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勤勞是種美德

小黃光著膀子,提著鐵鍬在長久不曾清理的馬廄裡清理積存的肥料,汗水順著光滑的後背流成了數條小溪,到了腰間便被粗棉布的褲腰吸收了,露出黑沉沉的濕跡來。

娥黃拽著我的胳膊晃了幾下:「娘娘,這裡由奴婢盯著就行了,您還是歇會去吧?!」

自從我嚴詞拒絕將我家新買的小廝安二送進宮淨身之後,皇帝陛下當時並未提出異議,第二天一早我家就被傳旨的太監幾乎踏破了門。

聖旨上的內容與前一日鳳朝聞給我瞧過的紙上草擬的內容一般無二,只是如今寫在黃絹之上,蓋著玉璽,甚是隆重。

皇帝陛下也忒心急了些!

除了寧死不屈的我,與一臉憤慨的小黃,其余的人都樂開了花。

童伯雙目盈淚的感歎:「老爺一直擔心小郎嫁不出去,如今夫婿的條件雖然差強人意,與老爺一貫擇婿的標准相差太遠,不過總算能嫁出去了,我死了也可以去地下見老爺了……」

娥黃顯然不太同意童伯的觀點:「童伯,京中權貴打破了頭的為自己家女兒爭皇后之位,您這話,可是大不敬啊!」

她身後立著的四個鐵塔般的姐姐們瞄著童伯的表情幾天來初次不太友善。

傳旨的太監恭喜完了閃身讓開,身後的大部隊頓時讓人歎為觀止,端著御賜之物的宮人們將我家院子擠了個水洩不通,鳳釵珠玉,步搖華勝,東珠瑪瑙……我埋頭在各個盤子裡扒拉半晌,清算一遍家產,在一院子無語凝噎的注視中,鎮定的揮手打發這些人離開。

面對這麼豐富的賞賜,其實我覺得……寧死不屈完全沒有必要嘛!

小黃對我態度轉變之快表示了極度的驚訝,再三確認:「他沒有逼近你沒有威脅你真的沒有?」

從昨天鳳朝聞離開之後,這話我聽了不下二十次。

我覺得,他多半是閒的無聊了。

趁著娥黃與四名宮女收拾御賜的東西,我帶著小黃在府裡各處轉了一圈,將今日需要幹的活順便交待了一下。

比如很久沒有清理過的馬廄啦,後院的茅房啦……

娥黃是不能理解我支使小黃的這份從內到外油然而生的愉悅的感覺,我又嫌她在我身前身後「娘娘」「娘娘」叫個不住,叫得我腦仁疼,只得將她打發到前院去了。

小黃花了兩個時辰清理馬廄,兩個小時清理茅房,中間惡心嘔吐數次,最後趴倒在後院大水缸面前,喝飽了水,抬頭看到兩大垛高山似的柴,臉都白了。

他趴在地上,死活不肯再起來,哼唧了半日,才指責我:「你這是挾私以報!」

我笑瞇瞇點頭承認:「其實自從知道你裝傻戲弄我以後,我盼望這一天很久了,只是一直沒有機會而已,如今你送上門來,可見老天待我甚厚!」

他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自從他瘦下來以後,令人遺憾的是,這大眼睛也再無從來的潤澤之色了,反倒帶著過份的清明,只是說出來的話卻帶著一股無賴的味道:「你就是後悔當初帶著我逃命了是不是?」

語氣憤然,隱隱帶著些委屈之意。

我跑過去在他小腿上踢了兩腳:「別裝死,快爬起來幹活!」

他搖搖晃晃爬了起來,撿起斧子去劈柴,劈了兩下就扔在地上,紅著眼眶朝著我吼:「我從前傻的時候,你從來不欺負我,活著真是毫無趣味,我還不如做個傻子來得痛快!」

居然哭天抹淚的坐在了地上……

我小心翼翼上前蹲在他面前,見果然有眼淚大顆大顆順著他的眼眶滾了出來,只好柔聲勸慰:「都這麼大的孩子了,幹點活也哭哭啼啼的,說出去也不怕丟人?我不過有點懷念你我逃亡那三年的辛苦日子,這才教你幹點活讓我憶苦思甜一下嘛……」

他這一哭,好像還是過去那傻子,情緒外露的不管不顧,我的心頓時都軟了。

他將斧子塞進我手裡,繼續哭天抹淚:「憶苦思甜也是你幹活我看著啊……」

心軟歸心軟,原則性的問題還是不能退一步的。我將斧子塞到他手裡,拍了拍他的肩膀:「最多這樣了,今晚多做幾個雞腿給你吃吧?」

他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了下去:「自從我與你分開之後,我再也不吃雞腿了……」

這是這些日子以來,他首次談到離開之後的事。不過我對他離開我之後的事情不感興趣。認識他的時候,他是個肥肥的小傻子,我替他應付太傅布置的課業,替他挨罰,共同睡一張大床,有好吃的一起分享,牽著他的手慢慢長大,我是他的伴讀,他也同樣陪伴著我,在大陳宮做著一場繁華綺麗的美夢。

夢醒的時候,國破家亡,戰火紛飛,我牽著他的手離開大陳宮的時候,就當他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手足,可以相親相愛的兄弟。

我的初衷不過是在這亂世之中,能夠保他一顆無辜的頭顱不要拿來祭奠滅亡的大陳……

像爹爹期待著我能夠平安一世,我也想在老了的時候,有人能夠共同回憶幼年時候的傻模樣……

聽說鳳朝聞滅了諸國的時候,那些不過坐了幾十年十幾年偽帝位的皇帝們沒有一個能夠保住項上頭顱的。

近百年間,天下大亂,群雄逐鹿,盜匪四起,百姓流離,志向高遠者如晏伯伯,盼望賢明君主臨世,結束這動蕩戰亂的年月,天下一統;赤膽忠心如爹爹,竭盡全力保護風雨飄搖的大陳,明知前途堪憂;身不由已如小黃,站在權利的巔峰,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

他是被太後握在手中的傀儡,政治家們揭桿而起的理由,當朝必滅的靶子……其中多少無奈,不需要講出來,我也能明白。

我摸摸他的頭頂,萬分感慨的承諾:「只要你好好幹活,不管鴨腿鵝腿,我一定讓廚房給你准備!」

他喃喃分辯:「我哪有那麼貪吃……」在我似笑非笑的眼神之下,紅著臉住了口。

我覺得,從前我住在大陳宮的時候,他不遺余力的照顧我的飲食,自己喜歡吃的總會留我一份,如今我自然也不能苛刻,既然許了就要實現,於是特意往廚房拐了一圈,吩咐諸多吃食。

等回來的時候,小黃依然坐在兩大垛柴堆前面,我語重心長的教育這孩子:「勤勞是種美德,安二你太缺乏這種美德了!」

他抹完了眼淚,見我除了許諾美食之外,完全不為所動,只得老老實實坐那裡劈柴去了。

我欣慰的轉回了前面去尋童伯,對自己今日這番小廢帝速成教育頗感滿意。

聖人雲,天降大任於斯人也……有沒有大任我不知道,我先助他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一番,也是為了他好啊!

童伯坐在門房裡,看到我居然起身行了個禮:「草民參見皇后娘娘!」

我嚇了一大跳,像看怪物一樣盯著他,在得出了他並沒有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附身以後,終於淚奔了:「娥黃來自宮裡,最喜歡這些彎彎繞,童伯你也欺負我……你再這樣,我離家出走了……」

他連忙哄我:「我這不是事先演練一番嘛,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不會行禮可就麻煩了。」

我搖著他空蕩蕩的那只袖子不依不饒:「日子都沒定下來,你是嫌我煩了嗎?」

他板著臉,「是啊,早嫌你煩了,早想著將你嫁出去了。別人家的姑娘都十五六歲出嫁,你倒好,已經二十一了,也就皇帝陛下肯娶你。」可是唇角彎彎,連胡子也翹了起來,分明一臉喜意。

我頭一回覺得,皇帝陛下其實也不錯!

假如教他知道我收留的安二是大陳廢帝……想想那個場面我就禁不住渾身發冷,決定將小黃勞動改造好了之後,盡快送出門去。

我悄聲問童伯:「爹爹是不是有塊兵符?」

童伯一怔,萬分疑惑:「你不是將它葬了嗎?」

「葬了?」兵符長啥模樣我都不知道。

童伯看起來深受打擊的模樣:「怎麼小郎不認識兵符嗎?老爺臨下葬的前一夜,我給你的匣子裡的玉……」

那個奇形怪狀的東西就是兵符?

我捶著床板,止不住的哈哈大笑,笑得肚子生疼,伏在陳伯床上,連眼淚都笑了出來。他拍著我的肩膀:「小郎……」

抬起頭時,他一臉驚恐瞧著我。

我摟住他僅余的一條胳膊,柔聲問道:「童伯,你可還想看到戰爭?」

他在我額頭摸了一把:「小郎你傻了?哪有人會喜歡戰爭的,童伯余生只想看到你安安樂樂的活,生兒育女,平平安安到老。」

我越想越樂,連連應承:「一定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