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著他的視線往下看,淼淼霎時一驚,霍地抽出手臂。
只見從手背開始,逐漸生出暗紅色的斑痕,一直蔓延到織金琵琶袖內。她擼起袖子一看,竟然整條胳膊都呈現這種顏色。
「這是什麼?」淼淼詫異地張口,她伸手揉了揉,一點也不痛。昨天她沒有受傷,更沒有磕磕碰碰,為何會出現這種紅痕?
偏頭睇向楊復,他的表情十分凝重,淼淼頓時有些不安,「王爺……你知道是什麼?」
楊復將她帶到跟前,拿過她另一隻手臂翻看,藕粉色短褥下的皮膚光潔瑩白,不同於另一隻手的顏色。正要再看其他地方,被她眼疾手快地制止了,「到底怎麼了,王爺怎麼不告訴我?」
楊復頭也不抬,「轉過去,讓本王看看。」
口吻不容抗拒,淼淼一愣,旋即聽話地背過身去,暗自思忖他究竟要看什麼。
未料想他竟然掀開短褥下襬,手掌撫上她的腰肢,讓她猛一激靈。淼淼立即回頭,但見他一臉嚴肅,到口的話又憋了回去,悶悶地詢問:「看好了嗎?」
楊復放下她衣裳,微不可查地鬆一口氣,索性沒有,目下看來應當只有左手才如此。他把她帶到床邊,斂眸認真地給她繫上繫帶,正色道:「這幾日你少出院門,不得讓人看到手上紅痕。」
淼淼急了,緊張地扒拉著他的袖子,「到底是什麼,你倒是告訴我呀!」
他從一開始便是一本正經的模樣,問他什麼也不說,只囑咐她不能讓人看到,難道真這麼嚴重?該不是感染了什麼絕症吧?
她越想越害怕,水汪汪的眸子盯著楊復。楊復用拇指拭了拭她的眼睛,「這是屍斑。」
淼淼不大清楚屍斑二字何意,但能同屍體扯上關係的,一定不是什麼好事。何況她是借用人家的身體,前後聯繫一番,大約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也就是說這個身體不行了?
昨天還好好的,為何忽然出現屍斑?
正思忖間,楊復對外喚來丫鬟,讓丫鬟去請樂山樂水前來。
不多時兩人出現在屏風後,畢恭畢敬道:「王爺有何吩咐?」
楊復肅容,語氣不容置疑,「本王命你二人帶府上十餘名侍衛前往東海,務必尋到一人,今日午時便出發,十日之內回來。」
兩人皆一愣,不知何事如何緊急,「敢問王爺要尋找何人?」
楊復眉頭不展,「同淼淼一樣。」
短短五個字,便將一切表述得清楚。他倆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詫異,王爺這是要尋找鮫人?
然而茫茫東海,要找一個人何其困難,更何況還是在水裡居無定所的鮫人。這真叫兩人犯了難,但既然王爺發話,他們豈敢不從,遂恭敬地應一聲是,著手下去準備。
待樂山樂水離去後,淼淼才恍然大悟,眨巴著晶亮雙眸面向楊復,「我知道了,因為昨天睡覺時我是壓著這條胳膊睡的,早上起來也如此,是不是這樣所以才會有紅斑?」
楊復摸了摸她的頭頂,「除此之外,你還有哪裡覺得不妥?」
淼淼攏起眉心,好像沒有其他不對勁的地方了。偶爾有幾次腿腳不利索,她並未在意,於是搖頭道:「沒有了。」
楊復眉宇略有舒展,看著她柔聲:「不必害怕,這幾日先請郎中查看。即便找不到你說的那位,一直用著這副身體,也未嘗不可。」
淼淼斂眸,沒有告訴他實情。她不可能一直用著這個身體,還有不到三十天,若那時仍舊沒有辦法,她必須得回水裡去。留在岸上只會徒增他的困擾。
*
約莫半個時辰後,郎中匆匆趕來。
此人口風嚴謹,年過半百,很是值得信任,是以四王才放心讓他給淼淼查看。即便如此,當他看到淼淼臂上暗紅斑痕時也是一驚,抬頭看向這個活生生的小姑娘,「你……」
淼淼一縮,下意識把手抽了回去,很不喜歡被別人當怪物探看。
楊復握住她的手,「不知郎中可有辦法?」
郎中露出為難之色,起身踱了兩步,還是忍不住朝淼淼瞥去,活像見鬼了似的,驚疑未定。這種只有在死人身上才會出現的紅斑,為何會出現在一個姑娘身上,況且這個姑娘還……活著?
他好不容易鎮定下來後,坐在案前準備寫方子,羊毫筆提起又放下,始終寫不出一個字,「這種病老夫真個沒見過,實在不知從何下手……王爺恕罪,我這兒有幾個法子,您不妨一事,若無效果,老夫再另作打算。」
楊復道:「請講。」
郎中鬆一口氣,讓病人多飲茶水,多外出走動,多食用瓜果蔬菜一類食物,儘量忌口。「……如此七八日,再看效果。」
淼淼聽得惘惘,但都一一記下,順道讓他查看了楊復的腿傷,這才將人送走。
她在屋裡轉了兩圈,在櫃子裡捯飭好大一會兒,楊復出聲詢問:「你找什麼?」
淼淼答道:「白練。」
找了半天仍舊未果,忽地想起來身上帶著帕子,便拿出來隨手纏在手上,避免出去嚇著別人。「我到外面一趟,王爺若有事就喚我,我不會走遠。」
說著舉步便走,被楊復喚住,「去哪?」
淼淼琢磨了下,若是說聯繫衛泠他肯定會生氣,便拿出郎中的話,「方才的郎中不是叫我多走動,我去外面走一走,說不定很快就好了。」
這謊話編得委實蹩腳,連她自己都不相信,更別提楊復了,「不必出去,就在屋裡。」
淼淼一臉為難,「屋子太小了……轉不開……」
他一肅,「你不聽話?」
淼淼霎時就蔫了,不情不願地蹭到床頭,不滿地抗議,「我很聽話。」
楊復嗯一聲,「那就在這說。」
「……」
他果然都猜到了!淼淼愕住,有種在他面前無所遁形的錯覺。「……好嘛。」她坐在床沿,猶豫了半響才掏出胸口的血石,在他的目光下囁囁嚅嚅,好半響才磨嘰出聲:「衛、衛泠。」
手心的石頭很快散發出溫度,越來越燙,中間的血滴微微發紅,映得紅色石頭更加晶瑩,像一塊無暇的寶石。
約莫片刻,衛泠的聲音從裡面傳出,「六水?」
他的聲音帶著遲疑,低低地從千里之外傳來,帶著些漫不經心,真是不可思議。楊復低頭凝視這塊石頭,從未想過它竟有如此用途,饒是親眼所見,也著實震撼。
淼淼嗯一聲,眼神偷偷瞥一眼身旁,「你……你在哪兒?」
周圍流水淙淙,他應當是在水裡。
此刻衛泠正仰躺河面一塊巨石上,屈膝望著天空,河水浸濕了他的衣擺,他卻渾不在意。「讓我看看,應當是在隴州一帶。」
周圍是青蔥翠柏,遮天蔽日,蓊鬱樹葉堆疊在頭頂,擋住了泰半光芒。斑斑駁駁的餘光灑在他身上,投影下細碎的光斑,隨著微風晃動,刺入他的眼中。衛泠抬手擋了去,半眯著眼將血石舉到眼前,看著裡頭血液流動的紋路,「怎麼了?」
淼淼斟酌用詞,說話比以往拘謹許多,「我記得你以前去東海,曾說過見到一位年紀很大的鮫人,你知不知道他在哪裡?」
衛泠倏然睜開眼,「你找他做什麼?」
淼淼摸了摸臉頰,如實回答:「我想問問他,可否有變成人的法子……你當時說他也能變成人,我想他應該知道一些……」
話畢,衛泠低聲嗤笑,「你知道他在東海哪裡?」
淼淼抿唇,「不知道。」所以這不是想問你嗎!
不等她問出口,衛泠便打消了她這個念頭,「我去過東海好幾回,只偶然遇到他一次,他四處遊走,行蹤難覓,貿貿然必定尋不到。」
淼淼巴巴地問,「那要怎麼才能找到他?」
衛泠想了想,「是否出了什麼問題,為何如此急切?」
淼淼噤聲,沒想到他如此銳利,一針見血。一句話在嗓子眼兒地徘徊許久,終於出口:「這個身體好像不行了……今天早上,左手變成了暗紅色,王爺說是屍斑……」
那邊的衛泠早已坐起身,眉心深蹙,「屍斑?」
深吸了口氣,他凜言:「楊復如何說?」
淼淼沉吟了下,當著楊復的面實在不好說他壞話,她覷一眼他的神情,實在稱不上愉悅。「王爺請了郎中……」
話沒說完,衛泠便輕蔑地嘲諷:「郎中能治屍體?可笑。」
淼淼不吭聲,更加不敢看楊復的表情。她埋頭緊盯著血石,戰戰兢兢地繼續問:「那、那你說怎麼辦嘛……究竟該怎麼找到那個人……」
那邊傳來呼嘯風聲,衛泠縱身躍到岸上,長袍飛揚,青絲如瀑,「我去東海一趟,若是有結果再告訴你。」
淼淼咯登,「你不要去,萬一又受傷了……」
他只道:「不妨事。」
說罷便斷了聯絡,餘下淼淼愣愣地盯著手心,有點後悔聯繫他。非但什麼都沒問到,還讓他又跑一趟東海,上回便是如此,為了讓她重新變成人,他落得重傷,差點恢復不過來。
如今再去,若再出了什麼事……淼淼不敢想,正憂愁時,忽地被一雙手臂攬入懷中。
她想起衛泠剛才的話,忍不住替他解釋:「衛泠平日說話就是這樣,王爺不要放在心上……」
楊復下頷抵著她頭頂,「你時常同他這樣通話?」
淼淼實話實說:「也不是經常,偶爾有事了才說。」
楊復雙臂緊了緊,箍得淼淼有些發疼,她擰著眉頭小聲抗議,他才稍微鬆開一些,貼著她的臉頰廝磨,卻仍舊不放開她。
*
樂山樂水帶了府裡十二名侍衛前往東海,原本淼淼想跟楊復商量一下,讓他們跟衛泠同行,路上好歹還有個照應。但將此事跟衛泠商量了下,他只問道:「我從水下過去,他們騎馬,路上如何同行?」
淼淼被問得一句話說不出來,只有放棄這個念頭。
「你不要逞強,遇到危險就趕緊逃,若是再受傷,我、我……」她本想威脅,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吸了吸鼻子懇求道:「我不想讓你受傷,衛泠,求你別再受傷了。我不變成人沒關係,但你不能死。」
衛泠沉默了許久,只道:「我知道了。」
這幾天淼淼一直在照顧楊復起居,他雙腿不便行路,凡事都需要人在跟前伺候。今日丫鬟送來煎藥的藥,淼淼接過朱漆托盤,一步步往室內走。
眼看便要到床前,左手忽地一陣無力,沒了知覺,她錯愕地瞠圓雙目,眼睜睜地看著彩繪瓷碗掉在地上,連帶著藥汁灑了一地。
楊復見狀便要下床,他膝上的傷尚未痊癒,郎中說了最好不要下床走路。他此刻拋之腦後,將淼淼拉到一邊查看,「可有傷到何處?」
淼淼呆呆地任由他查看,低頭看毫無知覺的左胳膊,試著抬了抬,然而未果:「我的手不能動了……」
她手背有一處被燙的不輕,然而因著更大的錯愕,是以沒有在意,更不覺得疼痛。楊復正欲喚人來,聞言一滯,「哪隻手?」
淼淼輕聲:「左手。」
楊復深吸一口氣,她幾乎能感受到他隱忍的怒意,以及眼底的陰鬱,他朝屋外道:「來人,去請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