛,索性破罐子破摔,拚命掙開他禁錮自己的手,「你究竟把衛泠怎麼樣了?他現在在哪兒,他的血石為何會在你手中?」

  剛才衛泠跟她說話時雖平靜,但不難聽出虛乏,以至於她現在都不能放心。

  楊復不答反問,被她雙手推搡著,卻紋絲不動,「淼淼,你難道不覺得,本王有更多問題要問嗎?」

  淼淼察覺他臉色不對,語氣驀地軟了下來,「我只是想知道衛泠怎麼了……」

  他有沒有受傷,現在在哪裡,只要知道這些,她就能安心了。

  無論她怎麼懇求,楊復始終不說。她緊緊攢著他的袖子,又急又毫無辦法,「你……」

  楊復撐在她兩側,淡聲詢問:「回答我的問題,我便告訴你。」

  淼淼抬眸,一臉懵懂。

  第一個問題,他緊盯著她,「你是不是淼淼?」

  淼淼抿唇,他不是都知道了,還問!卻不知楊復只想讓她親口回答。

  過了許久,她低聲:「嗯。」

  楊復眉峰低壓:「是不是?」

  淼淼被他逼得走投無路,「是,我就是!」

  月光透過密密麻麻的樹葉,星星點點的餘暉灑在他背上,頎長的身軀籠罩了淼淼一方天地。他背著光,是以淼淼沒有看到他眼裡一閃而過的放鬆。

  他繼續問:「今晚來此處做什麼?」

  淼淼這回閉得嚴嚴實實,一個字都不肯透露。

  楊復眸色更深,她不說,他便替她回答,「是想跟他一起離開?」

  這個他指誰,他們心知肚明。

  淼淼詫異地睜大眼,那眼神分明在說,你怎麼知道。

  楊復放在她身側的手掌青筋凸顯,面上卻仍舊平靜,眉宇冷峻,山雨欲來。

  來時路上,她尚且在他耳邊說:「王爺,我喜歡你。」這一句言猶在耳,讓他的心軟得一塌糊塗,難道轉眼便不作數了嗎?

  如果今晚他沒有趕來,是否再也見不到她?

  這個小姑娘,可真狠心。

  楊復閉目,不欲多問,撐起身子面無表情地喚:「樂山樂水。」

  淼淼揪住他衣擺,眼巴巴地追問:「你還沒告訴我衛泠的情況……」

  她話沒說完,便被樂山樂水出現的生意掩蓋。「屬下在,王爺請吩咐。」

  楊復順勢包住她的手,對二人道:「替本王掩路,路上不得驚擾任何人。」

  說著起身,將淼淼打橫抱起,手掌觸到她光滑鱗片時,微微一頓,旋即面色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