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外面的家常館裡。
四個人圍坐一張方桌,三個淡定一個窘迫,氣氛分外詭異。
尹三生肯定是那個最淡定的人,因他對人對事一向表現的溫和而興致缺缺。
言女女也淡定,她對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向來沒什麼話好講。
至於對面的兩個。
申妄也一副沒事人的樣把肉夾到銘雙的碗裡,銘雙則捧著碗猛啃白飯,臉色潮紅。她的臉皮不是一般的薄啊,到現在還惦記著走廊上的事。
碗裡的肉越堆越多,飯卻很快要見了底。
申妄也皺眉,道:「吃肉。」
銘雙搖頭,嘴裡包著飯,鼓著臉沒法說話。
申妄也托腮,好整以暇地看她又強行塞了兩口飯後,淡淡地說:「你的胸部需要。」
「咳咳咳……!」銘雙咳的臉都青了,死死地瞪著申妄也,眼裡寫著「老紙就是平胸腫麼了腫麼了=皿=!」然後……默默地吃了肉。
這邊,三生舀了一勺宮保雞丁到女女的碗裡,女女把花生米一粒一粒地挑出來又放三生碗裡,三生也不反抗,她夾一粒他吃一粒。
嗯,那什麼,犬科類的動物貌似都很愛吃這種土地里長出來的脆脆的東西 = =。
一頓飯吃的詭異至極。
而飯前,他們都有作非常官方的自我介紹。
和言女女同寢的師姐叫銘雙,是初二生,卻只大女女三歲,今年才十二,因為頭腦聰明,小學連跳兩級。
同行的申妄也已經十七歲了,卻硬是擠進了初中三年級,說的好聽點是方便看著銘雙,直白點就是——笨啊,腦子不夠用,成績極差,還要銘雙給他補習。
這也許是這些家族後人的通病,四肢發達頭腦簡單= =。
其實從走廊裡第一次見面起,尹三生和申妄也就認出來對方的身份,或者說,嗅出了味道。他們彼此心照不宣,沒有互相揭露,為了各自身邊守護的人,雖然遲早是要知道的。
回學校的路上女女才發現,申妄也其實長的很高。之前來餐館的時候她和三生走在前面,所以沒有注意到,現下正走在那兩人身後,一下子就看了出來。
女女側頭問三生:「狗狗,你多高?」
三生想了想:「173吧。」
「……」
怎麼又長了?!你是13歲麼你是麼?!!
再往前一望,那個申妄也至少也有一百八十公分以上,旁邊的銘雙雖然矮他一個頭,但少說也是一百五十公分左右。
129公分的言女女倍感壓力,她個九歲的娃長著六七歲的體格,實在是很不堪啊。
走到宿舍時看見人頭攢動,樓道里分外熱鬧。這個時間學生大多都回了學校。
宿舍樓入口在「凹」的中間,一樓走廊的正中央,向左向右分別是女生和男生樓的樓梯口。所以常常可以看見有情侶在此以各種熱情姿態道別,又或者是三五成群的雌性團體集結在走廊裡的某處聊天,而她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每每有男生路過就裝作很隨意的撩頭髮然後自以為嬌俏地和朋友笑罵。
這年頭,餓的不止有男人,女人也是飢 渴的。
到了左側樓梯口,三生停了下來,和女女道別。女女有些不甘不願地拉著他的手腕,彆扭地嘀咕了一句:「我怕睡不著……」
從來都是抱著三生呼呼大睡,如今要開始每晚抱著被子睡,女女很不習慣。
三生莞爾,眼睛亮亮地說:「習慣就好。」
這兩個人倒是溫柔含蓄,而那邊廂,另一對的言行則異常的……囧。
申妄也頭也不回地抬腳繼續往樓上走,兩手往口袋裡一插,完全不理會身後人的叫罵。而銘雙拼了老命地抱著申妄也的胳膊,死拉活拽地阻止他繼續往上。
「妄也你不准上去上面是女生宿舍女生宿舍啊啊啊你給我停下停下來!」雙腳蹬著階梯使力,死命地想把人往回拉,但對方像山一樣紋絲不動,不反抗也不掙扎,甚至慢慢一步步往上挪動著。
銘雙急了,大吼:「你以為這裡是家裡啊?誰要和你一起睡!」一吼完她就囧了,無數的視線射過來,帶著各種「哦哦原來你們已經睡在一起了啊」的看好戲的眼神,看的銘雙面紅耳赤無比窘迫。
再抬頭,卻見申妄也那個混蛋終於肯回頭看她,眼睛嘴角都是笑意,看在銘雙眼裡分外欠扁。
申妄也說:「銘小雙,你親我一下。」
小雙同學聽的一愣:「吶尼?!」
「親了我就不上去。」
「……」無恥,下流,不要臉,耍流氓……心裡嘰裡咕嚕罵了一遍,結果一句都沒敢罵出來,反倒是耳根子紅了個透。銘雙抓著他手臂的手暗暗使力一掐,可惜,對方皮糙肉厚,不痛不癢。
眼見他家銘小雙沒有動作,申妄也作勢回頭要往上走,嚇得銘雙立刻使勁拉住他,口齒不清地含糊了一句:「qi、親……!我我我親……就是了TUT!」
申妄也強忍住得逞的笑意,一臉淡定地回過頭說:「不准親臉。」上次沒說清楚就讓她逃避開了嘴巴,這次學乖了,先申明一次。
銘雙一聽,氣的就要大叫時,見對方眉毛一挑就要轉身,立馬說:「不要臉就不要臉!」說的太急,把「不親臉」給說錯了,囧的她直想一頭撞死。
申妄也忍著想狠狠蹂躪她頭髮和臉頰的衝動,壓低身子,湊近臉看著她親。
銘小雙同學是又急又氣又羞又憤,眼睛一閉,踮著腳嘟著嘴用力一親,一口親在申妄也的鼻子上,把申妄也親的愣在原地。
銘雙逮著對方發愣的機會,大吼一句「親也親了說話算數!」然後拉著看了整場好戲的言女女往樓上跑。
等銘雙已經擦肩而過火急火燎地跑的沒影了,申妄也才回過神,站直身體,怔怔地摸了摸殘留著熱度的鼻子,片刻後,拳頭抵著眉,終於克制不住地笑了出來。
真是,敗給她了。
「青梅竹馬?」
回寢室後,女女突然問了這麼一句,銘雙反應了半天才明白原來是在問自己。
「呃……算,也不算吧。」
「哦。」女女也只是因為剛才的事好心情的好奇一下,但也僅限於這麼多了,畢竟才認識不到一天的人,她對別人的人際關係沒有太多的興趣。
晚上洗澡的時候,兩人被迫一起共浴。原因是,學校臨時通知今天維修水管,熱水只供應四十分鐘。
女生多少都有點矜持,更何況她們接觸還不到一天。兩個人在寢室的浴室裡背對背脫著衣服,沒有說話,衣物摩擦的聲響反而凸顯著尷尬與安靜。
女女掛好衣服後伸手去拿花灑,可是腳一墊手一伸她就囧了。
她……她不夠高!啊啊啊!!
銘雙一轉身就看見言女女小朋友無比尷尬地站在那裡,仰頭死盯著花灑。察覺到視線後女女回頭看向銘雙,而後又快速地移開視線,卻掩藏不住紅透的耳朵。
銘雙沒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女女怒瞪,抿著嘴又不知如何開口。又不是她想長的這麼……這麼袖珍的=皿=!
銘雙見她不高興了,立刻繃住臉忍著笑,伸手幫她取下花灑,一邊安慰道:「你還小,發育遲緩而已。」
女女聽了這話,打量了一遍這位一百五十公分的女生,視線從她臉上移至胸部,半晌後開口到:「你也很遲緩。」都150了還沒長胸。
「……」銘雙內流,胸小不是她的錯啊TUT!
遞交花灑時,兩人視線交錯,相互盯著對方的胸部一看,真是平胸見平胸,雙眼淚朦朧啊。最後,她們看著對方一起笑了起來。
就像男人的友誼是拳頭或者啤酒,女人的友誼也很簡單,一個笑容,一句問話,又或是某一個相似點。如此而已。
洗澡的時候,銘雙憋不住好奇,問道:「你胸前的傷是……?」
女女應聲低頭看了一眼,不在意地說:「之前不小心傷到的,沒什麼大礙。」
銘雙汗顏。她的視力正常,看的出那不是什麼小傷,況且對方還是這麼小的孩子。
不過,言女女算是她見過的所有同齡人裡最冷靜成熟的了,除了體格過分□,有時候甚至覺得她的心智已經發育到十七八歲的狀態了。
「女孩子有那麼顯眼的傷總是不好的。」銘雙感嘆了一句。
「還好。」頓了頓,女女垂下眼,「嗯……也的確不喜歡。」
「是吧。」以為是在附和她的感嘆,銘雙回應著。
女女卻說:「狗狗每次看見都會露出內疚的表情,我不喜歡。」
「誒?」銘雙詫異,「好人性的狗狗!什麼品種?」
「……」知道對方理解錯了,女女解釋著,「是尹三生,和我一起的那個人,我習慣這麼叫他。」
「……哦。」這愛稱取的可真是……可愛啊=。=
女女突然一臉認真地對銘雙說:「你不准這麼叫他。」「狗狗」是她個人的專屬名。
銘雙一愣,而後笑著揉了揉眼前這個小女孩濕漉漉的頭髮,覺得她的佔有慾和她取的名字一樣讓人覺得可愛。
「是是!」
女女對於她的這個動作露出一臉的「不要把我當小孩子!」的不滿,可心裡卻是不討厭的。
她不討厭這個人。討厭就像喜歡一樣,往往說不上為什麼。
或許是因為她的直率;或許是她和申妄也之間表面暴躁實則親暱的舉動讓她覺得親切而熟悉;又或許,或許是因為她散發著一股很淡很淡卻不容忽視的寂寞,那寂寞的感覺,很像三生。
看著她仰起臉沖掉頭髮上的泡沫,水漫過臉部輪廓,沿著纖白的脖頸一路往下,邁過鎖骨,胸線,小腹,最後落地。
沖淨後,往後退了一步,抹了把臉,銘雙看向女女,見她一直盯著自己看,於是抬了抬眉毛,「嗯?」了一聲。
女女回過神,走過去沖水,一邊隨口問了句「你家很近吧」以此化解方才的尷尬。
「……不,很遠。」
女女詫異,揉著泡沫的手頓了頓。
按理說,一般本地人都會選擇離家較近的地方讀書,所以她這一句問話純粹只是想要得到一個「嗯」而已。
不過想想也是,也會有少數的學生在離家較遠的學校上學,而他們往往也會選擇寄宿制學校。
女女這樣理解著,又問了句:「哦,所以才住學校?」
背後卻沒了聲音。
只剩水流聲漫過耳際,以及濺落在地面像搓揉著塑料紙一樣的聲響。
女女回過身一看,而後怔住。
雖然極短,但她仍是看見了銘雙眼裡一閃而過的情緒。
像是墨水低濺在濕潤的白衫上,濃烈而厚重的寂寞,一瞬間化開。
銘雙斂去情緒,笑容清清淡淡。
她說:「我只是,不想回家而已。」
七歲以前,銘雙都是住在養父母家中的,直到七歲那年,有個高大的陌生男人接走了她,告訴她:「雙雙,我是你爸爸。」
那瞬間,銘雙腦海裡閃過的第一句問話是:「你拋棄了我?」可是她沒有問出來,不敢問出來。
她對這個憑空冒出來的父親,有著說不上的恐懼與排斥。
銘雙家姓錢,生父錢天海是個資本家,母親許柔則是個標準的家庭主婦。這些都是銘雙到了錢家才知道的,她還知道錢家很有錢,還知道她還有個哥哥和弟弟。
哥哥錢林下半身癱瘓,只能一輩子坐在輪椅上過日子,雖然能聽能看,卻不能說話。弟弟錢青才三歲,卻很愛捉弄她,恐嚇她,讓她滾蛋。
很後來很後來她才知道,原來錢家在她出身以前其實並不富有,錢天海白手起家,為了資金和許柔結婚,好不容易掙了些錢,錢天海決定生個孩子。
錢家祖上是地主,有很重的重男輕女情節。而兩人第一胎就是個兒子,這件事讓錢家非常激動,只是沒想到,生下來的卻是個半身不遂加啞巴的殘廢。
其實錢林很聰明,甚至比他爸還有頭腦,只可惜不能說話,也不能傳宗接代。無奈之下兩人決定生第二個小孩,但天不遂人願,第二胎是個女孩,名錢雙,也就是現在的銘雙。
錢家重男輕女的程度是別人所無法想像的,他們甚至寧可不要這個小孩,因為對他們來說,女人除了持家,沒有別的作用。於是,錢天海不顧許柔的意願,執意把不到半歲的女兒送給了一對不能生育的夫婦朋友。他答應妻子,等他們再生個兒子,再掙多點錢時,就把女兒接回來。
後來,錢天海終於不負眾望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掙到了這輩子也用不完的錢,也生了個健全的兒子。他還了妻子的願,接回了女兒錢雙。
「雙雙,你姓錢,叫錢雙。」錢天海抱著女兒一句一句講給她聽。
銘雙搖頭,一臉認真地說:「爸爸說我叫銘雙。我不姓錢。」
錢天海的臉一下子黑了,聲音跟著冷了下來:「你記住,從今天起,我才是你爸爸,而你,姓錢,名雙。」然後,從此,他再也沒有抱過她。
錢天海非常討厭哭哭啼啼的女人,而銘雙從到錢家那天起就經常哭,被弟弟錢青欺負的時候哭,走路摔倒的時候也哭。
銘雙從小走路就愛跌倒,膝蓋和手肘上總是常年掛著彩。以前養父母會疼她,安慰她,一聲聲溫柔地告訴她:「小雙乖,吹吹就不疼了。」
而現在,沒有人關心她。她的父親總是對她皺緊了眉頭,母親不敢當著丈夫的面來抱她,弟弟會笑她,哥哥也遠遠地看著她。
於是她只能哭,非常委屈的哭,不知道除了哭還能怎樣宣洩內心翻湧的酸澀情感。
錢天海很頭疼,但因為覺得虧欠她很多又不好開口責備。無奈之下,他跑去傳聞中的那個申家買了一個小孩。
一是考慮到自己現在家底厚了,難免有些商場上的仇家,他不想那些人有機會藉著自己的孩子做把柄要挾他;二是想找個年齡差不多大的小孩兒陪著女兒,讓她少哭少煩他。
多麼利益而可笑。
就在銘雙八歲生日那天,父親送給她一個乖張的少年,告訴她:「雙雙,他叫申妄也,以後的二十年他都會陪著你,保護你。」
銘雙看不清那人的臉,雖然背著光,卻能感覺到那個少年對自己毫不掩飾的厭惡與敵意,那種□裸的排斥讓她害怕。
為什麼呢,為什麼所有人都不喜歡她?
她看向偉岸而陌生的父親,帶著哭腔問他:「你不要我了麼?」
錢天海見她又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頭疼地揉著太陽穴。他嘆口氣,拍拍申妄也的肩膀,對他說:「你的任務,就是不要讓他哭。」語氣裡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背光的少年幾不可見的蹙了下眉。
待錢天海走後,申妄也伸手握住銘雙瘦弱的肩膀,那力道讓她痛的皺眉。
他俯身,湊近臉,兩人四目相對呼吸相撞,聲音清晰可見。
他緊緊地盯著她,目帶仇視,語氣冰冷地威脅道:「你再哭,我就咬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