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禧殿前,樂山樂水留在宮外守候,楊復舉步入殿內,一眼便覷見了恭候在旁的姜太傅。前頭美人榻上端坐兩人,分別在朱漆螺鈿小幾兩端,聖人隨性而坐,姿態悠閒。衛皇后起身為其添茶,眉眼含笑,端是一派和樂。
宮婢到跟前稟明,「稟聖人,皇后娘娘,四王到了。」
兩人這才向他看來,衛皇后笑眯眯地招手,「齊瀚來了,快過來。好些天不見,也不知道入宮瞧瞧阿耶阿母。」
聖人倒是沒甚表態,只露出幾分慈祥。
楊復近前幾步,躬身揖禮,「兒臣近日才從承明山莊回來,沒來得及入宮拜見阿耶阿母,是兒臣不周。」
「你這孩子……」衛皇后嘆一口氣,示意宮婢給他賜座,「阿母還能真怪罪你不成,只是想你罷了,你阿耶同我一樣的心思,就希望你多入宮幾趟。你六弟昨日才來,還說好些日子沒見你了,你們兄弟倆,也要多加聯絡才是。」
楊復沉聲,「讓您勞心了,齊瀚日後會常入宮來陪您。」
衛皇后掩唇一笑,「日後你確實應該多入宮來。」說著朝聖人乜去一眼,跽坐在繡丹鳳朝陽坐褥上,「我方才同聖人商議一番,恰逢姜太傅也在,便想著你同阿蘭也見了幾面,不如趁著這幾日,將你們婚事訂下來。」
姜太傅被點名,近前朝四王一禮,「四王自幼才學橫溢,實乃人傑,龍章鳳姿,是姜家高攀了。」
果真為了此事,楊復眉心緊蹙,從椅上坐起,「這門親事,恕兒臣不能應允。」
衛皇后一詫,「為何?」
他守口如瓶,「齊瀚對姜女郎無意,斷不能誤了她眾生。」
衛皇后極了,「對這個無意那個看不上,你究竟中意什麼樣的?我瞧著阿蘭挺好,知書達理,溫婉懂事,配你的性子正好。」
再看楊復,他跟沒聽進去似的,仍是一臉堅決,著實有些惱怒。
年紀也不小了,他頭上三位兄長,以及五王六王,即便沒娶妻,也添了幾房姬妾,膝下育有幾個兒女。唯有他,二十有五仍舊沒有一個女人,這說出去正常嗎?
今日要為他指一門婚事,偏偏還推三阻四,這孩子難道打算一輩子孤家寡人不成?
氣氛有幾分古怪,宮婢端著茶盤立於一旁,一時不知是進是退。但看衛皇后和聖人臉色都不大好,幾人立於一旁,眼觀鼻鼻觀心,沒發出半點兒聲音。
聖人撥著小蓋鐘裡的茶葉,一語中的,「你莫非還唸著那個丫鬟?」
音落,衛皇后頗為震驚,睇向下方,「齊瀚,聖人所言可是真的?」
楊復面不改色,掀袍跪地,擲地有聲:「齊瀚拒絕與姜女郎成婚。」
「放肆!」聖人潑天震怒,拂袖將茶揮落在地,瓷器應聲而裂,「此事由不得你做主,這門親事是結定了。」
滾燙的茶水躺著楊復的手背,他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他長跪不起,仍舊是那句話:「齊瀚不會同姜女郎成婚,請聖人收回成命。」
聖人拂袖而去,「朕一言九鼎,你趁早打消了這心思。」
衛皇后送走聖人與姜太傅,重回殿內,見他一動不動地跪著,忍不住便紅了眼眶。這孩子不是她帶大的,什麼心思她也猜不透,哪知道脾氣竟如此倔強。
姜阿蘭有哪點不好,怎的就入不了他的眼?
她讓宮婢摻他起來,哪曾想他卻無聲拒絕,執意跪在此地。
「求聖人收回旨意,如若不然,齊瀚便長跪於此。」
衛皇后又氣又心疼,「你這是圖什麼?你阿耶都走了,他還看得到你跪著不成?」
然而無用,他微垂著頭,雙拳緊握,薄唇抿成一條線,端是要抗拒到底。
*
從早晨到傍晚,直至夜幕降臨,楊復始終維持這一姿勢,連變都未曾變過。
期間衛皇后來了幾回,每回都忍不住掩淚,苦心婆心地勸說,他卻始終無動於衷。連帶著自個兒都心軟了,暗自思忖是否真做錯了,何苦要把孩子逼到如此境地?
然而傳話到聖人口中,聖人卻未有動容,「喜歡跪便讓他跪著,朕倒要看看,他能逞強到何時。」
一語成讖,四王在慶禧殿內連跪三日,期間滴水未沾,滴米未進,硬生生昏了過去。
衛皇后徹底心軟了,哪怕不成親,也不能把身體折騰垮了。當即命人請來御醫,伏在四王榻前泣不成聲,只覺得是自己害了他。
「難道真如你阿耶所說,你心裡還裝著那個丫鬟……人若尚在還好,可人都亡故了,你還唸著做什麼……」她雙目腫如核仁,不復平常端莊姿態。
聖人聽聞他昏迷,只前來探看一趟,沒待多時便離去了,沒有收回旨意的打算。
楊復三日未闔眼,足足睡了三五個時辰,醒來時已然深夜。稍微一動,雙腿便鑽心似地疼痛。
他讓樂山樂水準備車輦回府,命人給衛皇后留話,不等天亮便出了宮門,回到王府。
府上請了郎中診治,特意囑咐未來十日都不得下床,他雙腿淤血不暢,需要時時按摩揉捏,如此才不會留下遺症。另又開了幾幅活血化瘀的藥,內服外用。
送走郎中後,樂水想了想問道:「王爺,可否要屬下告知淼淼女郎,請她早日回京?」
楊復闔目,頗為疲憊,「不必。」
他倒要看看,她何時才肯回來。何況才出了賜婚一事,尚未解決之前,他不願讓她知道。
樂水滯了滯,頷首退下。
四王素來不喜旁人近身,最近別無選擇,每日都得請郎中到府上按摩,上藥。隨著一日日過去,四王臉色愈發不好看,底下人心知肚明,卻又毫無他法,只得行事更加小心謹慎。
*
淼淼這幾日總心神不寧,做什麼都心不在焉,連衛泠都察覺到她的反常。
他身上的傷已好得差不多,離開承明山莊不成問題。看著她第三次將木桶打翻在地,衛泠上前執起繩索,走到井邊利落地打上一桶水,「我明日就會離去。」
淼淼正盯著濺濕的鞋頭愁苦,聞言抬頭,「你去哪?」
衛泠不以為意牽唇,「回王府別院。」
落葉歸根,從何處來,便回何處去。
淼淼悶聲不吭。
他又道:「如今四王知道你的身份,他既然不怕你,你便可放心同他在一起。至於三十日後,我會再想辦法。」
說著從她身旁走過,淼淼連忙握住他手腕,「衛泠,你別再幫我了……我自己想法子,你每次幫我都會受傷,我不想再看到你受傷。」
衛泠停住,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想了想道:「這是我自願的。」
淼淼一時無言,「可……」
他俯身,迎上她錯愕的雙目,忽地一笑,「六水,我心甘情願。」
清雋的臉上綻開笑意,背著滿院照樣,柔和熹微灑在他臉側,竟比春日還要暖上幾分。淼淼一時看呆了,訥訥地張口。
衛泠騰出一隻手拍了拍她的頭,轉身走入屋中。
淼淼仍愣在原地,回味他方才那一抹笑。以往衛泠只會對她冷笑嘲笑,哪會笑得如此開懷,堪稱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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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衛泠離開得很順利,本以為山莊有侍衛把守,應當不太容易才是,未料想他有如出入無人之境,輕輕鬆鬆便離開山莊。
待他離去後,淼淼收拾行囊,也準備回王府。
通院住了十來日,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條,窗明几淨,室內整潔,真像個家的模樣。臨走前多看了幾眼,淼淼甩了甩包袱,琢磨著該如何讓王爺對她消氣。
誰知才走出通院,羊腸小徑的盡頭便有一人等候,離近了看,正是樂水無疑。
她快步上前,「樂水大哥怎會在此?」
樂水對她的印象仍留在魚尾巴上,臉色複雜地後退一步,一本正經道:「奉命接你回府。」
至於奉誰的命,自然不言而喻。
可是楊復怎知她今日回去,而且,他不生她的氣了嗎?那日他離去,她清楚感受到他壓抑的怒火,至今心有餘悸。
淼淼心懷忐忑,終於點了點頭,「請樂水大哥帶路。」
樂山始終與她保持著五步遠的距離,一路來到山莊門口。儘管她現在是人,但不知為何,滿腦子都是那晚驚鴻一瞥,人間絕色,以及水下襬動的長魚尾……
他搖了搖頭,王爺看上的女人,哪輪得到他肖想。
踩著腳凳上車,待啟程出發後,淼淼坐在車內左思右想,掀開布簾糯糯問道:「王爺這幾日好嗎?」
提起此事樂水便一肚子火氣,不冷不熱地應一聲,「不大好。」
淼淼心下咯登,「為何不好?」
樂水只道:「女郎回府後便知。」
因著他這句話,一路上淼淼都心緒不寧,默默猜測了許多種可能,恨不得能立即回到王府。山路走得奇慢,她一路催促了許多遍,最後樂山問了句:「女郎既然如此關心王爺,當初為何要選擇留下?」
淼淼啞然,許久才道:「因為衛泠受傷了……」
樂山道:「彼時有隨性的丫鬟,隨便留下一位都能照顧他,女郎何必非要親自留下?」
淼淼錯愕,「那些丫鬟可以使喚嗎?」
樂山不說話了,總覺得是對牛彈琴。
淼淼坐回車廂中,默默思考他的話,一直到車輦行到陵安巷,停在四王府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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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門口到溶光院的距離,淼淼輕車熟路,她沒等樂水跟上,便牽裙一路小跑到院門口。
直到正室門口,才怯怯地停下,想到那日她跟楊復對峙,莫名有些退縮。
約莫半刻鐘後,樂水趕來,她仍立在門口踟躕,「怎麼不進去?」
淼淼抬頭,清亮水眸滿是怯懦不安,「王爺還在生我的氣嗎?」
他哼一聲,不置可否。
連他都替王爺不值,更何況四王本人。
淼淼擰著手指頭,慢吞吞地邁過門檻,走過喜鵲銜春落地罩,轉過一道紫檀玻璃小插屏,待看清內室光景後,驀然停住。
床榻幔帳鬆鬆挑起,楊復斜倚在石青大迎枕上,眉心擰起,唇色蒼白。他只穿著白色中單,顯得愈發虛弱。七八日不見,他略有清減,輪廓更加堅毅,只一雙劍眉不見舒展。
榻前一位郎中跪在腳踏上替他按捏雙腿,活絡筋骨。淼淼視線落在他腿上,這才注意到異常。
楊復似有所覺,偏頭睇來,目光觸到她的那一瞬,清冷之中帶著些許慍怒,更有幾分柔情。
他揮退郎中,淡聲吩咐:「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