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我瞧著頂頂面熟的少年白袍小將在戰場上被鳳朝聞一槊給砸下馬來,大陳眾將合力將他搶了回去.
太子殿下回營之後心情頗好。
我在帥帳外堵著田秉清旁敲側擊:「殿下對這位白袍小將起了愛材之心了?」
田秉清瞪著我,一幅朽木不可雕的樣子,繞過我徑自端著茶水進去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又反省最近凡事總是順著太子殿下,並未一意孤行做出激烈的抗議之舉,也不知道哪裡惹著了這兩個性格古怪的主僕,導致今日都對我不陰不陽。
武恪牽著戰馬目不斜視從帥帳前走過,被我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袖子:「將軍哪裡去?」
他奮力從我手中掙脫了自己的袖子:「涮馬。」脖子朝著另一邊扭過去,吝嗇的不肯多瞧我一眼。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其實我忘記說了,武恪將軍長的極是標致,比之大陳國那位白袍小將更多了幾分陰柔之氣,偏行軍布陣又厲害無比,真教人感慨一聲造化無常。
我去年仗著鳳朝聞的偏袒,時時處處欺負他,與同事關系搞僵,其實也是一件不智的事情。比如當上司厭惡你的時候,很容易變成個孤家寡人,連個抱怨上司脾氣古怪難侍候的人都沒有。
如今我就不好意思跟他說,因為不想看到太子殿下主僕倆陰陽怪氣的臉而不想進帥帳。
我朝他的後腦勺笑笑:「武將軍,我也想去湊個熱鬧。」他雖沒瞧見,雖歸禮數是不錯的。
武恪悶聲不吭牽著戰馬往前走,我在後面緊緊跟隨,試著起了幾個話頭都未曾成功提起他的興趣,迫不得已做了啞巴。
營外有條小河,武恪去的時候,那裡有一排排剛從戰場之上下來的戰馬,遠處三三兩兩散著些兵士,河裡正有六七個光著膀子的男子奮力幹活,濺起的水珠子順著蜜色賁張的碩肌滴滴往下落,我瞧得呆住,武恪冷冷諷刺「把口水擦擦吧。」
……其實我是覺得那幾個光著膀子的年輕男子瞧著有些眼熟罷了。
我本著不計小惡的博大胸懷,忽視了武恪這一惡意挑釁,從他手裡搶了馬韁過來,微微一笑:「我替將軍去涮馬。」趟水往涮馬的那幫人面前走了過去。
那些人見了我,仿佛空氣瞬間僵住了,都板著一張臉奮力的涮起馬來,其中一名高瘦的年輕男子陰陽怪氣道:「喲,我以為這是誰啊,原來是廣武將軍啊,難得將軍有空跑來涮馬。」
我以為,今日出行沒瞧黃歷,先有太子殿下主僕,又有這些涮馬的僕役,對著我的口氣都奇怪的緊。
旁邊有人小聲勸說:「蘇仁,別多嘴!你當這是大陳啊?」
這個名字在我腦子裡轟然炸開,仿佛有什麼事情呼之欲出,我勉強笑笑:「那個……廣武將軍是誰?」
那個名叫蘇仁的諷刺道:「大陳的廣武將軍安小郎,你裝什麼傻呢?」鄙視之意一望而知。
一瞬間我覺得血液逆流,腦中萬馬奔騰,無數念頭紛沓而至,全身如墜冰窟,往日在營中與大齊東宮之中受到的奇怪的眼神都有了解釋。茫然四顧,四周三三兩兩身著齊軍服飾的軍卒們正立在岸邊不遠處盯著這幾個人幹活。
見他們停了下來,遠處一名兵卒提著鞭子遙遙喝道:「還不快涮,偷什麼懶?」
武恪從遠處幾步跨過來,雙目之中盡是驚駭之色:「你們跟她說了什麼?」一把握住了我的胳膊:「安小郎,你怎麼樣了?怎麼臉白的跟鬼一樣?」
那幾個人都迷惑不解的瞧著我,我覺得自己還是辯解一下的好,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這裡有點糊塗。」真的勇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自已的糊塗。
蘇仁並不曾露出敬佩勇士的神情,令我十分的挫敗。他反倒驚呼一聲:「難道是黃河谷一役敲壞了腦子?」又指著武恪叫:「都是你砸了他一錘子……這會裝什麼好人?」
我其實一直不曾問過自己被何人所砸。
腦袋被人砸了,要麼敵人要麼同事。
被敵人砸了說明我是個無能之輩,敗軍之將,怎好四處宣揚?
被自己人暗算只能說明我不得人心,連自已人也會抽冷子砸我一錘子。
只要不是被鳳朝聞一錘子砸糊塗了,其余人等都不是大問題。
今日我覺得我的世界何其混亂。 晚上不可避免的做起了噩夢,驚醒的時候身邊並沒有人,帳內光線極暗,月華順著帳簾的一角微透一隙,仿佛有什麼久遠的回憶正在蘇醒,我鬼使神差從枕下摸出榻上被褥下面摸出一把匕首,似乎是一種習慣,向著自己的大腿扎了下去,只聽一聲暴喝:「你做什麼?」已有人從陰影之中撲了過來。
我大驚,匕首已經扎了下去,只聽得一聲慘叫,我反倒被嚇了一跳,全然驚醒,丟了匕首跳了起來去點燈,等到燈火亮起來,這才發現鳳朝聞的手掌心已經被匕首穿透……我捂著臉,無從解釋……
真的是睡糊塗了。
他怒瞪我一眼,「你是想行刺本宮麼?還不快去拿藥跟棉布來包扎。」
我覺得,曾經有個人,也是如此暴怒,對我非罵即打,可是記憶之中卻全無懼怕的感覺。我默默拿了藥棉,撥了匕首來包扎,抬頭瞧瞧鳳朝聞英挺的五官,一句話脫口而出:「殿下,你生起氣來真像我爹!」
太子殿下雙目怒瞪,活像我這一刀扎的不是他的手,而是他的心肝,還是血淋淋的那種。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不過我爹長啥樣,我還真想不起來。
半晌他才道:「你全都想起來了?」說不出高興還是不高興。
我搖搖頭,直起身來准備繞過他去睡覺,卻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那是什麼?」低頭去瞧,白色羅褲的大腿面上正有血層層洇開,想是那把匕首甚利,不但扎透了他的手掌心,而且在我腿上扎了個洞。
他忽然之間暴怒:「難道你感覺不到疼嗎?」
我無辜的瞧著他,不明白他為何忽然之間生這麼大氣。
他越發的氣惱,一把扯下了羅褲,我驚呼一聲,已經被他牢牢抓住了胳膊,然後……我駭然發現自己冒著血的地方還有幾處清晰的疤痕……
鳳朝聞也呆呆瞧著我腿上的傷處,忽然之間就抬頭深深瞧了我一眼。
我說不上來那種眼神裡所蘊含的東西,但我確信曾有人這樣瞧過我。
我指著他的臉,一句話就冒了出來:「殿下你瞧你瞧,你越來越像我爹了……」
他的一張俊臉全黑了,拿過藥棉重重的替我包扎了起來,不過越到後來手下越輕,但臉依舊是又黑又臭。
我只好安慰他:「其實殿下你肯定比我爹年輕英俊許多……」
他瞧著我的眼光好像要殺人!
不過第二天我還是完好無損的從帥帳裡爬了出來。真不容易。
從前我不知道真相,昨晚一夜之後,腦中漸漸清明,雖然並不曾想起過去全容貌,可是眼睜睜瞧著國破家亡並非什麼賞心樂事。陣前殺敵其實與我一介俘虜並無多大關系,趁著鳳朝聞出征,我摸到了關押俘虜的地方。
守衛顯然見過我跟著鳳朝聞四下轉悠,對我並未多加阻攔,我摸進去的時候,十幾個年輕的男子正在那裡大聲嚷嚷,都在賭著到底是大陳勝還是大齊勝,這樣高昂激烈的情緒,一點不像即將國破家亡的亡國奴,我覺得很是愕然。
怎麼還有人能像我一樣做到厚顏無恥的活在這世上,只關心自己的衣食溫飽?
蘇仁最早瞧到我,立即叫道:「趙勇趙勇,你家那只叛國的猴子來了。」
我立即被一個高壯的年輕男子拉了過去,被按著緊挨著他坐了下來。
他將我上下細細打量一番,終於長出了一口氣:「總算還活著,氣色也不錯,除了糊塗點不大認人,也沒別的大毛病。」
我的心一下落到了實處,本來叛國叛的非常忐忑,可是瞧見他們這樣子待我,又覺得沒節操不愛國之類的也不是什麼大毛病。
被同類排斥,做一個非主流是要有巨大的勇氣的,我並非那種勇敢的人,還是小心活在主流社會比較安全。
蘇仁嘿嘿一笑,惡毒的朝著一笑:「趙勇,你當然看不出你家這只猴子的大病了,他如今可有大病……能從齊太子的床上全乎著爬下來……嘿嘿……」
我紅了臉,狠狠踹了他一腳,他殺豬般的慘叫了起來,坐著的人哄堂大笑。
趙勇也瞪著他:「安小郎糊裡糊塗在齊太子帳內養傷,那是齊太子仁厚,你可別想歪了。」蘇仁怪笑著朝後退了兩步,趙勇又道:「就算安小郎有什麼想法,但齊太子那樣的人,肯定不會讓小郎如願的……就算他再長的風流俊俏十倍也沒用……」
我瞪著趙勇……哥哥你是大齊人吧?
帳內坐著的人一時拍桌子捶凳,笑得好不歡快。
大約是我在鳳朝聞帳中呆的太久了,不聞世事,竟然不知道亡國也能亡得這麼歡樂的。
我自己無恥的毫無底限,沒有忠君愛國情懷也就算了,怎麼這裡還有一幫毫無節操的混蛋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