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鑰匙

  我的冷汗像一條條小蟲,蠕蠕爬下來……

  回想最初,只不過是電話。

  「鈴——鈴——」

  電話響了。我知道又是這可惡的神秘人:「喂——喂——」

  果然!

  我入夥才一個月,裝修、搬家、整頓一切,已累得半死,還要受這種無頭電話的折騰——我猜「她」是女人,憑我對輕微呼吸的直覺。她好像逼切地找一個人,但又不敢開口。

  不知這電話號碼上手是誰。但我有時工作至午夜,靈感被它打擾,實在太氣惱了。終於我向電話公司要求:如果來電拒絕顯示號碼,一律不接聽,或進入「電訊箱」留言。

  間中,電訊箱仍有不肯留言的沉默來電,沒有號碼顯示。這個神秘人也許覺得沒趣,就放過我了。

  我自加拿大回港五年,現在一家廣告公司當美術設計,包括天王歌星的CD、愛情小說,或大公司週年紀念的一系列推廣計畫及紀念禮品。

  才從一個在股票市場慘敗,需賣樓套現救急的業主手上,超低價買入這七百多呎的單位,把牆全拆掉,所有間格打通,以強化玻璃分隔睡房、大廳和工作間。我甚至把浴缸也扔棄,改用企缸。

  裝修個半月下來,全屋沒有一塊磚是原來的遺物。我把一間俗套的房子,佈置成自己的安樂窩,我終於自立了。

  買這房子,是阿力介紹的地產代理特別留神。我以為阿力有點「暗示」,但他沒有什麼,只是忙自己的事。

  我選用的顏色,是藍、白、灰、黑。主調很冷,但牆上掛上的,都是阿力的攝影作品——他不是名家,器材也不名貴,他喜歡拍「動」的東西,體育性強的,稍縱即逝的。一個男人遊泳時背部如豹的肌理、幾乎撞向民居的飛機等等。

  他與我是兩種人。

  但我們是同類人。

  一邊聽著Lou Reed 的Perfect Day 和Sex With Your Parents, 我攤開一地試用APS超廣角鏡頭相機拍下的生活照,捕捉感覺。

  仍未到「死線」,所以我的心懶散得很,把罐頭洋蔥湯幹掉,吃了一條法國麵包,羊奶軟芝士也報銷了,癱瘓在沙發上,電視正播放世界盃。

  四年前,也是世界盃的大日子,我在銅鑼灣一家酒吧認識阿力。那時我剛回港不久,我們晚晚泡在一起。但這幾天,我的移動電話沒有他的聲音。他只來看過裝修兩次。像局外人,而我卻把他的作品都放在當眼的地方。多配了一條門匙,還沒交到他手上——「我的大門隨時讓你打開」?這情形有點可笑。也可恨。

  球賽在三十七度酷熱的法國舉行,足球無休止地動彈不安。我在冷氣間渴睡起來。

  然後我便睡著了。

  如同所有前途無限的新中產階級一樣,在一個「繭」中工作、通訊、吃喝玩樂、睡覺。追求賞心悅目,但嚮往風平浪靜。

  我的房子簡單、通透,很舒服——我只需頭腦亢奮便成了。

  忽地門鈴響起來,是郵差送來掛號信。我看看鐘,已經是上午十一時了。

  那封信由銀行發出。

  我沒有存錢在這銀行,不是他們客戶。

  銀行通知我,保險箱到期了,請我去辦理手續。收件人「Paul Chiu」,是我英文名字。不過我在任何文件上,都用「趙品軒」的譯名,所以我懷疑這信不是給我的。

  不理它。

  隔了三天,掛號信又來了,務必要我去一趟。編號是B237ZQ。

  我沒有什麼貴重物品,也沒有秘密,不需放進保險箱中。惟一家當是屋契,但做了按揭,當然不由我保管。我回了銀行一個電話,告訴他們弄錯了。

  「沒有錯,趙先生,是這個地址——我們是依循留言通知你的。這留言是十年前所定的。」

  「但我根本沒租用過保險箱,也從未交費。十年前我還在加拿大。」

  「你是趙保羅先生嗎?Paul Chiu?」

  「我不會付你十年的欠款的!」

  ——但,費用早已付了。

  我說:

  「我沒有鑰匙,又不想要保險箱中的東西。你們把它扔掉好了。」

  在經理面前,我無奈地攤牌:

  「我不會付『爆箱』的費用,這一千元太冤枉。我只是希望你們不要再寄通知信來煩我——再說,誰會預知我新居的地址?」

  他把我的身份證交回:

  「趙先生,身份證號碼相符,這B237ZQ 裡頭的物件請你取回。當然你可以繼續租用。」

  我錯了!

  我不應該好奇,不應該亂動「人家」的東西。叫我萬劫不復。

  ——但我打開了那個保險箱。

  有兩樣物件:一個黑布裹著的圓筒狀包包。一個不知是宣紙抑或玉扣紙所做的已變黃的信封。

  我不知那包包會是什麼奇怪的東西,或者先人的遺物?戰戰兢兢地掀開四角,誰知還有一層黑布,護衛森嚴。一層又一層,足有四層,最後,才見是一筒菲林。是已拍了照片,但似乎一直未被沖曬出來的底片。不是我們常見的牌子,而且是「大底」,即一二○底片。現在一般人很少用這個。

  不知道這「不見天日」的菲林,潛藏在黑暗之中的神秘光影,是令人「驚豔」或「驚懼」,究竟是誰拍攝呢?

  我更好奇了。在此刻,我是無論如何也要帶走,非把它沖曬出來不可。

  至於另一個古老的信封,又輕又薄,好似是空的。我拈起,望光照一照,有個影兒。微重。打開信封,不費勁,它已裂,是紙變質了。

  一條小巧玲瓏的鎖匙掉下來。我接不住。太小了,落地無聲,幾乎還隱沒在地面。我把指頭變換了姿勢和方向才把它給「夾」上來。我怕它會無緣無故地消失,有點緊張,趕快用銀行的厚紙信封給盛好,折了兩下,放進口袋中,再拍一下,肯定它存在。

  經理為我辦妥退租手續,他有專業操守,絕不多言。只是我問:

  「這兩樣物件奇怪嗎?」

  他笑:

  「顧客可在保險箱中放任何『寶物』。什麼都有,千奇百怪。例如威士忌、果醬、氈帽、骨灰、色情刊物、情信、死者的頭髮、名畫、標本、其他保險箱的鑰匙……」

  「這是另一個保險箱的鑰匙嗎?」

  「不像。」他含蓄地,「不便亂猜——多半是女人的箱子用,那麼精緻。」

  「希望找到一個箱子給它開啟。」

  ——但這是不可能的。

  我試過新居中所有的鎖:門、窗、行李箱子、鼻煙壺、音樂盒、電腦、抽屜……當然不適用,因為它們根本不是它的主人。而我也沒太多鎖。

  那筒黑白菲林,因是舊式,一般沖曬店不做這生意,或需時七至十天。

  我回到公司,請攝影組的小李幫我趕出來。一眾熱情地參與這樣荒謬地「侵犯」人傢俬隱的勾當。雖然我是被逼承受了它。

  不久,我見到沖曬的效果了。微粒很粗。

  小李皺著眉:

  「這菲林是不是擱了很久?都變了,藥水起不了作用,你看——」

  照片出來是正方形的,共十二張。但十張模糊不清,人面是一片白影,或像用手抹過不想人見到。甚至不能肯定是人像。兩張僅僅見到一隻白手套,是二三十年代那種絹質,有玫瑰花,花心是珠子,還飾白羽毛之類。因照片只有黑白二色,我認為是白手套,手套很長,及肘。是女人的手。

  女人的手拈著一條白色(假設是白色)的糕點往嘴邊送。旁邊有個盒子,只見一角,約莫是「齊」、「心」兩個字。

  小李問:

  「誰可猜到是什麼字?什麼『齊心』?」

  史提芬對美術字體有研究:

  「不是『齊心』,是『心齋』。」

  阿美問:

  「會不會是日本Osaka的『心齋橋』呀?」她是漢奸,每年兩次到日本換季。

  「不。『齋』下面沒有字。而『心』太小,應是個組合的字,例如『志』、『意』、『恩』、『怨』之類。」

  我看到盒子另一角有「燕窩糕」。這個女人一定在吃著燕窩糕……

  經了一番追查,又問電話公司,我還驚動了母親大人。

  其實,我很不願意驚動她。

  她送我上機,又接我回港。日子過去了。

  但我搬出來獨立生活,有一半原因,是避免她追問我和阿力的關係——雖然我曾安排她「無意中」遇到我同女同事一起(阿美也客串過),起「澄清」作用。但性取向如同咳嗽和貧窮一樣,是無法隱瞞的。

  即使將來不是阿力。但她一雙漸不過問我感情,不提娶媳婦的敏感問題,在靜夜中又在我身後稍駐的哀傷的眼睛,它們開明卻無奈,這是我不希望接觸,卻如芒刺在背的。

  我不喜歡女人——只除了母親。

  得空我會給她打電話,客氣但關懷——因關懷,常報喜不報憂。

  她說:

  「燕窩糕『陳意齋』最有名,是招牌貨。這店有近百年歷史了。」

  她還告訴我:

  「我小時候發熱,不肯吃飯,也吃過燕窩糕。當年你外婆哄我,算是矜貴的零食呢。」

  我沒吃過。

  不知這個裝扮得那麼用心的、愛吃燕窩糕的女人是誰呢——她不讓我見到她,但又「出現」了。她究竟是誰?是請託我做點什麼事嗎?我滿腹疑團。

  乘機把這怪事告訴阿力。

  這陣子找他不容易。日間,他去了搶拍 「最後的啟德」;夜裡,忙看世界盃。

  由於赤角新機場正式啟用,建立了七十三年,經歷過日軍炮火的啟德舊機場退出歷史舞台,成為陳跡。

  我印象中,廿四歲在航空公司工程部工作的阿力,最漂亮的一刻,是相識不久,他帶我去看他拍攝飛機。

  他花了一千八百元買的接收器,可以監聽機師與控制塔之間的對話,所以他捕捉「巨鳥」雄姿十分準確。

  每當他拍到一幀「險象橫生」的照片,都像個小孩般興奮莫名:

  「嘩嘩!我等了你老半天了。飛得最低是這架!」

  當我致電阿力時,隔著大氣電波,仿有離情。

  「我現在一間舊樓天台『觀鳥』,」他亢奮地說,「付了業主幾百元他才肯開鎖讓我們來拍照的——有飛機有飛機——拍完才覆你。」

  我聽到遙遠的一陣尖叫和呼喊,夾雜噓聲和欷歔。

  「呀,Bad-landing!」

  「捉住了沒有?」

  「鏡頭給雨沾濕了——」

  ——他們就像是男人罹了不治之症,現在最後一刻去製造回憶的「准寡婦」。

  那時是黃昏,約四點半。微雨。九八年七月五日之前,「發燒友」都走遍了機場觀望台、九龍城廣場天台、酒樓或民居天台、觀塘碼頭、鯉魚門、飛鵝山、信號山、龍翔道……這些熱點,拍攝不同角度。即使天氣惡劣,也爭分奪秒——因為時間不等待任何人。

  啟德機場貼近密集的民居,不但飽受噪音之苦,飛機抵港低飛,還在屋頂「擦過」似的,快要壓近撞上了,才以「肚皮」相示。

  它是世上最危險的機場之一。

  ——但,它要消失了,從此面目全非,轟隆的巨響不再令人厭煩、痛恨,反而成為冷寂之前最後的懷念。一夜之間,啟德關燈作別。「沉默」了,整個九龍城都因寂寞失聰。

  新機場設施先進,是花費七百多億港元興建的「新歡」——人是記憶的奴隸?不,人都選擇自己想記得的。逝去的永遠是最好的。縱有千般不是,舊愛是難忘的。

  我來不及告訴阿力,我手上也有已經逝去的東西。

  關上電話。

  他說拍完照片才覆我——但他一直沒有。

  藍天將黑未黑,招牌和光管剛亮。我竟走到皇后大道中一百九十九號地下的「陳意齋」去。原來老店在廣州。一九二七年在香港成立了分店。

  我買了燕窩糕。順便也買了些杏仁餅、牛肉乾、蝦子扎蹄、檸檬姜、辣椒欖、薏米餅……

  我知阿力晚上會到灣仔一家酒吧看世界盃。這是愛爾蘭特色的酒吧。早已擠滿球迷,透過84×62吋的電視大螢幕,粗口橫飛,群情洶湧。

  那是一個十二碼罰球。

  阿力連黑啤也不喝,與一眾他不認識的巴西擁躉在吵鬧。

  我不知他們吵什麼。

  一個說裁判太差勁,判錯了。

  一個說拉扯球衣,判罰是公平的。

  一個說他下了重注賭波,竟大熱倒灶。

  ……

  我很喜歡看這些球迷的直接反應——一一都像頑童。他們開心,便大叫大跳。一下子落空,毫不掩飾地獸性大發。喜怒哀樂繫於一個小小足球。

  只有在這些場合,我們找到童真——在粉飾昇平的世界中逃出來,走入原始土人部落。他們的精力用不完。

  阿力有時是個故意抬槓的超級頑童。世上必有些死硬的「跟白頂紅」派。他們一點也不喜歡毫無新意的大熱門,最恨形勢一面倒,當所有人捧巴西,他們便聲援蘇格蘭或挪威,或克羅地亞,或法國。

  這些人天生便愛「鋤強扶弱」、「劫富濟貧」,做不到俠盜、烈士,也得以口舌在千里之外奮勇表態。從來不肯跟風,不理時勢,不看實力,不管勝負之可能性,總之,心理上打倒一切當權派,諂媚者,以及大多數群眾。

  阿力不相信牌面,他的「反調」只消中過一次,便會講足一世。

  我在那個烏煙瘴氣的酒吧中同他廝混了大半晚。大部分時間在聽他說話。

  他扔給我一大沓飛機肚皮的照片,「一樹梨花壓海棠」的九龍城。

  「這張最『完美』,」他指出,「有新、舊樓、大招牌、行車天橋、人群,還有客運大樓——最精彩的是天色,好像含著眼淚。」

  我見到他臉上的光輝,完全忘掉「燕窩糕」照片——比起來,它是無地立足的「第三者」。

  反而公司的同事比較關注。他們一邊吃一邊取笑。

  「原來這些百年零食那麼好吃,我們像不像古人?」

  小李叫我過去看電腦顯示屏:

  「白手套放大,做了些效果,不很好,因為色太差。盡人事。」

  他指著一些影像:

  「上面有個指環。這兒。指環的飾物——」

  對了!

  指環的飾物就是那條小巧玲瓏的鑰匙——它不是鑰匙,它只是裝飾品,難怪世上沒有供它開啟的鎖!

  但是,為什麼呢?我仍然沒有頭緒,我仍猜不透冥冥中誰給我這條鑰匙。

  晚上,當我聽著Make No Sound 和Tijuana Jady, 進入迷幻境界,開始我的功課時,母親大人來電。

  「你吃到燕窩糕沒有?」

  「吃了。」我告訴她,「味道淡得像米,像忘了放糖。好了,我要工作了。」

  「我小時候最喜歡那個盒子。」她不願擱下電話,「是『雪姑七友』,雪姑還讓小鳥停在她手背上唱歌。」

  「不,他們早改裝了。」

  我信手拈來一看。

  或許那塊包裹著長條形,米白色,中間夾了些碎燕窩的糕點不變——仍似一根白色的手指餅呢。但它的盒子是橙紅的漸變色,還有燕子圖案。寫上「老少咸宜,味淡有益,開胃補虛,滋水生津」,一點古意也沒有。

  「店員說,政府要登上成分、重量、食用日期。咦?還有個編號——」

  「這麼複雜?」

  「58726——大概是出廠編號。現在的零食注重衛生,過期不能賣。」

  「從前我們不講究這個,好像什麼也不會過期。」

  我對母親一向很心虛。所以她有點傷感,並懷疑我是鄰床錯換過來的洋人嬰兒——她大概期待我買兩盒送給她(爸爸已對我棄權),但忘本的我竟然只記得急功近利有利用價值的同事!

  我不孝!

  我甚至沒有好好給她一個孫子抱。因為弟弟品強會完成任務。

  來世上一趟,為什麼要為別人活?有那麼多包袱呢?

  我們喜歡一個人,「喜歡」的過程已經是享受,我們心動、歡愉、望眼欲穿,他對我們好一點就可以了——這種「折磨」有快感。

  哪有一生一世?

  而我做這設計,開了個通宵。忘了瑣事,也忘了鑰匙。

  門鈴響。

  煤氣公司的職員上門抄表。我正在看色版,著他自便。

  「啊!你把廚房完全改掉。」

  「對,上手業主的櫥櫃竟用橙黃色,太老套,我很少煮食,都扔掉。其實微波爐就夠了。」

  他熟練地打開中間那個櫥櫃,記錄煤氣使用度數。

  他笑:

  「用不到十幾度。」

  又道:「這個鐵箱子,最好改放別處。」

  什麼鐵箱子?

  我向櫥櫃內一看:

  「這個箱子不是我的。」

  「難道是我帶來放進去的?」

  我搔著頭,百思不得其解。我搬來時,所有雜物全盤清理,一針一鉤,都是本人設計新添,個人風格。我決不會擱著一個奇怪的鐵箱子那麼礙眼,礙手礙腳——我不知道它為什麼會出現?

  我搬起它,不算重,但打不開,上下左右全看遍,沒有鎖,沒有匙孔。

  我對這突如其來的古舊異物有點發毛。從地面冒出來,躲在煤氣表的櫥櫃內,非常隱密,又帶點嘲弄。我對空氣說:

  「你不要作弄我!」

  用力砸在地上,發出巨響,它紋風不動。我拿刀劈它,用腳踢它,用鎚敲它,用尖硬的錐撬它……我肯定裡頭應該沒有「生命」吧。

  因這番蹂躪,人和鐵箱子都累了。

  我竭盡所能搖撼它,突然,我見到在一側,有一排數字的齒輪,原來是密碼鎖。

  於是,胡亂地撥動一些數字,這肯定是無效的。孤軍作戰的我頹然坐倒。

  望向桌面上的燕窩糕——燕窩糕,你有什麼玄機?吃燕窩糕的女人,你究竟想怎樣?你是誰?

  58726! 它的出廠編號。

  我的心念電轉,急奔狂跳,58726——鐵箱子——打——開——了!

  它打開了!

  我身子反而向後一退,它像一個張大的嘴巴,同時,我的嘴巴張得比它大。

  喘定片刻,我再察看這陌生的,不屬於我,也不屬於我身邊的時空的鐵箱子。

  一隻白手套。手套已殘破,矚目的是染了些褐色的「東西」,已乾,凝成硬塊,是血嗎?是乾了的,經過歲月的血嗎?那隻手——不,那隻手套上,竟仍套著指環,但鎖匙飾物不見了。

  在——我——處。

  這回,真的見有一張昏黃的舊照,簽了上款:「吾愛」。下款是:「燕燕一九三三」。

  燕燕?

  這是一張唱碟封套。即我如今設計相類的功課。

  封套中間挖空一個圓形,見到黑色唱碟的中心部分。抽出來一看,它砸得崩裂了一角。即我剛才粗暴的結果。

  一九三三?

  灌錄的主題曲,是:

  《斷腸碑》。

  封套底印了歌詞:

  「(中板)秋風秋雨撩人恨,愁城苦困斷腸人。萬種淒涼,重有誰過問。虧我長年惟有兩眼淚痕。(慢板)憶佳人,透骨相思,忘餐廢寢……

  「龍鳳燭,正人燈花慘遭狂風一陣,苦不得慈悲甘露,救苦救難救返芳魂。俺小生一篇恨史,正系虛徒於問。問蒼天,何必又偏偏妒忌釵裙。天呀你既生人何必生恨,你又何必生人。莫非是天公有意將人來胡混。莫非是五百年前,債結今生?……」

  燕燕穿二十年代的旗袍,前劉海,濃妝,戴著白手套,手拈一朵玫瑰花,同手套上的珠花羽毛相輝映,要多俗豔有多俗豔。她七分臉,淺笑若無。人應不在,但手套染血……

  鐵箱子中,還有一個小盒子。

  這個小盒子木造,雕細花、纏枝。有個小小的鎖。我拿出來,就燈光一看,赫然是以口紅寫上的:

  「趙保羅吾愛」。

  Paul Chiu——沒可能!怎可能是我?

  她怎可能用這種方法來找我?

  我有生以來都沒見過她,沒愛過女人,我根本不愛女人,不認識燕燕,不吃燕窩糕。這是一個陷阱!

  這是陰謀!

  拎著那條小小的,但又重得不得了的鑰匙,我顫抖著。幾番對不上鎖孔。

  我恐懼,冷汗滴下來,越來越寒,呼吸也要停頓,只要有一點異動,我一定彈地跳起,撞向天花板。我掙紮著,又極渴望知道真相,我快要知道「我是誰」了!——

  「咔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