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尋找蛋撻

  當我走過旺角一家店舖的門前,就被他們新鮮出爐的新產品吸引。

  「葡式蛋撻」

  馬上跟在人龍後面。

  人龍很長,還繞了兩圈,十分壯觀。

  很多人專程來購買,等上大半小時。

  「葡式蛋撻」是新刮的小旋風,由澳門傳來香港,葡國小食Pasteis de Nata經過改良,成為一種帶著「黑斑」的蛋撻——這些表面的「黑斑」,其實是焦糖,外貌難看,入口香甜。

  排著的隊伍寸進,終於我買到半打。

  急不及待嘗了一口。太濃了。就像吃一塊脂肪。

  我是一個尋找蛋撻的女人。

  每逢有新產品上市,就受到牽引。前不久,才有「薑汁蛋撻」的「發明」。

  那些蛋撻很厚實,顏色比較沉重,黃色中帶點青。因為有薑汁,所以微辣,味道很獨特。靈感一定來自薑汁撞奶——但,蛋撻皮仍是非常糟糕的批皮,厚厚一兜來盛載蛋汁,似一個碗多過一個撻。

  我想:「究竟在哪兒可以找到真真正正美味的可靠的酥皮蛋撻?」

  傳呼機響了。導演留言那個巧克力廣告已落實:後天早上八點鐘通告。囑我別忘了給一雙手「打水晶蠟」。好好維修保養。

  我並非天生麗質的模特兒,身材亦不是呼之慾出的一類,但,我是全港五名「賣手的人」中一位。有些商品需要成熟的手,如嬰兒紙尿片洗潔精;有些需要華麗的手,如鑽戒名表;有些需要文藝的手,如鋼琴金筆;有些需要帶感情的手……作為「幕後黑手」的「幕前白手」,完全無心插柳。

  我的一雙手白淨修長,指節均勻,這是天賦。但我很少做家務拿重物。母親在時當然用不著,後來,也是姊姊負責,我可以專心唸書——我明白自己一雙美手,其實是家人的溫情禮物。

  本來在廣告公司會計部工作,現代人多用電腦少寫字,新一代的手,已經再也生不出厚繭來。完全沒有從前文化人的「情意結」。

  父親的右手,卻因大半生都在寫字,所以連食指和中指也有「枕頭」。是他生命的指環,終生擺脫不了。

  文化人喜歡買份報紙上茶樓品茗,或到茶餐廳嘆下午茶。父親是個編輯,常帶我們兩姊妹去。當同作者聊天時,我便喝絲襪奶茶吃蛋撻。

  自小就愛上蛋撻。

  一流的蛋撻,廚房是一弄好便把整個鐵盤捧出來,鐵盤經了歲月,早已烘得烏黑。通常蛋撻出爐有定時,最早的大概七時三十分就有了,錯過一輪,得等第二輪第三輪,總是隔得好久,望眼欲穿——有時不知如何,上午賣光了,要下午再來。

  但一個個圓滿的蛋撻,是值得依依守候的。

  它們在鐵盤上,排列得整整齊齊,爭相發放濃濃的蛋香、奶香、餅香……

  一流中的一流呢,應是酥皮的。油麵團和水麵糰均勻覆疊,烘香後一層一層又一層的薄衣,承托那顫抖的、脹胖的、飽滿的、活活地晃蕩,但又永遠險險不敢洩漏的黃油蛋汁,凝成微凸的小丘。每一搖動,就像呼吸,令人忍不住張嘴就咬……

  蛋撻是不能一口全吃掉的。

  先咬一口,滾燙得令嘴唇受驚,但捨不得吞。

  含在嘴裡,暖熱而踏實,慢慢吃。此時酥皮會有殘屑,順勢撒下,一身都是。又薄又脆,沾衣亦不管。再咬第二口……

  直至連略帶焦黃但又香脆無比的底層亦一併幹掉,馬上開始另一個。

  ——通常,第二個沒第一個好吃。

  ……

  「婉菁,再來一個——」

  「OK。沒問題。」

  鏡頭只拍我的手。拈起一顆金黃色裝的巧克力,打開它,黑褐色的身體中間有個血紅的心。手要「表達」十分感動,有點抖,有點喜悅,然後全盤投降。

  化妝師過來給手補粉。然後取笑:

  「咦,稍為用力點,粉都抖得掉到地上去。」

  一直對我有微妙好感的導演說:

  「Close up手的『表情』時收一些。但又不要太定,太定就很木。你不必忍著呼吸。」

  纖纖玉手又再培養情緒開工。

  每小時公價千多元的「賣手費」,當然比父親彎腰蹙眉筆耕拼版……來得輕鬆。父親除了賣手,還賣腦。

  一個好的腦,也像一個蛋撻……

  收工了。

  燈一下子滅掉。公司有半箱巧克力,各人分一些當零食。我不愛導演遞來的巧克力。甜品的首選決非巧克力。

  蛋撻不貴,好的太少。而且人們在吃不到之前,不珍重它。

  六七年暴動時我還沒出生,所以回憶中沒有左派土製炸彈「菠蘿」。父親從沒發達。我覺得香濃醉人的絲襪奶茶和蛋撻已經是盛世——很諷刺,父親的名字是「歐陽貴」,人家常誤會他是前稅務局長「歐陽富」的兄弟。年年總有不少打工仔在納稅之時對稅局恨之入骨,歐陽富是慘遭詛咒的代號。每到稅關,同事便拿我開玩笑:

  「請你爸爸的兄弟不要心狠手辣,追到我們走投無路!」

  我笑:

  「有得納稅比沒得納稅好,交很多很多的稅,是我畢生宏願。」

  但,我沒這「資格」,父親不曾大富大貴,也沒這「資格」。稅務局長換了新人黃河生。而父親也不在了。後來,當教員的姊姊結婚了。不久,生了一個男孩……

  但覺過去相依的人相依的日子,也成為「末代」。

  父親貧窮而孤傲。報館因他眼睛不大好,勸他退休。歡送會搞得很熱鬧,但公司無意照顧他終老。父親死時且說:

  「我近四十才生你倆,照顧的時間不夠。你媽一向嬌生慣養,但我的才華不能把她養到百年。我也怨過她短命,幸好她先去,我可代她操勞,作為補償。若果我先去,她就辛苦了……」

  說來還好像有點慶幸。他著我去買半打蛋撻。我在醫院門外等的士,到了茶餐廳,又等蛋撻出爐——買回來時,父親已昏迷,從這一刻開始,再也吃不到蛋撻了。實在痛恨世上竟有這樣的錯失。

  我認為父親是一流的男人。

  每當吃蛋撻時,心情陰晴不定,不免又喜又悲。

  失望的時候居多。我一直尋找好蛋撻,也尋找好男人。總不能長期住姊夫家,姊夫不是親人。我要尋找一個親如父親的丈夫。這真是相當困難的事,比民間保釣號要登上屬於中國領土但被日軍艦包圍侵佔的釣魚島更困難。後來它還被撞沉。

  念大學時,食堂中也賣小吃,當中有蛋撻。它不但永遠不熱,還永遠臉皮厚,又冷又硬。總叫人聯想起整容失敗貴婦的一張假臉,影響食慾。食堂只做師生的生意,沒什麼賺頭,大家也沒什麼要求。認識第一個男朋友沈家亮,他比我大一歲,但低一年。是個可樂迷,用可樂送蛋撻。

  沈家亮習慣兩口吃掉一個。若是迷你蛋撻還一口一個,順喉而下。別人說「囫圇吞棗」,大概也沒他快捷。

  我比較喜歡方奕豪。還是沈家亮等一群人同他慶祝生日時,上他家認識的——我最先看中他的手:靈巧、敏銳、準確、豪放。他是一個電腦狂。電腦知識令我由衷敬佩。方奕豪擁有一百吋螢幕。三槍大投射、環回立體音響、接駁電腦後玩internet……幾乎每秒鐘,指頭翻飛永不言倦,好似世事都在運籌幃幄中。

  既擁一百吋螢幕,當然需要遠距離享用:距離既遠,家居一定很大。

  我覺得他很忙。他家的貓很寂寞。方家沒什麼人氣,爸爸內地香港兩地做地產生意,媽媽愛游埠,兄姊都搬出去自建王國,伴著方奕豪的,是全城最熱鬧最昂貴最堂皇的「機器」。

  每次上去,那頭慵懶的波斯貓,馬上趕來依偎。我撫摸它的頭頸,它眯著眼五官皺成一團,快活得很痛苦,久旱逢甘。

  當方奕豪飛一般地幫我做paper時,臉容如在高潮。是激烈的盤腸大戰。我抱著貓,它已十歲,高貴冷漠中,透著渴望。在貓而言,十分「成熟」了,即使暗戀主人,亦得不到青睞——它是如此地過了一生。

  「我想吃蛋撻。」

  「你叫Maria去買。」

  「她怎麼懂?」

  「叫泉哥駕車去吧。」

  「我們不能一起走嗎?」

  人們嚮往高樓、大屋、無敵海景……窮一生心力去追求。但屋大人少,總有寒意。

  司機泉哥先去電作訂。他買來的是太太上回讚不絕口的燕窩蛋撻呢。這家名店,以碎燕、鮮奶入蛋撻,包裝和口味都矜貴——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泉哥不忘另買了兩客木瓜燕窩燉奶回來。

  一嘗,燕窩蛋撻也許很養顏、滋潤,但我未必天天吃得起。此刻才不免自卑——我怕自己會變成一隻波斯貓。

  而他的手和我的手,即使是「郎才女貌」,卻是「聚少離多」,我告別了。

  某日走過那家麵包甜品店,原來薑汁蛋撻銷路沒普通蛋撻好,試食期後便回落。有些主婦投訴小孩吃不得辣。

  不要緊。繼續尋找。

  市面上不斷有新貨,有些加入椰汁、木瓜茸、蜜瓜茸、士多啤梨裝飾。也有杏汁、雲耳、玉米、紅豆、花生醬……

  ——但,沒有一個蛋撻,是原始、平凡、老老實實的酥——皮——蛋——撻,在裹腹的同時,也分飾了甜品。只吃兩個,就解決了一頓,令人溫暖。當我用愛心去吃它時,它以愛心回報。說來簡直有戀物癖。

  肥彭就是我的「同志」。

  在下英國旗的別離日,溫暖的手,護送上了「不列顛尼亞號」,在淒風苦雨中,帶走了一個大時代,也帶走了蛋撻的靈魂。

  我後來到他一度極力推崇的中環擺花街餅家,吃著蛋撻,但它們好似已散去了芳香。

  而香港人順利過渡,他們以為九七是一個艱難的關卡——後來才發覺,原來半年之後的亞洲金融風暴才更險峻。

  只有「無產階級」才沒有損失,才是贏家。

  星期天,走過地鐵站,見到一個洋乞丐,手持大紙牌:「我是法國人,錢包被偷去,無法回國,請多幫忙!」報上不是揭發過他利用港人同情心行乞嗎?他是高大的男子漢,何以仍樂此不疲?

  進了地鐵車廂,見有空位,剛想坐下,忽地橫來一個男人,以高速欺身佔坐,厚顏地打開報紙埋頭細閱。對面有男人在剪指甲。超級市場中有個男人,把減價的果汁價錢牌偷偷掀起,看看自己可以佔多少便宜?而不管是否過期……

  在一個商場閒逛時,有人喊:

  「婉菁!」

  我回頭,是一家可樂專門店。

  原來是沈家亮。畢業後多年不見,各有高就。

  他沒有打工,卻當起老闆來。

  他的店子,專賣可樂產品。例如手錶、音樂匣、可樂罐、懷舊瓶、磁貼、收音機、相機、吹氣玩具、雪櫃錢箱、玻璃杯、筆、T恤、腰包、杯墊、鎖匙扣……迷你六瓶裝的可樂盤,真是精緻有趣——想不到他的興趣是生意,幾乎每一件貨物,都是Coca-Cola,喜氣洋洋的紅。

  一個用可樂送蛋撻的同學,初戀情人。真是恍如隔世。

  他把我拈起又看了很久的迷你小可樂送給我。

  微笑收下了。然後同沈家亮和幫他看店的女友道別。我說:

  「我會介紹公司的可樂迷來光顧的。報上我名字打九折?」

  「八折。」他說。

  哦仍有點「地位」。

  他在我身後問。

  「還是愛吃蛋撻嗎?」

  假日人太多,一時之間沒聽清楚。反而敏感地聽見他女友向他耳語:

  「她星期天也一個人?」

  這是女人的本能。

  下午氣溫高達攝氏三十度。炎夏來臨了。但寂寞的人總是覺得涼。

  道左有人聲:

  「真可憐呀,長得那麼漂亮……」

  「那輛私家車停也不停便走了!」

  我聽到微弱尖寒的叫聲。

  是一頭白色染血的西施狗。疑與主人失散後,在馬路上慌亂尋人,但這養尊處優的寵物,幾曾遭過大風浪?又不諳世道,終被一輛東行的車子撞傷。

  「有人報警了嗎?」

  警察已接報來了。他排開圍觀的路人。最初以為是人,但受傷的是狗,他也沒有怠慢。透過對講機通報了好些話。

  警察蹲下來,先安撫小狗,然後抬頭問:

  「誰可給我一瓶清水?它失血很多。」

  我遞來一瓶礦泉水。他餵牠喝。還脫下帽子,揮動扇涼,西施狗又倦又痛,但也靜定下來,只不時呻吟。

  警察安慰道:

  「醫生快來了!不要怕!」

  鐵漢溫柔得令大家笑起來。我沒有離去,看了好一陣。

  直至「愛護動物協會」的工作人員來了,他們把小狗送交獸醫治療——雖然,下場或是人道毀滅。男人把帽子戴好,站起來。

  我認出他:

  「奀豬強——」

  還沒說完,警察站立在我跟前,足足高我一個頭。與「奀豬」完全不配合。

  奀豬強是茶樓報攤小販的兒子。小時跟隨父親上茶樓,便代買一份報紙。奀豬強也認出我來。那時他還用一個生果箱當桌子做功課。

  黃國強長大了。又高又壯。國字臉。手很粗。

  我長大了。父親老了。茶樓拆了。父親死了。我大學畢業了。戀愛了。工作了。失戀了。入息多了。我仍然在尋找一流的蛋撻。而香港也回歸了。

  「好多年不見。」

  「你怎麼去了當差?」

  「哦,我是當輔警。還有正職的——」他說,「三點三,我們坐下來聊聊。」

  「到哪兒?」

  「來,帶你到『蛇竇』。」

  「蛇竇」是地痞式茶餐廳,我怎會不知道。我是這樣長大的,那時的差佬也偷空嘆杯「鴛鴦」……

  「我知有一間。他們嫌奶茶不夠香濃,還用中藥煲來乾煎的,包保比苦茶還勁!」我興奮。

  「歐陽婉菁,」他像小學生一樣,連名帶姓地喚。他不敢幫我改綽號。雖然我叫他那個可厭的難聽的乳名「奀豬強」。

  「你小時最愛吃熱騰騰的蛋撻,如果不夠熱你情願等第二輪的。你爸爸這樣說你。」

  「是嗎?」我有點愕然,「有嗎?」

  有點感動。但願日子沒有過去。

  記得數年前念大學時看過一個電視劇集,「大時代」。在香港回歸前,又重播過一次。

  主題曲記得很清楚:

  「巨浪,捲起千堆雪,

  日夕問世間可有情永在。

  冷暖歲月裡,

  幾串舊愛未忘,

  誰會令舊夢重現,

  故人復在?

  ……」

  舊夢不醒?故人永在?

  我永遠是個小女孩?

  但,連城市也一覺醒來變了色。多少人還沒熬過風暴黑夜便已傾家蕩產。

  人,說走便走,化作煙塵。

  我只希望快點走到「蛇竇」。

  坐下來,好好細說從頭。冷暖歲月裡,有些事,是急不及待要告訴故人。

  我要告訴他:

  拍巧克力廣告時多麼有趣。有家公司在經濟低迷時邀我跳槽條件多麼好。最近看一個電影哭得半死。某一回肚瀉還懷疑自己霍亂。如果連雞蛋也有禽流感就太可惜了。鮮黃晶瑩的雞蛋,不知能做多少個好蛋撻……

  小姨甥玩電腦比我還棒。

  好像用新機場去旅行。

  我想知道他的近況,一切。

  ……我終於找到他了。

  一邊走一邊閒聊。

  黃國強客氣地問:

  「你近況如何?」

  「——」

  他又道:

  「我結婚了。女兒兩歲。好可愛,又頑皮,胖得像小豬。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