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貓柳春眠水子地藏

  「貓柳春眠」水子地藏:

  我兒。

  今日你已立為地藏,凡俗間母子相稱亦應廢棄。

  我是忍不住再喊你一聲——此是最後一回。

  日後,我會恆念你法號,並誦經供奉不絕。因我兒你已有安身立足之地位,且超然於我!

  今日是五月五日端午節句。「端午」本是中國人風俗,但我等過端午,既無詩人,亦無龍舟,此日「菖蒲節」、「子供之日」,實為天下男孩而設。你亦有三歲了。

  我特地把菖蒲帶到你座前。「菖蒲」花白,諧音「尚武」。我兒,武力非我願,只求你廣庇世間小孩。

  何以沒在三月三日的「桃節」作「雛祭」?——因我認定你是一個兒子。不是女兒。母親有此直覺。雖我是失敗的媽媽。

  在我小時候,每年三月三日,你外婆必把「雛人形」搬出慶祝。七段台階鋪上紅色毯子,擺放皇帝、皇后、侍女、樂師、左右大臣、門衛……在小型桃花樹下,並有宮廷擺設、轎子、古琴樂器。

  她讓我的「桃節」過得很快樂。節一過完,雛人形皆抹淨收藏,好好保管,下一年再搬出。

  女孩過桃節,亦是期望日後嫁得好,做個好母親,世世代代,為小孩應節。

  我兒,你竟從未度過自己的節句。

  難以補償。

  於本高砂屋、風月堂、風雅庵、北野茶屋……皆見「柏餅」。除了柏葉包裹之糯米紅豆餅外,亦有竹皮包蒸之粽子。幾經挑選,終光顧「滿願堂」,作為今日「滿願」之祈福。

  柏餅好黏,小心吃,勿哽在喉。小心小心。

  此外升在你身邊之「鯉幟」,以黑、紅、藍三條鯉魚形布幡組成。因無風,鯉幟靜垂。我兒,此亦兒童福祉。有男孩之家庭,必在院子中或陽台上高昇。我或在祭祀後拿回家中,讓之迎風飛送,兒你有日鯉躍龍門,位列更高仙班。

  我沒帶來江戶時代盔甲人形應節,因法師認為世俗之物,有壞靜修。我也不喜暴戾——雖我殺你,情非得已。

  殺你之後,無一夜安眠。

  三年以還,常作一夢。

  地獄中,枉死城內,有一區,成群小孩,由一吋高至略成人形不等。滿面鮮血,一身污漬,啼哭不止,有的且躺於地上打滾、頓足……

  這批枉死兒,不能出世,又無法轉世,是以一腔仇恨,神情怨毒。

  我兒,你最乖巧,哭聲不大,面目看不清楚。我認得,你有目無仁。雙手摸索,一眾之中至為弱小,向我哀哭:

  「媽媽媽媽,你為什麼困著我?」

  乍一夢醒,心如刀割,子宮亦疼徹心脾。肚腹有敲叩聲……

  你看不見我。

  你認不得我。

  ——只是你我血脈相連,不容否認。

  今日我傾三年來積蓄,為你立像,神位供養於寺廟。把你釋放,並作贖罪。

  「水子地藏」原屬嬰靈。法師之言,人一喜一憂,乃因果應報,其指引:「自業自得」,我亦明白。mizuko-jizo,「水子」亦即「稚子」、「童子」。我兒你雖童稚,母親心意,當可體念。

  每個「水子地藏」,均圍以前掛,以此墊肩,揩抹口涎。各式各樣之前掛,五彩繽紛。我見有素淡簡約、有寫滿經文、有繡上裝飾、有綴以花邊……前掛屬嬰兒常備,一望而知,軟弱無能,需要扶持。我為你圍上一繡了小貓的前掛,望你喜歡。

  供品之中,有玩具、貓人形、風車、可口可樂、紙燈籠、綵帶、香燭……還有生鮮水果。法師明日來為你誦經,你若不明白,亦得耐心細聽,終會省悟。

  或許你問,何以爸爸不來?

  你亦看不見他。

  認不得他。

  人海茫茫,以你之力,尋找不到。我請你別問別追。

  因我亦決定淡忘之。

  ——難。終得一試。

  我將去仙台,作別大阪、神戶、京都。仙台在東北,甚遠。不宜長途跋涉。你爸爸也不知。

  若你不甘,但告訴你,他喚今井勇行。

  三年多以前,陰曆六月暑氣熱烈,水泉枯乾,滴水皆無,古稱「水無月」。天炎、夜短。經數日夕燒,大地水盡,人灼熱,避入地底。

  幸好一場梅雨,令人滌蕩。

  我是在梅田阪急三番街,認識今井勇行。

  高校畢業後,我是英語專門學校生。我住西區北堀江,於紀伊國屋書店當第二班兼職店員。下午五時至九時半。

  「由紀子,」我同事透子道,「今日盤點未交接,改在六時上班,空出一個小時,我們去吃東西。」

  我、透子,還有惠美,到三番街地下街遊逛。時間亦早,不餓。走過衣物、化妝品街道,至輕食區、果子店、咖啡室、巧克力店……

  來到「明石亭」。

  我常到此吃明石燒。此間的八爪魚燒丸子是整個大阪最美味的,才四百三十圓。有八個,以紅漆木板上,還附一小碗蔥花湯。

  自玻璃窗透視廚房,可見店員操作過程。

  原來來了新人。

  他穿白汗衣,無袖,頭髮中長,單眼皮。

  如同其他店員,戴紙帽,踏大雙膠水靴。做輕重功夫。

  只他一如舞蹈。身心不定,十分享樂。

  他先掃上一層油,把麵粉蛋漿傾於鐵盤格子中,打轉環繞,然後如散花般,每格放入生薑、蔥花、一粒八爪魚肉。他喝一口「寶礦力」,把垂額長髮一撥,持鐵筆,把一個一個八爪魚丸子調圓,餡料裹好,燒至微焦黃。

  我看了他一陣。

  他隔窗向我一舉手中飲料。不笑。

  其他店員相熟,問:

  「勇行像不像Dancer?」

  我不答。

  「來三客跳舞明石燒。」

  廚房裡傳來嬉笑。

  明石燒上桌。

  大家挾一個,吃半口,然後浸泡在蔥花湯中……

  我發覺我的明石燒十分脹胖,內心熱烈,有物迸出——我的明石燒,每個,都有兩粒八爪魚肉。似烤焦眼珠子要突圍。

  我的臉脹紅。忙不迭一口吃掉,燙得很。

  走的時候,我偷偷看他一眼,他早已站定等我偷看。朝我眼睛。

  我沒正視他的眼睛。

  只見他的圍裙,有招財貓圖案——圍裙也很白,同汗衣一樣白,也許是我有點目眩的關係。

  我還聽見阪急三番街播送的主題曲。

  由島田歌穗主唱:

  《小河流過的街道》

  Paradise in the river city

  今日まごの涙は川に流して

  Paradise in the river city

  新しぃ翼をさあ広げよう

  思ぃ出のシルエツトかばんに詰め込んて

  夢さえみれずに流れてきたけど

  悲しみの途中で聞えゐ愛の歌

  朝日ガ昇れば涙乾くはず

  今日は今日まご明日からは

  探し続けゐ夢の世界を

  Paradise in the river city

  美しい時間を過こせゐはずさ

  Paradise in the river city

  新しい自分を見つけゐにめに

  我心中有道小河流過。

  我並不知道,一星期後,他來找我。

  六號收銀櫃檯,主理藝術書、洋書、洋雜誌、部分辭書、樂譜、畫冊。

  忽有客人遞來一本《野球週刊》。

  我沒在意,道:

  「先生,雜誌請到一號收銀櫃檯。」

  他不走:

  「不是都一樣嗎?」

  我抬頭。

  見是今井勇行。另換一件簇新白汗衣,有小小懶惰貓圖樣,在左胸。小貓眯起一隻眼。如同主人。

  脫去圍裙,又走出玻璃城似的廚房,勇行清秀漂亮,原來長得很高——原來眼睛的尾巴向上飛。

  同事岩本正博代答:

  「——趣味雜誌類,在一號。」

  書店很大,共分八個專區。我不知他如何「旅遊」至此。

  他急了:

  「什麼書才可在此付款?」

  我淡然一指告示牌。

  他把書放我櫃檯一旁:

  「這書我暫不要。」

  我收好,沒關係。目送他離去——我恨自己不破格。但紀伊國屋有紀律。而我只好由他離去。我亦太冷淡。

  一直忙至八時五十分。

  櫃檯前仍有人龍。匆匆結算。最後一位,遞上三本。

  我欲照射價目條碼,見這三本,分別是:

  《豔色浮世繪幕末篇》

  《浮世繪之魅惑》

  《春意圖冊》

  他問:

  「哪一本比較好看?請由紀子小姐指教。我不大曉得。」

  又是這頑皮的今井勇行。

  他大概徜徉良久,又窺看我名牌。我不答。臉發燒。

  他手指打圈,隨便挑了一本。皆是男女秘戲,且無遮掩塗黑。我板著臉:

  「謝謝,四千一百二十圓。」

  他強調:

  「為了在六號櫃檯付款,才買『藝術書』!」

  岩本正博過來護我。問是何事?

  他只好道:

  「再見。」

  「喂,」我喊住,「不要勉強自己買貴價的畫冊。」

  「知道!」他道,「明白!」

  及後三天,無影無蹤。

  太聽話。不買書,人也不來。

  正博關心我:

  「由紀子,你功課忙嗎?看來很累。」

  又送我一個蘋果。我沒有吃,擱在背包。它上面有陽光照曬不到的「福」字影。

  又過二天,又過五天……

  某夜,書店九時閉店,我們收拾一切,九時半下班。在一出口,見今井勇行。

  他忙問:

  「星期三書店不營業嗎?昨晚我來見關上門。」

  「是。每月第三個星期三是定休日。」

  「好,」他點頭,「我可與同事對調,選星期三定休,跟你配合。」

  「為什麼?」

  「請當我女友,同我交往,好嗎?」他不容我考慮,「拜託你了由紀子小姐?」

  這個出口,正在「地藏橫丁」。供北向地藏尊。我們路過,有人拍手禱告。

  高懸並列的紙燈籠,發出紅光。

  我們由盡處往前走。此是大阪最短的一條橫丁。

  回想起來,真是天意茫茫。

  冥冥中皆有注定,不可逃避。

  勇行領我到他同住室友屋良克也工作處,是元祿迴壽司店。勇行喜不自勝,目的是把我介紹給他朋友知悉。很驕傲:

  「這是你們提過的,在紀伊國屋的早川由紀子。她是我女友。」

  屋良克也有羨慕神情。我亦很驕傲。

  勇行無特殊口味,能吃,連盡十五皿。我要了心愛的雲丹,及貝割大根,即大根尚未成長,把苗摘下。微辛。

  離開阪急東通商店街,到「大東洋」彈子房玩了一陣,又逛了一陣。最後在電車站依依分手。不用他送。我需要時間在回程中想一想。

  在十二時半,回家以後,即接到他的問候電話。又談了約一小時。幸好媽媽已酣睡。

  我知我遭殃!

  深秋一個星期四。我自課室外望,天上起了鱗雲。又似鯖魚背上斑點。我正做著翻譯。

  四時下課,沒到上班時間。勇行來電,他生病看醫生。

  我想陪他看醫生。他力拒無效。

  坐電車去。他住十三——這不是他父母家,因父母各自有另一家庭。

  十三似遠,距我處隔了淀川,彼此在兩岸。其實又近,坐電車去,過河便是。

  在醫務所,才知勇行不勇,極怕注射。老在哀求:

  「醫生,可否不注射?你可加重藥,或給我苦藥。」

  「不,重感冒還是一針准見效。」

  「真的不願……」

  不肯就範。

  醫生訓斥:

  「你做食店,衛生重要,必須痊癒才可上班。」

  又望向我:

  「在女朋友面前要堅強。」

  「好!」今井勇行無奈點頭。帶恐懼:「不要太用力!」

  我緊握他的手。送上戰場:「不要臨陣退縮呀!」他出來時揉著屁股。淒涼萬狀。

  他說:

  「我不怕苦,不怕痛,只怕注射。」

  又說:

  「很餓,吃飯送藥。」

  我們到了一家「卵料理」。餐廳門外是一個大大的蛋頭人,店中食物全以雞蛋為主角。裝飾亦是黃跟白。各人開口閉口,均是「他媽」、「他媽」的。賣奄列飯、蛋炒飯、蛋焗飯、半生熟蛋、蛋麵、蛋湯、蛋沙津、漢堡牛肉蛋……還有黃澄澄的蛋冰淇淋。

  我不許他吃炒飯。他道:

  「不要緊,蛋沒有生命,蛋是素食。」

  「但感冒是不能吃油的。」我為他點了湯麵,「你回家好好睡一覺。今天和明天都不要找我。」

  他連吃兩碗,方滿足一笑:

  「由紀子,你知道嗎?我大睡之後醒來,單眼皮會變雙眼皮的。你來看我嗎?」

  「我不來,只有妖怪才這樣。」

  不知如何,我還是坐電車,過淀川,上班去。我的藉口是不願遲到。

  ——但有些事情,是避無可避的。

  我實在沒有這力氣……

  我和勇行共度第一個聖誕。在前一日,我們到難波、道頓堀、心齋橋遊玩。

  念高校時,我常與同學來法善寺橫丁吃紅豆湯。那是有名的「夫婦善哉」。他們的紅豆湯,豆子顆粒大,不太甜,而且有塊黏黏的糯米糕,每客才五百圓,還有一小碟鹽昆布。即使在節日,亦無休。

  電影還沒開場,我們四處閒逛。

  「快來看,這裡有家偵探社——」

  我們上前,只見招牌立在大樓門外:

  「初戀情人偵探社」。

  還有「802」號的門牌。

  那是一家奇特的偵探社呀。

  正研究著,一個女孩推門出來。

  我幾乎認不出她來。

  她染了紫紅色的頭髮,還穿了眉環。一身很燦爛。

  打個照面,她本來沒反應。還是我先把她喚住了:

  「千裕?——田島千裕?」

  也許她早已認得我。比起來,我倒沒什麼變化。

  「由紀子!」

  ——是我先把她喚住的。

  千裕是我高校同學,當然也來過吃紅豆湯。她還沒有畢業便退學了。因為有一次警察上來學校,帶她回去做證人。繼父強姦了她。自此,她不肯再上課。

  千裕是女生中相當嫵媚的一位。她的媽媽租了五台自動販賣機,每天來回把飲品、香菸等貨物,送去補給。全靠繼父有「背景」,沒有人欺負——可是千裕卻給欺負了。

  後來,我知她自己過生活。

  後來,我又知她接受一些年紀大的男人「援助交際」。大家沒有通音訊。

  她生怕同學誤會,也很強調:

  「我與他們沒什麼。他們寂寞,找個女孩陪著喝咖啡,聊聊天,還吃頓晚飯,唱卡拉OK。他們只想人瞭解,談談話。」

  當她出去同男人聊天時,我們忙著考試——也許,真有點看不起她。她也看不起自己,否則不會那麼強調。

  「千裕你來光顧他們嗎?」

  她爽直地笑一笑:

  「真不便宜!著手便付料金四萬五千圓,若成功了,又得付四萬圓——」

  「你一定要把初戀找回來嗎?」

  「當然,我把姓名,外貌特徵和他從前住址都提供了,一星期後偵探社會給我初步報告——隱藏的初戀只有一個,能用錢給找回來,我情願付錢。」

  「但我們都沒聽你說過的。」

  「如果當初我知道,還用找嗎?」千裕聳聳肩,「失去了才不惜一切要得回。可惜我不清楚他搬到哪兒去——不過,是我先躲他的。」

  她又道:

  「如果跑到北海道,這交通費是我負責。唉呀。」

  「祝你幸運,千裕。」

  她給了我一張有玫瑰香味的卡片。只有名字和電話。她瞅著我和勇行:

  「不必拜託偵探社才是最幸運!」

  她又問:

  「岡田老師好嗎?」

  我說:

  「她還在教高班英語。」

  她笑:

  「什麼變化都沒有的人,也是最幸運。」

  ——岡田老師稱讚過千裕說英語的能力好。所以後來她可流利地與外國男人「交朋友」。變化的,是說話的內容和對象。似乎有點欷歔了。

  千裕道別後,勇行道:

  「日後你不用聘偵探來找我,我也不用找你。我們不會失散。別浪費金錢。」

  我說:

  「哼,你才不是我的初戀!」

  「不!」勇行忙裝著生氣,「這樣不公平!你是說謊嗎?」

  我是說謊。但他亦說謊。

  聖誕節人人都玩得瘋狂。我們跳了一整個晚上的舞,還喝了三杯酒。

  他教我把食鹽撒在手背上,然後仰頭一喝,那杯墨西哥龍舌酒還沒到達我的胃之前,馬上舔鹽花,不怕烈。最好還吃一片青檸檬。我照喝了,怎麼不烈?這種仙人掌做的酒,就如帶刺。

  輪到勇行,他解開我兩個鈕扣,把食鹽撒在我鎖骨上,正要抗議,他又取一撮揩抹在我耳根。他笑:

  「不要動不要動,鹽花全撒進衣服中了。」

  他猛地喝酒,飛快地伏在我胸前,舔去鎖骨上的鹽花,實在很癢,他就勢吻在我耳根上,然後趑趄不去……

  我沒有招架之力。

  這個晚上,我混身發癢,發軟,像有龍舌在舔我。龍的舌頭?仙人掌?我分不清楚。因為連自己也忘掉。

  我完全失去知覺,也不願醒來——好像到了今天,還沒醒過來。

  但我到底比他早一點起來,大概我太緊張了,或者我真的想證實一下,究竟他的單眼皮,是否會變成雙眼皮?

  數天之後,是十二月三十一日。也就是「大晦日」。我給他做了年越蕎麥麵。大家守歲時,我問:

  「你讓我看看小時候的舊照片?」

  「我不喜歡拍照的。」

  「你上鏡一定很好看。」

  「不。」他說,「我不喜歡留影。」

  後來我才知道,因父母各自另組家庭,他把小時候的照片,全部燒掉——他大概明白,即使留下一堆影子,從前的日子都不會回來。所以他索性不要了。

  只是他忽然擁著我:

  「媽媽弄的年越麵,沒你的好吃。」

  我撫摸著他的長髮。把遮住眼睛的撥開。順著他一字的濃眉,和往上飛的眼角,來來回回:

  「讓我客串做你的媽媽。」

  他把我扳直,皺著眉,憂傷地:

  「怎麼可以?你還比我小幾個月!」

  又道:

  「你的手又冷。」

  我斥責他:

  「你不要小看女人。我剛做的一份功課,翻譯美國一項研究報告,專家說,女人雙手比男人冷,但她們的體溫比男人高。」

  ……

  本來我們打算到八阪神社初詣,抽籤,和買破魔矢過年的。但我們把自己困在小房間中,什麼地方也不去。

  連一百零八下的除夕之鐘,也聽不見。因為他在我耳畔喘氣。

  我聽得自己問他:

  「勇行,去年聖誕你同誰過?」

  「我剛才痛得流出淚水是不是很難看?」

  「我對你好些,還是你對我好些?」

  「如果我明天要死了,你會怎樣?」

  「老實說,你是不是情願不用安全套?」

  「……」

  勇行不答我。

  他說:

  「我回答了你一次,以後你便永無休止,問得更多了。」

  他說:

  「既已如此親密,你不需要瞭解我。你被我愛已夠忙碌了。」

  於是,我們有時夜裡去吃韓國「燒肉」。

  下面是洪洪的火,覆著一個龜背似的鍋,肉都烤得焦香。他大口大口地吃,還朝我頑皮地笑:

  「我瘦了,得把荷爾蒙補回來。我吃燒肉是為了給你。」

  ——但在這兒,人們有一種說法,如果一男一女很親密,那是說,已有多次肉體關係,他們都不約而同去吃「燒肉」的。太濃了,汁濃、肉濃,連酒,也濃烈嗆人。似乎全是補品。

  但過年以後不久,今井勇行沒在「明石亭」上班了。

  他是被辭退的。

  「我偷偷溜到新阪急酒店大堂嘛,」他理直氣壯,「我去等『西武』lions。野球手下午入住。『西武』勝『近鐵』,九比三,多棒!」

  他掏出兩個好手的簽名。

  「還沒換衣服呢,藍衣、白衭,褲子上還有泥濘。手上也有,連紙也弄髒了。」

  「是為了簽名嗎?」

  「什麼?」

  「只是為了難得一見的野球手的簽名丟了工作?」

  「——當然不是。是為了『任性』。」

  「你幹了才半年。」我很清楚,這正是我們認識的時日。

  「不要緊,隨時找到工作。」他不在乎,「阪急三番街店子那麼多——」

  又道:

  「或者到對面的Art Coffee——不要那樣沮喪,半年已經很長了。」

  「但你已經二十歲。你還剛過了一月十五日的『成人節』,難道永遠在三番街轉來轉去嗎?」

  他用力捏著我的鼻子:

  「都說不要你做我媽媽。」

  他送我回梅田區上班。我們牽著手迎接早春。路過淀川,河邊有幾株垂柳。

  枝細葉長如線。開了好一陣的花,落後結子,白茸茸的被春風一吹,緩緩飄落,非常慵懶。亂躺地上。

  「看,」勇行指,「貓柳。」

  「哪有貓?」

  「柳絮蓬蓬鬆鬆,像小貓的尾巴。」

  「我還以為,有頭小貓在柳絮下睡覺了。」我笑,「袒露著肚皮,眯起一隻眼,雙手握了拳頭,放在這兒——」

  我扮小貓,雙拳放在胸前腮邊。

  「睡得好香啊!無憂無慮。」

  勇行故意定睛看著我:

  「——當你在我身邊,最舒服的時候,便是這樣了!」

  我在電車上很不好意思——我以為人家會聽見。不看他。

  良久,他定睛看我的姿態沒變過。

  我但願他只看我一個。

  為了準備三月份的考試,下課後溫習和上班,我們已有一星期沒見面了。

  當我掛念他,又擔心他是否找到新工作時,打過移動電話。

  一次在阿倍野的漫畫咖啡文庫。

  一次在難波。

  有兩次接駁不上。

  這天媽媽著我下課後買些水果回去,最好是蜜柑和柿餅。自爸爸三年前辭世,姊姊主力負責家計,她在神戶一家牛肉加工食品廠工作,一個月回家兩次。她快要結婚。

  這次回來,是跟媽媽商議吉日。

  某回接到她電話:

  「我要嫁人了。」

  我不知說什麼好。雙目有點濕濡:

  「哦,你要嫁人了。」

  以後她要改換姓氏了。也有自己的家。不知怎的,我們有點生疏,卻更捨不得……

  她喜歡吃水果。我也是。

  因住西區,在心齋橋買好,便回家。

  ——但我見到勇行。

  他在一家水族店。

  店中賣海星、魔鬼魚、小金魚、海馬……和水母。

  無骨的水母,無血無肉,無色無相。全身透明,一如「寒天」。它像一把小傘,在水中浮沉緩動。有些微白的斑點,迎著水族箱的暖燈,忽地一閃。

  我見有一隻手指,指向水母,這是女孩的手:「要這個!」這個便給撈起來,盛在膠袋中,成為她的禮物。開心得嘻嘻笑,吻了他一下。

  勇行付款。

  他倆轉過身出門。手挽手。

  田島千裕?

  剎那間我手足無措,還閃身躲起來。我想過大概十個方式——

  (一)裝作看不見,掉頭就走。

  (二)與他四目交投,一言不發,掉頭就走。

  (三)上前,大吵一頓,不用客氣。

  (四)掌摑他一記。

  (五)哭著哀求他。或請她退出。

  (六)回去後才算賬。

  (七)若無其事,忍氣吞聲。

  (八)從此了斷,毋須解釋。

  (九)……

  (十)……

  但,他怎麼找上她?

  是記住那卡片上的電話嗎?看一次就記得?才一次?

  不不不。全是我的錯——當日是我先喚住她的。

  是我自己的錯。

  在還沒有整理好混亂的思想,無可避免地,還是遇上了。

  我很意外地指著那個膠袋子:

  「呀,這是什麼呀?好可愛呢。」

  「這是水母,看得見嗎?」千裕把它遞到我眼前,「現在流行養水母。」

  「我遇到她,幫她挑的。」

  「真巧啊。」

  勇行問:

  「由紀子要不要也養一隻?」

  「水母壽命有多長?」

  千裕搶著說:

  「天氣還沒暖過來,怕它容易死。如果照顧得好,大概活一兩年。」

  「一兩年已經很長壽了。」我笑,「有些金魚不能過冬。」

  「別看水母沒有骨,它也很堅強的。」

  「這個多少錢?」

  「差不多二千圓。」勇行道。

  「……」

  我們談笑甚歡。

  末了分別回家。

  我提著一袋水果。千裕提著一隻水母。勇行雙手插在褲袋中。

  誰說這場戲難演?我那麼輕快,世上再沒有角色不能駕馭,也沒有尷尬的事件難倒我了。

  他是高手,我亦不自愧。

  ——只是翌日,我再沒有力氣。我再也爬不起床出門上課和上班了。我把所有力量迸發一刻去「談談笑笑」?原來那是沉重的。

  我覺得冷。雖然女人的手冷,體溫高,但專家的理論,並不適合塵世受傷者。我的體溫更低,全身都冷。我的熱情一下子沒有了。

  我變成一隻透明的水母……

  「由紀子嗎?」

  我拎起聽筒,有點失望。但我用輕快的聲音問:「正博?」

  岩本正博約我明天上班前喝咖啡。我間中同他約會。雖然在同一家書店,但工作時沒機會「無聊」地聊天。他問:

  「英國屋抑或薔薇園?」

  又道:

  「英國屋的咖啡香些。但薔薇園坐得很舒服。」

  「正博你跟我做心理測驗嗎?」我笑,「是英國屋還是薔薇園?薔薇園是不是有紫色花裝飾那家?」

  「你喜歡薔薇園。便選這個了。」

  「你不要遷就我。老朋友了。英國屋的烘餅也好吃。我可以去英國屋。」

  「薔薇園有香蕉蘋果批——」

  我真有點混沌。今井勇行為何不自動找我?只有我找他?他不會找我?他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因為我一直在微笑?……

  跟岩本正博約好了。

  我坐在地下街扇町通泉之廣場附近的薔薇園,等了半個小時,不見他來。我呆坐,正好什麼也不做、不想。只是等。

  再等了十五分鐘,我沒時間了。他氣急敗壞地推門。連眼鏡也在冒汗。

  「由紀子,我在——英國屋——等了你老半天——」

  他也沒時間了。我站起來:

  「不要喝了,邊走邊談。」

  他想問,我是不是與勇行出問題?他想約會我,星期三一塊去有馬溫泉散散心?他希望我訴苦?他是我每晚見面的老朋友——但,我們竟然會走錯了地方。只有兩個選擇,我們也見不上面,各自苦候,還誤會對方不來。大家沒緣分。他在最低落的一刻伸出手來,我沒有心情。是不是因為走錯了地方?

  此刻才知道,他是英國屋,我是薔薇園。他對我再好,我們是碰不上一塊的。

  在扇町通走著,人人熙來攘往,我倆被淹沒了,像各自被折入隔了幾層的扇頁中。

  我在熟人跟前哭了:

  「正博,真不巧,定休日約了男朋友呢。對不起。」

  勇行傷了我的心。我仍然按他移動電話的號碼。我無法同另一個好人到有馬溫泉。

  除了他,我無法同任何人到有馬去。

  ——除了他。我兒,還有你。

  你會記得這個地方的。

  但你必更記得「人間優生社」。

  這是一傢俬家診所——說是「優生」,實乃「刑房」。

  我在此處,把你謀殺。

  媽媽是意外地,才知有你。那年,我二十。你是兩個月。我不能讓你出生!

  醫生先給我注射。我不怕苦,也不怕痛。像你爸爸。比他強的,是我不怕注射——我只怕這一針,效力不足。人工流產是普通手術,其實肉體不痛,心靈受傷。

  我進房間時,來了兩個女人,坐在沙發上掀雜誌。在等。

  看來是中國人。說中國話。

  她們看著我進去。然後跑到護士的櫃檯前,同她打個招呼。

  做手術前,醫生給我看了一個錄影帶,他很平淡地解釋過程,並要求籤字作實。

  我既已來了,一陣空白,我簽了字。

  耳畔他還絮絮叨叨:

  「手術之後,或混在血水中。有時找得回,有時找不著……都不要……無權取回……不追究責任……同意……」

  頭兩個月,孩子略成人形,如草上珠,柳上絮,一團血污。他在我肚子中,暖暖的。若我送走他,得用和暖的水沖到馬桶去。我親手做。

  我分叉雙腿,感覺有東西在把你吸出來。力度大,不很痛。真的。是真空吸盤,左右擺動一下,像手在試位置,好一下子給抽走。

  ——一——下——子。

  猛地一下,你被吸掉。那感覺,似高潮。麻麻的。帶來了一切。帶走了一切。

  一定是那一次。

  在有馬溫泉。

  「千裕和水母」事件之後,岩本正博填不上他的位置。我太窩囊了。

  我想見勇行。

  勇行把頭髮剪短,染茶色。

  我抱怨:

  「當我把頭髮剪得同你一樣短時,你又把它剪得更短了——你叫我怎麼辦?」

  我又道:

  「今後,我決定長長了。並且,不管你染了紅茶綠茶,我才不管呢。」

  他笑:

  「若我們一起泡到金泉中染金了,再也沒有這個爭拗。」

  「才怪。我去泡銀泉。」

  在JR大阪站乘寶冢線列車,再轉一程巴士,我們到了六甲山腳的有馬,才一小時多些。這是最近的溫泉區了,「金泉」含強鐵是赤褐色,「銀泉」白得半透。

  ——但我們進了房間,勇行把「請勿騷擾」牌子掛出來。

  我們竟然沒有泡過溫泉。我們熱愛彼此的身體。馬上把一切都忘掉了——只有在斗室,他才真正屬於我。不能放出去呀……

  由星期三到星期四早上,我們做了四次。

  我們有一些日子沒有見面,我總不能讓著千裕。以前,我不知有對手,現在,我覺得取捨應該自主。

  我們做了四次。只第一和第二次來不及用安全套——我知道,應是第二次時,有了你。

  因為第一次太餓、太快。

  第三、四次有點累。

  我兒,在最激烈,我會流淚的第二次,他的慾念最強,我感覺最混亂。想死。我心中想著,即使最後我們分手了,我還是愛這個男人。不能放他出去。

  這是直覺。媽媽很清楚。我忽地張開了眼睛,費了很大的勁。我張開了眼睛,在極近的距離,在他的眼睛中,竟看到了自己。又看到你。

  記得「大東洋」彈子房嗎?就在阪急東通商店街。那長年「新台入替」招牌旁邊,看手相女人對面,有一座「未來嬰兒面貌」組合機,把我的樣子,和他的樣子,經電腦分析,現出「你」的可能面貌。

  我的肚子暖。人又渴睡。以後也不想做——我意外地有了你,忽然間很疲倦,太疲倦了。

  翌日,我幾乎下午才有力氣起來。昏昏沉沉,身心無著。空氣中儘是精液的味道。

  太陽亮麗。

  今井勇行,你二十歲的爸爸,正抽著Lark。側臉向空中呼出一團煙霧。

  他問:

  「你有沒有要問我的?」

  我問:

  「我要問你什麼?」

  「你為什麼不問呢?」

  「沒有呀——」

  勇行狠狠地抽一口煙。傷感地:

  「你們都隨我。你們根本不在乎我。你們只想同我造愛。」

  他把枕頭用力扔向遠處:

  「世上沒有人要花工夫來管我呢!」

  我不答。我為什麼要管管不住的人?他走了。木格子門大開。

  這是最後的溫存了。

  ……

  「醫生醫生」。我問這白袍劊子手,「孩子在哪兒?」

  我用一根玻璃棒,撥動那小小的金屬盆子。有些東西沉澱,有些東西浮升。上層的血水淺紅色,下層有薄衣、血塊……我撥到一小塊物體,約兩吋高。兩吋!

  我兒這便是你了。

  原來有小小的拗折了的手腳雛形。也有頭。嘴巴給壓扁了,好像說「不依」。軟軟的一攤。我心痛:「醫生這突出的小點是什麼?」

  「是眼睛。」他正欲把那盆子拎走,「顏色略深一點。啊,很完整呢。」

  我用力抓住盆子。

  「不是黑色的嗎?」

  「還沒有眼珠子。」

  「我多看一陣。」

  他拿出那份文件,給我在最後一項簽字。並以現金付賬。

  「我想帶走他。」

  「不可以的。這兒,」他指,「寫著:你無權取回嬰胎。」

  「為什麼?」

  「放棄了又何必可惜?拎出去不好。而且你要來無用。」

  難道你們有用嗎?

  不不不。

  我憤怒起來:

  「難道你們有用嗎?」

  忽地想起外面那兩個女人。

  「你們把客人不要的嬰胎,賣給中國人做補品!用藥材燉了湯來喝!」

  他面不改容地說:

  「我們不會這樣做。」

  但又無奈地:

  「你用個玻璃瓶子盛走吧——不過已搞爛了。沒有生命的。你不要亂動,剛做完手術,動作太大會流血不止。你現在先休息一下。喝杯熱鮮奶。」

  「把瓶子給我!」我淒喊。

  護士給我墊了特厚的衛生巾。

  我的身體仍淌血。但我抓緊了你——生怕你落入人家肚腹之中。也怕你被衝到馬桶去。更怕你被出賣。

  你不能被殺一次又一次。

  我聽得醫生在外頭說:

  「有些媽媽面對這種變化,不能平衡,產生很多『妄想』……」

  把你扔掉?

  放久了,你便變壞?發臭?滋生細菌?血的臭味好噁心?你化成膿?

  製成標本?醃作乾屍?

  埋在土裡?

  我慌亂了。來的時候,我以為自己是主人。但現在我成了你的奴隸。媽媽不知如何處置你。有點失措。我拎起那杯鮮奶。

  先呷一口,確定不太燙,沒傷著你。再呷一口,讓我咽喉暢順。我把你拎近嘴邊,忽地我嚥了一下唾液,又放下了——我是沒有經驗,沒吃過陌生的東西,不習慣而已。

  我再呷一口鮮奶,白色的微甜的液體順喉而下,但你在我嘴邊,又停頓了。

  我用力閉上眼睛——我看不見你,你看不見我。我猛地把你倒進口腔,再用鮮奶押送。歇斯底里。

  你很軟,很滑,一點腥味也沒有。你很乖,乖乖地回到我肚子中。

  媽媽不能把你生下來。但你回到我處,最——安——全——了。

  但自此,我無一夜安眠。

  每當肚子痛,便喝熱鮮奶……

  我辭去紀伊國屋書店的兼職,亦不再與同事們聯繫。

  英語專門學校畢業後,考進新阪急百貨公司營業部當職員。課長對我很滿意。調派至生鮮水果之部門。

  一年以後,我認識了倉田孝夫。

  倉田孝夫是東北山形特產「佐藤錦」櫻桃的批發代理人。來自仙台市。

  每年五月第二個星期日,是「母之日」。公司一早提供高級品作母親節日之禮盒。主銷紅脆香甜櫻桃。合作已有多年。

  我們首次約會,是代表公司營業部招待他。他卻領我到三十二番街,為我介紹仙台牛柳。

  三番街是我常去的平民化地下街,回憶太多。終而淡忘。三十二番街真天淵之別,它在Hankyu Grand Building三十二層,奢華的高樓。

  「由紀子小姐,你們說神戶及松阪牛是極上牛肉嗎?」

  「對呀,神戶的牛吃五穀、玉米,喝啤酒,所以肉質鮮嫩。」

  「但仙台的牛有飯後甜品,而且每日有專人擦背按摩一小時,令脂肪內滲,造成『雪花』,紅白相混,吃時全無渣滓,入口即溶化——仙台的牛柳比神戶和松阪還要名貴。」

  「吃什麼甜品?」

  「米雪糕好不好?」

  「哎——」我失笑,「我是問牛吃的甜品。」

  他也笑起來。然後煞有介事道:

  「佐藤錦。」

  「把大阪的媽媽也當母牛?」

  我覺得這位三十四歲,腰板挺直,走路很快的商人,好有趣。我們開始交往。

  我見過今井勇行。

  兩次。

  一次,我們坐汽車,經過浪速區的惠美須東,通天閣附近。Festival Gate在九七年夏天開幕的。很多人都湧到這個面積二十三萬平方米的娛樂城玩過山車、旋轉車和摩天塔……

  人還沒走近,已聽到淒厲的慘叫聲。十分刺激。

  我在人群中,見他摟著一個女孩的肩,排隊購票內進。

  我認得今井勇行是因為他的無袖白汗衣,抑或他白衣上的懶惰貓呢?我不知道。

  在日本,每天有一百萬個男孩穿白汗衣。人海茫茫,為什麼我可以一眼把他找出來呢?我不知道。

  但他身邊的女友,已經不是田島千裕,當然,也不是早川由紀子了。

  汽車駛過了娛樂城。

  那些尖叫仍是一陣一陣地傳過來——當中,一定有他的聲音吧。和她的聲音吧。他倆緊擁著吧。

  倉田孝夫問:

  「你想去坐過山車嗎?我陪你去。」

  「不,」我微笑,「那是小孩子的玩意。」

  「哦由紀子是個二十三歲的老人家!」他揶揄,「我豈不應該當祖父?」

  他公幹後回仙台,每隔一兩個星期,郵便局總會把一盒又一盒的山形「佐藤錦」送來我家——他忘了我本來就在生鮮水果部門工作,但也因為經驗,我和你外婆嘗得出他的禮物是極上品。經過嚴格挑選。顆粒和顏色完全一樣。

  後來,在紅櫻桃中間出現了一個指環……

  另外一次見到勇行,是在阪急電車上。向十三方向走的。也許他回家去了。

  車廂中人不多,沒坐滿,我離得遠遠的,一抬頭,又碰上了。說是沒緣分,又不盡然。但統共才只兩次吧。

  勇行的頭髮長長了,回覆我初見他時的長度。他戴上了音樂耳筒,不知聽什麼歌。

  他神色有點落寞,沒有女友在身邊的今井勇行,眼皮特別單,本來的單眼皮,特別憔悴。他望著地面,但沒有焦點。電車晃動著,他不動。全無舞感,樂聲空送。他似乎不快樂。還有小小的胡楂子,不太顯眼,小黑點——他的胡楂子長得很快,早晨剃了,黃昏便可長出來了。

  我沒有叫他。

  後來他無意地望向我這邊。我別過臉去。他沒有叫我。

  ——也許他是看不見我的。

  他望向我這邊,良久。仍是沒有焦點。

  今井勇行真是漂亮。可惜我們不屬於彼此。我兒,這是心底話。我感覺到肚子痛,便知你不安。你餓。

  盂蘭施餓鬼會之後,八月二十四日,我參與了寺廟的地藏盆。晚上,大家在河上放流燈,小小的燈籠,稱「精靈舟」。

  墮胎的媽媽們為歉疚、追憶、懷念、贖罪、補償……種種心事,後來化作一尊一尊「水子地藏」。長久供養。

  一位法師走過來,說了幾句話:

  「純真無垢,

  支離滅絕,

  釋放天然,

  如水似月。」

  燈籠於秋夜波光中掩映。蟬聲相送。我聽到蟲子叫,法師在我身邊走過去。

  彼岸有曼珠沙華。夜了,紅花變成天地一色的黑。

  在遠行前,我做了一件事——

  我到千日前的道具屋筋,訂造一個模型。

  這道具屋筋術道不太長,兩旁店舖共百多間。它之所以聞名,因此處以蠟或塑膠製作各種食物之樣本。吸引很多餐廳的老闆、遊客,和喜愛收集食物模型的人。

  他們造三文魚壽司、蕎麥麵、天婦羅、火鍋、意大利粉和御好燒……

  我向其中一家的老闆提出訂造條件:

  「我想造一客明石燒,八個,以紅漆木板上——每個丸子幫我放兩粒八爪魚肉。」

  「不是一粒嗎?」

  「是——兩——粒!」

  「奇怪呀。沒這樣的造法。」

  「有。」我堅持,「我吃過。」

  老闆搔搔他半禿的頭:

  「一顆眼睛是放不進兩個瞳仁的。」

  是的,這個我太明白了!

  「請你幫我忙吧——」

  「太挑剔了,丸子會裂的。」

  Have a nice time have a good day

  光り輝くひとときを

  have a nice time have a good day

  川の流れゐ街で

  流れ行く水に 想いを馳せて

  二人囁く限りない未來

  新しい戀か水面に搖れゐ

  波にきらめく愛の街

  Shining eyes祈り込めて

  新しいときを見ゐ

  我心中有道小河流過。

  「不會不會。」我哀求他,「你照造好嗎?感謝你了。記得放兩粒八爪魚肉呀。就像很努力地瞪大圓鼓鼓的眼睛——」

  「每個加五十圓才造。」他不情不願,「又費材料又花工夫。從沒這樣的要求的。」

  花在凋謝之前最美麗,但人卻在離別的一刻才多情。你不要取笑我們啊。

  我知道,這或者會是整條道具屋筋的奇怪笑話。

  兩個人之間的紀念品,總令局外人發笑—— 即使它是悲涼的。

  當我在難波走著,忽然,傳來一陣怪響。

  四下的男女連忙左顧右盼。

  原來是電子「求偶機」呢。

  一個女孩掏出那手掌大,橢圓型的小機器,在她身邊四點五公尺範圍內,也有一個男孩掏出他的「求偶機」。大家配合一下。

  二月才推出的新玩意,內銷連訂單已近一百萬了。男裝藍色,女裝粉紅色。每個人設定模式:「談心?」「一起唱卡拉OK?」或「追求?」只要在附近,有持同樣機器設定同樣模式的異性走過,便會同時感應,閃綠燈,發出訊號怪響,讓他倆看看是否匹配,可以發展。

  在人海中尋找另一半,又怎可依仗一個二千九百八十圓的電腦?

  「緣分」若如此便宜,人們又怎會受盡折磨?

  她和他的故事,是什麼樣的結局?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真正的「愛」是痛的。我忽然淚如泉湧,無力自控……

  我竟然走到802號「初戀情人偵探社」的門外。我找不到那個人。我只找到一間公司。曾經一度,我最恨這間公司了。

  我兒,媽媽雖捨不得你,但人生的路總是這樣。

  人隨腳走。

  路由心生。

  我到任何地方,遇上任何人,我都記得你是我和他一塊懸浮的血肉。

  仙台有「天道白衣大觀音」,一到埗,我必去祈求他保護你。照顧你。

  還有不動明王、四天王、地藏菩薩、佛祖……雖你列仙班,總是一位小地藏,多聽經多蒙保佑。

  有些媽媽立「水子地藏」,各改玄妙法號,像「早蕨童子」、「空禪童子」、「遠離惡語」、「清雪隨喜」、「無緣」、「長慕」、「無愁」、「聽濤」、「坐忘」、「遲日未醒」、「聽鈴無憂」……

  幸福嬰兒在春日柳絮下酣眠如貓。我兒,你以花崗麻石為身首,五官樸拙,不笑不哭,不言不語,不吵不鬧,不眠不休,不貪不戀……堅強地化作地藏。

  我給你改作「貓柳春眠」,你一定明白我心意。

  往後,我自關西至東北,走過每間寺廟,燃點香火,用力拍掌,搖動響鈴的繩索,你若聽見,遙遙示意,媽媽雖漂泊,心靈也會知道。

  我會做四萬六千日功德。

  世無天長地久,終亦雨打風吹。惟有無情,方至多情。

  夜夜風清月朗,辰光靜好,心事清盈。我與你永恆相知,不會寂寞。

  保重保重。

  保重。

  早川由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