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山之地,乃是大陳帝陵。
大陳帝陵西南角原是大陳太祖皇帝劃出來的開國功臣喪葬之地。只因連年混戰之下,想要遷回祖籍喪葬的朝廷重臣不能實現這一葉落歸根的願望,太祖皇帝索性在帝陵腳下劃出一塊地方來,百年之後,君臣也好時常親近親近。
爹爹與晏伯伯生前是先帝倚仗的臣子,先帝建陵之時,已有風水師在帝陵之下替他們相中了百年安身之處,點穴破土,毗鄰而居。
我與童伯到達墳前之時,碰巧遇到了前來祭祀的晏平。
他也許對在此地瞧見我頗為驚異,祭祀完了之後便一路走了過來。童伯遠遠瞧見他便如臨大敵:「晏家小子怎麼來了?這小子別瞧著一副溫文無害的模樣,其實就跟他那老爹一樣心眼多,小郎千萬別再信他!」
我邊跪趴在爹爹墳頭撥草,邊嗔他:「童伯,你到底多久沒來給爹爹撥撥草了,瞧瞧他墳頭的草都長這麼高了?」
他分神來瞧我,連忙喊:「小郎小郎,裙子弄髒了,你真是穿起來不說話,瞧著還是個漂亮小姑娘,一說話一幹活完全是只野猴子!」
我委屈的反問:「有我這麼標致的猴子嗎?」
鳳朝聞賜我的那些貼身宮女們真不賴,這幾個月養下來,日日洗洗涮涮抹抹擦擦,有時候我摸著自己身上的皮膚都偷偷直樂,簡直像從別人身上偷扒了一件皮子回來,滋潤的過份。
童伯瞪著我,又氣又笑:「你爬樹摘果稍遜猴子一籌,又沒有它們那一身皮衣保暖,我瞧著你呀,連猴子都不如!」
我摸了摸墳頭:「爹呀,童伯說你女兒連猴子也不如,你快爬起來打他!」
童伯且笑且歎,連眼淚都下來了:「老爺指不定就被你氣得爬了起來呢!」轉頭在面上拭了一把,余光瞄見漸行漸近的晏平,回頭又無奈的喊了起來:「你瞧瞧你那十根手指頭,也不知道在宮裡陛下怎麼養的,打從出生起就沒這麼白嫩過,這草三年也沒撥過了,還是讓我來吧!」
從前是童伯跟爹爹兩個大老爺們養著我,能洗乾淨手臉就不錯了,幾時見過他們替我擦過香脂了?
聽他這口氣是全然的埋怨,可是細一品,怎麼感覺他在誇鳳朝聞一樣?
童伯跪爬了過來,幫我撥著墳頭草:「葬了老爺之後,三年中我老頭子也不曾來過老爺墳上,一則傷心,二則沒臉見老爺,說好了要好好護著你平平安安活下去,可是轉眼我就將你弄丟了……」
他又哭了起來。
我心中不忍,從昨天到現在,我已經引得他哭了好多次,眼瞧著晏平近了,連忙將隨身的帕子塞進他手裡,「童伯,晏小狐狸來了,這麼大年紀還哭,讓他瞧見了笑話!」
說起來,隨身揣塊帕子也是最近幾月在鳳朝聞身邊養成的習慣。
我好像不知不覺中已經改變了許多。
晏平到的時候,我們正撥的起勁,他捋袖子也要來幫忙,我連忙制止:「晏將軍,別!您可別,仔細弄髒了手!」
他尷尬的站在原地:「小逸,能不能不要這麼客氣?!」
我百忙之中朝他一笑:「將軍有所不知,我爹生前最不喜歡的就是你,我怕你動了他頭上青草,回頭他晚上去找你麻煩,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他的臉色霎那慘白,我頗感無奈且歉然:「我不過實話實話,委實不知將軍怕鬼!」
他搖搖頭。並不再說什麼。
撥完了草,我累的半死,靠在石碑上,低低抱怨:「爹啊,真是累死我了,看來以後我得常來瞧瞧你,免得你頭上長這麼多草。」
太陽真好,如果不是幾步之外晏平杵在那,我真有睡一覺的打算。
祭祀完畢,童伯收拾了空籃子喊:「小姐,下山吧!」
他這會倒改過來了,當著晏平的面,氣呼呼瞪著他,沒一點笑意。
我吊兒郎當朝爹爹揮揮手:「爹啊,以後有空我再來陪你,不過百年之後我怕不能住你這兒了,你這兒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隨便住進來的。」
又一想,大陳都已經亡國了,現在這座山是想怎麼住就怎麼住,再沒人管了,連忙朝童伯建議:「童伯,不如我們百年之後都葬在這裡來陪爹爹吧?
童伯腳下一個踉蹌:「小姐,你百年之後是要葬到夫家墓地裡去的。老頭子我倒可以來陪陪老爺!」
我瞪著他,再瞧一眼緊跟著的晏平,悻悻然住了口。
晏平不失時機上前兩步:「其實,你也可以葬在這左近的。」雙目炯炯似賊子:「陛下終於赦了你了?」
爹爹的左邊正葬著他爹晏伯伯。
我搖搖頭:「你家墳地我還真高攀不起!」又高高興興與他分說:「在宮裡住著挺好,住陛下的床,吃陛下的飯,有時候逗逗陛下取取樂,你瞧瞧我是不是比剛回來胖多了?」
他苦笑道:「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吧?」
我提著裙子一步步小心走在山徑之上,聞言大是詫異:「我原不原諒你,會影響你喝水吃飯過日子當將軍?」
他瞪著我,再想不到我能說出這樣的話。
我索性停了下來,瞪著他,「你不會以為,我如今還抱著從前那種傻念頭,還要對一個人巴心巴肺的好吧?」
童伯回頭來瞧,我朝他一笑:「童伯您先走,我跟晏將軍說叨說叨!」
他不滿的瞪一眼晏平,拖長了調子:「小姐,晏家這小子不是好人,您可得小心著些!」
在晏平極為難看的臉色之下,我還是乖乖點點頭:「放心啦,我會小心的!」
他這才提著空籃子先下山了。
等童伯走出了十來米,晏平終於低低道:「我以為,就算是別人變了,你也不會改變的。」
「會一直對你好嗎?要我叫你媳婦兒嗎?」
他猛然抬起頭來,面上全是驚喜,可是觸及我嘲諷的目光,又黯淡了下去。
「我不知道你是女子,我不知道的!」
我撓撓頭,只覺此事在我心裡早已化塵化土,可是面前這個人巴巴跑到我面前來,一改過去多年傲骨,非要將這下身塵土重新扒拉出來。
「知道了又如何?娶我麼?」
他的目光直直盯著我,向來溫潤的眸子裡全是堅定:「是,如果早知道你是女子,我就不會掙扎地麼久,不會懷疑自己是斷袖……不會……不會對你那樣了……」
我自嘲一笑:「假如知道我是女子,在船上我親你的時候,是不是就不會惡心?實施起美人計來就更順手了?」
他如玉的面孔立時漲得通紅,「我……我爹說……」
我點點頭:「對啊,你一向都聽你爹的話,聽十成十,你明知道我癡心一片,還肯去施美男計,你真是個孝順的兒子!」
他的面上全是痛苦的神色,落在我眼中卻無端覺得暢快。
我慘然一笑,心中全是恨意:「知道你跟秦玉箏卿卿我我的時候我在做什麼嗎?我正求著我中了巨毒的爹爹,求他同意你我在一起,當場將他氣得氣絕身亡!」
當年之事,我從來不願意告訴別人,從來不敢放在陽光下晾曬,可是今天,我忽然想要告訴這個口口聲聲說要娶我的男人這些事。
雖然爹爹中了毒,皇太后的手段向來百發百中,可是在內心深處,我總記得爹爹噴在我臉上的那口血。
滾燙的心頭血,一生都擦不掉抹不去。
我想,我始終不能原諒的不是晏平,只是我自己。
他大大倒退了一步,眼中全是不能置信,我再上前一步,緊緊盯著他的眼睛,嘲諷一笑:「我氣死了自己的爹爹,冒著大雨前去找你的時候,你賞了我結結實實一掌,我一直都記得!」
他面上是深深的絕望與痛楚還有憐惜,曾經我搏盡一切想要換取的憐惜。
可是如今,我棄如敝履。
他伸出手來,似乎想要扶著我的肩,又遲疑的退了回去:「對不起,我不知道……」
我只覺自己面孔猙獰,這樣不利於混吃混和,於是微微一怎笑:「你不必對不起,晏伯伯有大志向,投敵叛國,可是我爹卻想要忠義兩全,從前不過是我癡心妄想而已!我只是自作孽,還容不到你來可憐!」
他急急解釋:「不,從前你不是一廂情願,我只是一直不知道你是女子……我爹爹他一生征戰,連年戰火,山河破碎,他只想看到天下一統,可是你也知道秦輝扶不上牆,哪有賢明君主之風?」
「你說的也對,爹爹雖然嘔心瀝血的輔佐,但小皇帝的確難當大任。晏伯伯愛這如畫江山,爹爹卻只想替先帝守住這大陳天下,各為其主,我本來就無從怨起!」
我轉身往下走,晏平在後面大聲道:「小逸,我是真心向你求親的。陛下宮中妃嬪眾多,他……他又……你留在他身邊,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我轉頭迎著刺目的陽光,指著爹爹墳頭的方向微笑:「好啊,你就向我爹提親吧,只要他能從墳裡爬出來同意這門親事,我自然嫁你!」
他失魂落魄立在原地,我走了很遠,回頭去瞧,還能瞧見他的身影,漸行漸遠。
到家的時候,娥黃他們已經回來了,一臉的沮喪。
不等我問明今天買酒的盈利,他們已經撲通跪了下來:「姑娘,車翻了,酒壇子全碎了!」
……
我總覺得是皇帝陛下派人砸了我的賣酒攤子,不然,憑這四個人的身手,難道連個小車都推不住?
娥黃聽了我的懷疑,遲疑道:「姑娘,要不你進宮去問問陛下?」
我懷疑她有唆使我入宮的嫌疑,揪了她的耳朵氣的幾乎要跳起來:「你個吃裡扒外的丫頭!」想起她本來就是鳳朝聞的宮女,我其實既沒發過她一分月例銀子,又不是她的正經主子,這「吃裡扒外」四個字實在無從談起,只得撒了手。
正在院裡走來走去生悶氣,田秉清帶著一幫宮人提著朱漆食盒來了。
他二話不說,將那些朱漆食盒擺開,裡面全是我喜歡的菜色,香辣小蝦,冰糖肘子……香味一陣一陣往鼻子裡竄。
我方才的憤怒隨著這食物的香氣一點一點的軟化了。
「陛下有旨,賞安姑娘御膳……」我撲上去就要咬兩口,被四個宮女使勁按住:「姑娘,姑娘,還沒聽完旨意呢!」
「陛下賞安姑娘御膳聞聞香,另賜湯藥一副飲下,調理身子!」田秉清飛快的念完這句話,好像跟我有仇一樣,指揮著宮人七手八腳將剛剛擺開的御膳重新裝進了朱漆食盒,只留下一碗湯藥,撒丫子飛奔而去。
我……
鳳朝聞你是跟我有仇吧?
我跳起來嚷嚷:「今晚我一定要進宮,現在就在進宮,娥黃,我的玉佩呢,拿出來我要去闖宮門!我要當面去問問他,士可殺不可辱……」
娥黃顫抖著雙肩連連應承:「我這就去拿,姑娘你等等!」一路飛奔著往房中而去了。
童伯在旁連連鼓勵我替天行道:「安家的小郎豈能容人如此折辱?!一定要進宮去向陛下討個說法!他不能看我安家門第凋零,就如此行事!」
我覺得他義憤填墉,恨不得替我進宮去向皇帝陛下討個說法。再被院子裡的冷風一吹,等娥黃拿了玉佩過來,我轉手就塞進了童伯的手裡:「童伯,您老一向疼我,向陛下討說法這件事就交給您老替我辦了,我今日爬了一日山,累了,先回房歇歇去!」
童伯在我身後扯著嗓子喊:「小郎,童伯老了,打架斗毆的事還得年輕人來,還是你進宮比較去討個說法比較妥當!」
我懶懶回頭:「都說上年紀的人比較睿智,同皇帝陛下討說法一定要對敵經驗豐富的,我還欠火候,睡一覺補補火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