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第六十四日

  聞聲,屋內眾人皆退下,連郎中也不例外。紫衣丫鬟端著藥,小心地放在朱漆楠木桌幾上,行至淼淼身旁時,好奇地偷偷覷了她兩眼。

  先前溶光院搬入一名女郎,四王藏得嚴嚴實實,不讓任何人瞧見。今日王爺見到她後,一反常態,眼裡只剩下她一人,莫非便是眼前這位?

  她容貌清麗,只稱得上娟秀,倒沒甚出挑的地方,唯有一雙眼睛澄淨明亮,恍若天上星辰,熠熠生輝。松花色對襟短衫沾著灰塵,裙襬褶皺,像是才從泥團裡撈出來的叭兒狗,既狼狽又可憐。

  淼淼也知道自己身上髒,這幾天都沒顧得上收拾,這會兒自然不好意思上前。更何況楊復看她的眼神要吃人似的,她原地躊躇,「我聽樂水大哥說,王爺這幾天過的不好。」

  楊復不為所動,等她後續。

  淼淼抿了抿唇,更行緊張,「上回是我不好……惹得王爺動怒,我……我給王爺賠不是……」

  楊復總算肯出聲了,「你打算如何賠?」

  她鼓起勇氣,「任憑王爺處置。」

  這個條件很誘人,楊復盯著她片刻,開口道:「過來一些,站得那麼遠,本王可看不出絲毫誠意。」

  淼淼一步步上前,沒法忽略桌上的藥碗,以及他纏綿病榻的模樣,「王爺怎麼了?」

  她總算來到跟前,楊復面色略有緩和,但語氣仍帶著冷淡,「出行時不甚摔了一跤,需臥床幾日。」

  他輕描淡寫地掩蓋了事實,蓋因不願讓她知曉,更不想給她煩惱。他曾允諾過她,只想娶她一人為妻。如今事情尚未解決,說出來也無濟於事,倒不如瞞著她,讓她繼續安安樂樂地過活。

  非但如此,楊復另外叮囑樂山二人,讓府裡下人均守口如瓶。若洩露隻言片語,便嚴加懲戒。

  方才郎中上藥上到一半,被他攆了出去。目下他雙腿褲管捲至膝上,只見兩個膝頭淤血發紫,瞧著頗有些觸目驚心。他身份尊貴,平常連磕磕碰碰都少有,何曾受過如此重傷,淼淼看後心疼不已,聲音囔囔地:「你怎麼摔成這樣?」

  那模樣,似乎覺得他很笨。

  楊復抬眸,不苟言笑,「身旁無人照顧,自然落得如此下場。」

  淼淼被噎得啞口無言,他是在怪她照顧衛泠,沒有照顧他嗎?他果真還沒消氣,淼淼懊惱地想,而且看樣子火氣還不小。

  但他畢竟是傷患,淼淼沒有反駁,默默地承受他的苛責。

  這種時候她當然要示好,她腦袋瓜不算愚鈍,拿過郎中留下的藥膏,跽身跪坐在腳踏上,眼瞼半臉乖乖道:「我給王爺上藥,以後由我照顧王爺。」

  一壁說一壁拔掉軟塞,倒出些許乳白藥膏在手心化開,慢慢地揉搓在他的瘀傷處。她動作十分輕柔,又帶著些許技巧,柔若無骨的小手纏上來,比郎中粗糙的手勁強了多倍。

  淼淼心中有愧,加上底氣不足,一直認真地給他上藥,討好的意味十足,「還疼嗎?」

  楊復斂眸,一直看著她的小臉,「為何回來?」

  她動作一頓,手下力道沒控制好,力道按得大了些,趕忙驚慌地抬頭,「我不是……」

  楊復執意問道:「為何回來,怎麼不同他一起走?」

  他眉頭深深蹙著,不知是被她按疼了,還是心情本就不佳。

  淼淼愣愣地道:「因為衛……」她想說衛泠傷好了,她原本只打算照顧到他痊癒,如今他沒事了,她當然要回京找他。但「衛泠」二字尚未出口,便見楊復臉色一暗,連忙改口:「因為我想王爺了!」

  這話就是個救命符,百試百靈。果見他眉頭一舒,薄唇微挑,「有多想?」

  淼淼思索了一番,張開雙臂抱住他的腰,髒兮兮的小腦袋埋在他肚子上,「很想很想,有這麼想。」

  楊復被她撞得稍稍後仰,少頃噙著笑意,連日來陰鬱的心情此刻撥雲見日,晴空萬里。

  *

  給他上過藥後,淼淼又餵著他喝了碗藥,可謂關懷備至,沒有絲毫疏漏。

  這些天連續照顧兩個病人,她已經十分得心應手。但這點經驗,她自然不敢跟楊復分享,免得好不容易將他哄高興了,一句話又打回原形。

  淼淼看著他雙膝淤痕,越看越心疼,「到底是怎麼摔的,能摔成這個樣子?」

  聽楊復說已有兩三日了,可看著仍然很嚴重,難以想像剛受傷時是何種模樣。她小心翼翼地放下褲管,生怕楊復躺得不舒服,又往他背後墊了個引枕。

  楊復不欲多言,只言簡意賅道:「不妨事,修養幾日便好了。」

  淼淼紅著眼眶給他蓋褥子,「王爺為何不讓人告訴我?」她在山莊那幾日,從未聽聞他任何消息,更別提受傷一事,直至今日才知曉,難免心懷愧疚。

  楊復抬手觸上她的眼角,驀地想起那夜在山莊,她以真身在他懷中哭泣的模樣,天人之資,驚心動魄。如今這麼一對比,兩張臉孔委實差別巨大,他彎唇,「告訴你又如何,你會拋下他回來麼?」

  淼淼想了想,確實是個艱難的選擇,她緘默不言,露出苦惱。

  儘管猜到她會猶豫,楊復依然心口悶窒,擒住她放在榻上的手腕,「淼淼,告訴本王,你會嗎?」

  淼淼被迫迎上他視線,像極了被逼至絕境的羔羊,驚慌失措,「我、我會的……」

  他手上時衛泠已經接近痊癒,事有輕重緩急,她會選擇回京照顧他。

  這個答案明顯讓楊復一鬆,手順著攬上她的腰肢,一把帶入懷中。小姑娘軟綿綿地倒在懷裡,他心心唸唸許多日,終於擁她入懷。

  楊復情不自禁地俯身,差一點就吻上她的唇瓣,忽而想起一事,起身嚴肅地端詳她片刻,「你此前曾說,這個身體的主人早已死了?」

  淼淼啊一聲,還沒反應過來,「是啊,我想救她的時候,她已經斷氣了。」

  這麼說……他對著一個屍體,親親摸摸許多遍……

  楊復鬆開她,忍不住揉捏眉心,額角一陣一陣地抽搐,「變回你原本的模樣。」

  淼淼不解地咦一聲,「為什麼?」

  大白天的,她變成鮫人嚇著旁人怎麼辦?何況那樣就沒有雙腿了,行走十分不便,王爺為何這麼要求他?

  然而楊復一句話,便打消了她所有疑惑:「醜,下不去口。」

  淼淼驚叫一聲,捧著臉詫異地摸了摸,難道這幾天變化這麼大?以前王爺親她,也不見有多嫌棄啊。

  遂低低地咕噥了句:「以前王爺都不嫌醜……」

  聲音雖小,但隻字不差地飄進了楊復耳中,他無聲地笑,沒有解釋。

  以前他不知道實情,以為面前這個人,就是全部的她。偏偏有一天他看到另一個她,仙姿國色,玲瓏精緻,怎會不存有綺念。何況那才是真正的她,情至深處,居然連她真實模樣都未曾見過,而那人卻已見過千百遍,讓他如何不介懷。

  *

  幾天生活艱苦,加上路上顛沛勞累,淼淼伏在楊復床頭便睡了過去。她著實累著了,以至於何時被楊復抱上床的都沒有知覺,結結實實一頓好眠,再醒來時,天色已至黃昏。

  室內昏昧,唯有條案上燃著一盞白瓷燈,她霍地從床上坐起,只見楊復一直半臥在床頭,見狀放下文書,詢問道:「發噩夢了?」

  淼淼點頭,確實做了個古怪的夢,夢裡她躺在床上,渾身僵硬,一動不能動。非但如此,多處皮肉都在潰爛,而她另一個身體在旁邊看著,無能為力。那場面委實嚇壞了她,即便醒來多時,仍舊沒能緩過神來。

  楊復探了探她的額頭,替她拭去額角汗珠,「夢與現實往往相反,不必害怕。」

  淼淼木木地點頭,想越過他下床,然而動了半響,雙腿仍舊沒有知覺。她一驚,想起方才的夢,登時連聲音裡都帶著哭腔:「王爺,我要死了……」

  楊復哭笑不得,「好端端說什麼胡話?」

  她緊緊扒拉著他的袖子,像抓著救命稻草,「真的,我的腿動不了了……剛才夢裡也是這樣……」

  話才說完,一條腿便抬到了他身上,險些壓著他膝蓋傷處。

  淼淼眨了眨眼,「咦?」

  說著又彈動兩下,見好好的,這才破涕為笑,「沒事了。」

  楊復一臉無奈,眸光泛柔,「或許是睡覺壓著了,起來走動兩圈便沒事了,竟怕成這樣。」

  淼淼在他面前出了糗,嘿嘿一笑,赧然地摸了摸臉頰,「我怕死嘛。」

  既然沒事了,她便不敢再留在床上,一會兒還有丫鬟佈置晚膳,若是讓她們看到了,總歸不大好。

  *

  淼淼扶著楊復下床,來到桌旁。因他有傷在身,晚膳多為清淡食材,儘管有丫鬟在旁,他仍舊要淼淼親手伺候。

  淼淼倒不覺得有什麼,攜一勺清炒蝦仁到碟子裡,「王爺多吃一些,傷才好得快。」

  楊復舉箸,想問什麼,最終沒問出口。

  在山莊裡,你是否也這樣無微不至地照料另一人?他沒法不在意,只消一想到對方,便如鯁在喉。

  用過膳後,淼淼本欲回五桐閣收拾一番,順道去浴池洗個澡,未料想楊復喚住他,「本王也去。」

  淼淼睜大眼,「王爺去做什麼?」

  他面不改色,「因著腿傷,本王已兩日不曾沐浴。府上唯有你那兒有浴池,你說本王去做什麼?」

  好在這時候丫鬟都下去撤菜了,若是給人聽到這等沒羞沒臊的話,淼淼真個沒臉見人了。她想也不想,上前摀住楊復的嘴,「求您別說。」

  楊復眸中含笑,委實沒再言語。

  但不代表她逃過一劫,他雙腿不便,樂山便推來檀木輪椅,扶著他坐到上頭,「王爺當心。」

  淼淼一路渾渾噩噩地跟著他們來到五桐閣,一直到沐室門口,楊復屏退樂山與另外兩個丫鬟,「都退下吧,沒有本王吩咐,不得入內。」

  樂山低著頭,看不到表情,「是。」

  另外兩個丫鬟也聽話地到遠處守著。

  淼淼手腳沒處擺放,「我,我也走了……」

  「回來。」楊復淡聲,「推本王進去。」

  被他一喚,淼淼雙腿定在原地,沒有辦法,只得推著他入室內。浴池水溫燒得剛好,溫熱暖和,冒著騰騰霧靄,裊裊襲來。

  兩人在池邊半響,楊復緩緩道:「淼淼,本王是來洗浴的。」

  淼淼如夢初醒,惶惶然問道:「王、王爺要我做什麼?」

  楊復睨她,笑問:「你說呢?」

  這下就算她想裝糊塗,也徹底裝不下去了。認命般低著頭走到跟前,半跪在他身前,為他寬衣解帶,一直褪到身下,剩下一條白色中褲,「這、這就好了吧。」

  楊復停了停,「不好。」

  那就是還得脫?淼淼紅透了臉,在熱氣的蒸騰下更顯粉紅,閉著眼胡亂解開褲帶,一把將褲子扯了下來,忙站起來。當了兩個月的人類,她多少知道一些男女之別,那地方羞人,她雖然不好意思,但終歸有些好奇,想看看跟魚類有何區別。

  楊復抬手搭在她肩上,「扶本王下水。」

  淼淼認命地扶著他,慢吞吞地將他送入水中,低頭無意間瞥到那處,仿似被灼燒了視線,耳根又紅又軟。

  好……奇怪……跟魚的一點也不一樣……

  淼淼連忙別開視線,直至扶著他坐在浴池裡,才鬆一口氣,總算大功告成。待到想抽身時,才驚覺已渾身浸在水中。

  楊復摸了摸她軟軟的耳朵,「淼淼,你看到了什麼?」

  淼淼才不說,「什麼也沒看到。」

  怎知回答得太快,反而更顯得心虛。楊復低笑,並不揭穿。

  反正也被他見過原身了,又一起擠在浴桶裡洗過,淼淼這時候便不多糾結,索性跟他一塊洗浴。她嬌憨地吩咐:「王爺閉上眼,別看。」

  看著楊復閉眼,她才放心,俯身靈活地鑽入水中,在水下游了小半圈。

  約莫半刻鐘後,她重新潛出水面,烏髮雪膚,晶瑩剔透,儼然世間絕色。烏溜溜的眸子盈著水光,輕輕一眨,流光瀲灩。

  她往上看去,恰好對上楊復深邃雙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