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端上熱茶,洞庭君山茶香襲人,衛皇后不疾不徐地淺酌,似在思量如何開口。
「聽聞這幾日你一直在四王院中?」她覷向下方,直言不諱。
淼淼猛一激靈,不知是誰傳的話,她既然這麼問了,必定是有十成把握。「……是。」
停了停解釋道:「王爺腿腳不利索,婢子為了方便照顧,便暫居在溶光院內,並無越矩。」
「沒有越矩?」衛皇后揚了揚眉,旋即板下臉,厲聲質問:「每日同睡一張床榻,難道不算越矩?」
淼淼驚詫地抬眸,迎上她憤怒的面容,未有多想便跪倒在地,「皇后息怒,婢子……」
話未說完,被她打斷,「你的手臂怎麼回事?」
衛皇后一臉不悅地盯著她的左手,從她進來時便察覺不對勁。那隻手彷彿假肢,僵硬地垂在身側,就連她方才跪下恁大的弧度,也只隨著身體輕晃了晃。
情知瞞不住,淼淼低頭坦言:「沒有知覺了。」
……
那便是廢了,衛皇后面上出現一絲裂隙,握著蓋鐘的手一緊,險些失態。老四究竟看上她哪兒?人不漂亮,更不機靈,如今連身體都不健全,她委實是不能接受。
衛皇后穩下情緒,繼而問道:「一個月前你不慎落水,連宮中御醫都束手無策,本宮記得清清楚楚,聖人下旨准你厚葬……」她話鋒一轉,眸光犀利,「為何如今卻好端端地活著?」
彼時她得到消息,道是四王與太子起了爭執,再一細問,竟是為了四王府一個丫鬟。兩個都是她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懲戒哪個都不是,後來是聖人下旨,罰太子閉門思過一個月,此事才算罷休。
當初四王為這個丫鬟萎頓了好些日子,好不容易從中振作,如今又陷了進去。
衛皇后得知面前的丫鬟與一個月前那個是同一人時,心中可謂百感交集。來之前衛皇后尚且想過,既是個丫鬟,抬舉她做姨娘未嘗不可,然而這隻手……說出去委實折煞皇室顏面。
淼淼斂眸道:「婢子食用了一味藥,該藥有起死回生之效,這才救活了婢子。」
世上竟有如此奇藥,衛皇后本不相信,但看她一眼,又不得不信。
今日來四王府上,本就是趁著楊復被聖人叫去,她來見一見這位深藏不露的丫鬟。人是見到了,可惜跟她想像中大相逕庭。衛皇后嘆一口氣,如此更不願意成全她跟楊復了。
她擱下蓋鐘,路過淼淼身旁時淡聲:「你同本宮走一趟。」
淼淼不明所以,偏頭看著她離去,這才扶著八仙桌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跟在她身後。
一直到了王府門口,門外停著宮輿,目送著衛皇后踏入車廂,她僵立在旁不知所措。倒是一旁宮婢看不下去,推了她一把道:「皇后娘娘有命,你還愣著做什麼?」
淼淼踩著黃木凳上車,車內端坐著衛皇后和另外兩名宮婢,她不敢多言,規規矩矩地坐在最角落。
車軲轆緩緩推行,車內十分平穩,兩名宮婢時而同衛皇后談話,越發顯得淼淼孤單。
大抵是她模樣太可憐,衛皇后睇向她道:「你不必害怕,本宮不會拿你如何。」
淼淼抬頭,水眸怯怯,「皇后娘娘,您要帶我去哪?」
衛皇后收回視線,「回宮。」
回宮?皇宮?淼淼倒吸一口氣,她還以為皇后要將她扔到哪個荒山野嶺,從此再也回不去王府……可她帶自己入宮做什麼?本欲再問,衛皇后已經不再看她,淼淼按捺下好奇,不再發問。
*
入了宮門,車輦行至永嫮宮門口停下,淼淼隨著衛皇后走下車輦,一路走入慶禧殿。
皇宮不比王府,處處透著規矩嚴謹,連宮婢走路都要輕上幾分。淼淼瞥了兩眼週遭光景,朱甍碧瓦,明光程亮。她在殿外駐足,等了好片刻,衛皇后換了身常服出來,「你過來。」
話是對著淼淼說的,淼淼三兩步跟上,想問她去哪,但被周圍氣氛感染,最終把疑惑嚥了下去。
宮內廊廡曲折,只記得拐了許多道彎,淼淼生怕一不留神跟丟了,聚精會神地跟在她後頭。前方視野漸次開闊,園內月季爭相綻放,粉白花瓣,簇擁成團。
皇后這是帶她賞花來了?淼淼不由得納悶,園內除了月季,更有其他嬌妍花朵,襯得整個後花園有如一片花海。循著往前看去,只見蔥蔥鬱郁的銀杏樹後,影影綽綽有兩道身影。
一紅一百兩道身影立在池邊,再走近兩步,便能聽到女子的嬌怯低語。
「上回在山莊是阿蘭失禮,擾了王爺清淨,對此一直心懷愧疚,特此給王爺賠不是……」
他們站在一處拐角,對方看不到此處光景。
此話一出,淼淼便那裡站的是誰,她詫異地抬頭看一眼衛皇后。這是什麼意思?特意把她帶來這裡,便是為了看這一幕?
楊復似是說了什麼,姜阿蘭眼眶一紅,跟著他走了兩步。
這一幕落在外人眼中,倒有些四王欺負她的意思。姑娘巴巴地迎上去,他倒冷著一張臉,對人愛答不理地,看得衛皇后忍不住喟嘆。
「齊瀚同本宮不親近,這些年為了他的婚事,本宮同聖人沒少費心思。京城多少大家閨秀,他一個都看不上,拖到現在也沒有成家。」衛皇后偏頭乜來,不知是不是淼淼錯覺,那眼裡竟有些埋怨她的意味,「姜阿蘭是太傅嫡孫女,品行端正,相貌姣好,是本宮同聖人一併相中的。本以為這事八九不離十,可惜好說歹說,他始終不同意這門親事。」
淼淼扶著左臂,眼睛骨碌碌地轉,皇后同她說這些做什麼……
然而皇后下一句話,讓她整個愕住,「本宮同你說這些,是想讓你回去勸一勸他,讓他早日答應與姜家的婚事。屆時本宮再同聖人商榷一番,或許能抬升你為姨娘,也未嘗不可。」
淼淼瞠目,「讓我勸王爺娶她?」
衛皇后睨來一眼,不必開口,已有宮婢代話:「放肆。」
淼淼粉唇抿成一條線,總算明白了此行目的,凜然道:「稟皇后,婢子不會這麼做。」
衛皇后蹙眉,「你要忤逆本宮?」
「婢子不敢。」她後退一步,垂著左手跪地,「娶妻生子應當由王爺做主,我若開口,只會給王爺徒增困擾。何況我喜歡王爺,說不出這種話。」
她跪在跟前逐字逐句道,正午烈陽落在她肩頭,小姑娘像穿了一身柔軟的鎧甲,長睫微垂,一臉無畏。
衛皇后一時怔楞,大抵沒想到她會如此痛快地拒絕。
許久之後才低語,「那便不必回去了。」
淼淼仰頭,「什麼?」
衛皇后踅身,緣路折返,「四王答應婚事之前,你都一直在宮裡住著。老實一些,本宮會命人看著你。」
目送她漸漸走遠,淼淼才慢慢回神,她這是被變相拘禁了?
再往銀杏樹後看去,楊復早已離去,只留下姜阿蘭一人佇立。
*
跟著宮人前行,對方將淼淼領到永嫮宮內一處小院落,「就是此處,女郎若是有何吩咐,再喚小人便是。」
淼淼停在門口,見他也沒有離去的打算,唯有推開院門,乖乖地往裡走。
此處與永嫮宮其他地方相比實在簡樸,屋內東西尚且俱全,只是稍顯陳舊。此處時常有人打理,倒還算乾淨。
淼淼坐在繡墩上,一手托腮眺望門口,不知王爺回府後是何反應……他會猜到她在宮裡嗎?
也不知道衛皇后把她留在宮裡是什麼打算,她左手不利索,沒有人幫忙,連穿衣吃飯都成問題。好在宮裡的人不苛刻她,傍晚時分有人送來飯菜,還有幾身替換的衣裳。
用過飯後宮婢來傳話,道是皇后請她過去一趟。
淼淼正在一旁淨手,聞言擱下巾櫛,跟在宮婢身後前往慶禧殿。
殿內燃著通臂紅燭,衛皇后行將用過晚膳,正斜倚著迎枕品茶。抬眸睇見她來,開門見山,「白日本宮說的事,你可是考慮清楚了?」
「……」
原來還是為了這事,淼淼無奈地彎唇:「稟皇后,考慮得很清楚了,婢子不會開口。」
許是猜到幾分,這次皇后沒有表現出慍怒,反而輕飄飄地覷她一眼,「那就繼續住著,住到想清楚為止。」
淼淼默默地一聲:「……哦。」
衛皇后同一旁宮婢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話,有意將她晾在一旁,既不讓她回去,也不搭理她。淼淼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腦袋一點點往下垂,今兒醒的早,她一早就困了,若不是皇后忽然傳喚,她本打算早早休息的。
宮婢捶腿的力道適中,皇后愜意地闔上眼,再次睜開時,便見眼角一個小身影搖搖晃晃,好似隨時便會倒下。
她倒是心大得很,都這時候了還有心思打瞌睡。
衛皇后啜一口香茗,「你叫淼淼?」
淼淼身子一傾,猛地醒神,「是……」
問過之後,皇后不再開口,倒是屋外一名宮婢入內,神情似有焦灼:「娘娘,四王來了。」
她聲音不大,但足以讓一旁的淼淼聽清,頓時瞌睡蟲全跑了,全神貫注地盯著屋外。
廊下傳來腳步聲,漸漸往殿內行來,越來越近。
衛皇后想了想,對淼淼道:「你到內室去,沒有本宮吩咐不得出來。」
言訖命宮婢帶她進去,眼瞅著楊復就要進來,她卻被推入一扇紫檀鳳穿牡丹屏風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