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第七十日

  淼淼行將站穩,外面便傳來輪椅碾壓在地面的聲音,堪堪停在她方才站的那個地方。

  楊復一襲月白色織金雲紋錦袍,同今日出行時一模一樣,也就是說他回府沒來得及換衣裳,便匆匆地趕回宮裡了。

  「阿母,淼淼在您宮中。」他開門見山,不是用的疑問句,帶著十足的肯定。

  衛皇后稍稍坐直了身子,端出既喜又憂的模樣,「這都什麼時辰了,怎的又回來了?」說罷一頓,略感困惑,「什麼淼淼?阿母聽不大懂。」

  楊復抬眸,眉宇深蹙,「齊瀚已問過府上下人,您今日去過四王府一趟。」

  言下之意便是,您不必裝了,他心裡都明白。果見衛皇后臉上掠過一抹不自在,少頃,眸色沉緩幾分,「我是去了你府上,但沒見過什麼叫淼淼的丫鬟。」

  楊復不語,烏瞳靜靜睇向上方。

  他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即便一言不發,也讓人覺得無所遁形。那雙清明冷漠的眸子裡,有著與往昔不同的焦慮,好似一刻都不能再等下去。

  他道:「淼淼性情純善,天真活潑,不是阿母想像中的女子。是齊瀚強行將她留在王府,阿母若是有何事,只管同我商議,不要為難淼淼。她目下身體有恙,齊瀚此番前來,只是想帶她回去,請阿母成全。」

  衛皇后一頓,深深地凝望他,許是被他方才的話震懾了,「你把她強留下的?你可知她身份古怪!」

  一個死過一次的人,如今活蹦亂跳地回來了,難道還不足以讓人震驚?

  她停了停,神情嚴肅幾分,「何況她出身貧寒,又身有殘疾,這樣的人不值當你如此。」

  她一時氣惱,忘了這麼說等同於承認淼淼在她手裡。得知淼淼去向,楊復眉頭微展,「值當與不值當,該是兒臣說了算。」

  他以往沒有喜歡過人,平靜無瀾地度過了二十幾年,忽地有一日,躍出一抹光鮮亮麗的顏色,給他枯燥乏味的人生添了許多色彩。那個小姑娘帶著他所有的寄託,是他溫柔繾綣的歸宿,這一世,有這麼一個人便足矣。

  衛皇后瞪著他,恨不得能將他瞪醒,可他非但未有所覺,還要求道:「請阿母放了淼淼。」

  到了這時候,她不想承認都不行,「本宮暫時不會放了她。」

  楊復掀眸,眸中冷光一沉。

  衛皇后接著道:「等你同姜阿蘭完婚的那一日,我再讓她回去。」

  慶禧殿內無比寂靜,是以屋外冷風呼嘯聲分外清晰,呼呼而過,捲起一陣陣喧囂,像黑夜的吶喊。翡翠珠簾被吹得叮叮作響,宮婢忍不住抬眼,打量四王的表情,才看了一眼又趕忙垂下。

  楊復神色沉鬱,絕對稱不上好看,攜著股迫人的氣勢,「兒臣說過,不會娶她為妻。」

  衛皇后著實惱了,「那你想娶誰,那個斷了胳膊的丫鬟?即便你願意,我皇室也丟不起這份顏面!」

  楊復低聲:「我想娶心愛的人,並不認為有何丟人。」

  衛皇后握著茶盞,渾身都在顫抖,可又不忍心將那茶盞擲他跟前。他的腿傷還沒好,若再受了傷,不知要再養多少日。

  大約是被他氣的,皇后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才將心底的濁氣呼了出來。「你是想氣死阿母。」

  楊復斂眸,不予回應,反而命令身後的侍從,「扶本王起來。」

  侍從聽命,沒等衛皇后反應過來怎麼回事,他已然雙膝跪地,眉頭深深鎖著,「兒臣不敢。」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他是故意要氣死她,拿自己的身子開玩笑。這雙腿還沒好利索,受了怎樣的傷她再清楚不過,那天他暈倒在殿內,兩塊膝頭子烏青烏青,看得她心疼不已。如今又跪,這不是在她心尖兒上剜肉嗎?

  衛皇后直哆嗦,「你、你起來!」

  楊復淡聲:「阿母若不放了淼淼,我便一直跪著。」

  她讓侍衛扶他起來,偏偏他執拗得很,跪在地上一動不動。那侍衛不敢傷了他,舉止頗為猶豫,他沒跪一會兒,額頭便沁出細密汗珠,昏黃燭光下顯得臉龐愈發蒼白。

  這一場病下來他委實瘦了不少,下頷上一點肉都沒了,少了幾分儒雅溫和,多了幾分堅毅冷冽。只是這性子,一直讓人捉摸不透。

  不單是侍衛,連一旁宮婢也拿他沒轍,衛皇后險些要自己動手,便見雕漆屏風後闖出個瘦小的身影。沒等眾人回過神,她便已來到楊復跟前,伸手扶他,「郎中說的話王爺忘了?若是再跪下去,這雙腿就別想走路了!」

  小姑娘滿臉焦急,低低地喘著氣兒,像是才跟人掙扎一番,千辛萬苦才從裡頭出來。

  衛皇后一驚,忙吩咐人:「誰將她放出來的,還不趕緊……」

  不待說完,楊復便握住她右手,「阿母,我只想帶淼淼回去。求您成全。」

  一字一句,無比沉緩。

  這是他長這麼大,頭一次求她,卻是為了這等事情。她一直以為這個兒子寡情淡薄,無慾無求,卻不知他還有如此固執的一面。目下細想,只是沒遇到想要的人罷了。

  倒不是真想為難他,只是……衛皇后看一眼他身旁的小丫頭,毛毛躁躁的,眼裡寫滿焦急關心,只剩一隻手了,還在想辦法將他扶起來。

  只是這丫頭的條件,終究入不了她的眼。

  她閉了閉眼,被他逼得毫無辦法,「人你不能帶走,我要再留她幾日,多做觀察。」

  話雖如此,但語氣明顯有所鬆動。

  楊復頓了頓,「那麼兒臣也留在宮中。」

  她眉頭豎起,「你在宮外建了府邸,這成何體統?」

  「阿母是齊瀚母妃,兒臣留在宮中幾日,難道都不成麼?」他重新坐回輪椅上,表面溫溫和和的,其實心裡比誰都黑。

  衛皇后沒轍,擺了擺手道:「依你,都依你。」

  雖然無奈,但心裡大都是高興的,這應當是他頭一回親近她。儘管是為了一個小丫頭,但足以讓她高興一陣兒。從小到大他沒在她身邊待過,她更沒好好帶過他,如今能留下幾日,也算是好事一樁。

  *

  此事固然傳到聖人耳中,聽聞聖人好一番震怒,末了不知被衛皇后用何種手段哄了下去,他便沒再追究此事。

  楊復住的院落同淼淼挨得很近,兩院隔著一條甬道,走幾步便到了。

  上回他又跪了一次,時間不長,但淼淼仍舊不能放心。衛皇后請了御醫查看,待御醫道修養幾日並無大礙後,兩人才齊齊鬆一口氣。

  起初淼淼還能前去照顧他,但是這個身體越來越不中用,手腳不靈活便罷了,一到晚上便渾身發冷,止不住地哆嗦,蓋多少條被子都沒用,是那種從腳底下滲上來的涼意,冰冷徹骨。

  淼淼沒有告訴楊復,怕他想太多,白天不能好好養傷,晚上便一個人默默地承受著。她這兩天凍得整夜睡不著,早上起來嘴唇都是烏的,眼窩更有一圈青紫。許是寒意未褪,走路都在打著寒顫。

  楊復自然察覺不妥,伸手握住她的手,觸手冰冰涼涼,「晚上凍著了?」

  淼淼搖搖頭,「大概是早上起來穿得少了,我回去添件衣服。」

  說著便往回跑,邁過門檻時腳步抬得低了,被絆得一個趔趄,猛地撞在門框上,發出沉悶一聲響。

  她頓時捂著頭蹲了下來,齜牙咧嘴地吸一口氣,「好疼……」

  沒見過這麼冒失的,楊復這幾天已經能下床走動了,來到她跟前查看,「讓我看看。」

  說著拿開她的手,果見額上腫起一大塊紅包,包下一雙眼睛淚汪汪地,哼哼唧唧地喊疼。楊復下意識伸手,「別哭。」

  淼淼閉上眼硬生生憋了回去,甕甕地嗯一聲,「我不哭。」

  真像個半天的孩子,楊復對著她傷口吹了吹氣,緩解她不少疼痛。不多時御醫趕來,留了瓶專治淤青的藥膏,囑咐一日三日塗抹,不是什麼大事,好得快得很。

  御醫說得輕巧,可是這塊淤青隔了一天一夜,依舊沒有消退的趨勢。反而變得跟淼淼的左手一樣。

  那邊樂山樂水沒有消息,楊復越發焦躁,每日跟衛皇后共進晚膳時,都是匆匆來去。

  「你倒是一心在那丫鬟身上……」見他又要走,衛皇后嘆道。

  楊復一頓,恭敬行禮,「讓阿母為難了,是齊瀚不孝。」

  「罷了,去吧。」她能拿他如何,再不順了他的意,指不定還要再跪個三四天,他不擔心,她身為母親還替他疼呢。

  也是多虧了那丫鬟,母子倆這麼些年難得有機會單獨用膳,關係雖仍不親近,到底緩和不少。

  楊覆沒有立刻走,想了想道:「當年之事,阿母有自己的苦衷,齊瀚從未責怪過您。」

  說完才告退,留下衛皇后一人怔忡。

  *

  楊復去時正值落日,天邊昏昧不定,夕陽沉下去一半,染紅了屋簷上的鴟吻。

  甫一進屋,便被屋內情況駭住。

  「淼淼!」他大步上前,將床上不住發顫的身子樓在懷中,儘管如此,她仍舊抖得厲害。他肅容,「怎麼回事?」

  淼淼也不知道怎麼的,天一黑就開始冷,最近越發嚴重,比冰天雪地地掉進湖泊還冷,「冷,王爺我冷……」

  她聲音虛弱,渾身透著冰寒,好似下一刻便會無聲無息。

  楊復抱著她的手臂微顫,將被縟掖得嚴嚴實實,又脫下錦袍罩在她跟前,緊緊地護在跟前,「從何時開始?」

  淼淼疲憊地閉眼,「前天……還是大前天……」

  他似才恍然,命令外頭的侍衛去傳御醫,聲音裡透著不易察覺的慌張。

  他猶記得上回她身亡,那種被掏空的感覺無比清晰,多嘗一次都是磨難。他不想再經歷一次,他要淼淼好好的,一定得好好的!

  不多時御醫前來,懸絲診脈一番,露出惶恐之色,接著又診斷了好幾遍,才吞吐道:「稟四王,老臣愚鈍……感、感覺不到這位女郎的脈象……」

  楊復沉下臉,冷聲一斥:「廢物!」

  淼淼扯了扯他的袖子,「不是的……王爺,不怪他,我有話要跟你說……」

  她聲音虛浮,楊復必須貼著她耳畔,才能聽清她說什麼。聞聲一滯,讓那御醫在門外候著,他放柔了聲音:「何事?」

  淼淼一呼一吸之間,只覺得喉嚨裡似乎有冰渣子,冷得她整個人都要冰凍住了,「其實,我一直都知道,這個身體撐不了多久了……」她冰冷的氣息呼在楊復皮膚上,一直冷到他心扉,「如果不能變成人,我必須離開……」

  楊復靜了許久,聲音很冷,「什麼意思?」

  淼淼往被子裡縮了縮,真個太冷了,手腳都麻木了,「我當初變成人,有一個期限,只有九十天……如今九十天快到了,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她知道什麼?

  知道兩人身份殊途,費勁千辛萬苦都沒法在一起。

  淼淼氣息越來越弱,就在他懷裡,可是他卻無能為力,只能聽她語無倫次道:「就算不到九十天,我也很高興了……能在王爺身邊,多一天我都很高興……」

  她呢喃不休,分明凍得不住打顫,還在絮絮叨叨:「要是這個身體不行了,等衛泠過來,就會把我帶回去……王爺別等我,我變成人估計還得很久,到那時候你都老了……說不定都入土了……」

  她咕噥一聲,往他脖頸上蹭了蹭,汲取他身上的溫暖。

  「王爺,我喜歡你……」

  說到最後,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什麼,只覺得環住她的雙臂越收越緊,顫抖得很厲害。

  淼淼顧不得喊疼,因為她已沒了知覺。

  這一睡,再也沒有醒來。楊復一直守在她床邊,竟跟一個多月前如出一轍,眸中死寂,無波無讕。

  期間衛皇后來看過幾次,說了一些話,但他始終沒聽進去,只抱著淼淼的身體發怔。

  衛皇后慌了,這怎麼看都是將死之人的模樣,御醫要給那丫鬟把脈,他卻無動於衷,只冷漠道:「滾。」

  嗓音平靜,卻讓人從心底生出懼意。

  楊復始終守著她,衛皇后正準備著人去請聖人,此時,樂山樂水那邊才傳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