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個當權派,其實都不喜歡空降兵。
太後執掌後宮幾十年,忽然之間皇帝陛下將我空降,奪了她主理後宮的權利,這大約令她十分惱火,任是師尊十趟八趟往怡寧宮跑,人參燕窩天天養著,也架不住她老人家退休生涯寂寞,三不五時鬧鬧小脾氣,發發小火。
最後鬧得皇帝陛下不耐煩了,對外宣布太後思念先帝成疾,想要前往寶濟寺休養一陣子。
寶濟寺乃是歷代皇室寺廟,專門收容不得寵或者無子的宮妃。小黃的爹過世之後,小黃的養母就將先帝的一干寵妃都迅速打包發配到了寶濟寺。
大齊接管了大陳以後,順便將這皇家寺院也接管了過來。
歷代皇家,最不缺的就是失寵或者無子的宮妃,總要替這些女人們預留一個去處的。
聽到這消息,首先鬧起來的是敏安公主。她是太後親生,這些日子在怡寧殿侍疾,沖進重華殿劈頭一句就帶著濃濃的火藥味。
「皇兄,你就這麼迫不及待的要母后為這個女人騰位子?還嫌母后退的不夠,還要將她發配到寶濟寺?」
她的手指幾乎戳到了我的鼻尖。
身後田秉清與娥黃一臉無奈的追了進來,誠惶誠恐請罪:「陛下,娘娘,奴婢已經盡力阻攔過公主殿下了……」
鳳朝聞朝娥黃田秉清揮揮手,他二人乖覺的退了下去。
彼時我正與皇帝陛下進午膳,各種美味佳餚剛剛端上桌,垂涎欲滴……眾所周知,皇后娘娘的進餐禮儀經過軍營這所大熔爐的鍛造,已經十分的不堪入目了。
鳳朝聞說,我這般吃法傳出去太丟他的臉了,所以我們進膳,向來不許宮人進殿服侍,只二人對桌而食。
我鎮定的將鼻尖的青蔥玉指輕輕撥開,伸箸將面前盤子裡的香辣蝦挾一只餵進口裡,一眼就瞧見了皇帝陛下沉下來的臉。
他生氣了,並且氣的不輕。
不過鑒於這股火氣並非針對我而發,我還是老老實實吃我的飯,伸出調羹瞄准了他面前的珍珠魚丸湯,舀了顆丸子過來,入鼻只覺一股魚腥味,頓時胃口全無,捂著嘴一陣乾嘔……果然吃飯的時候碰上添堵的人,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敏安公主指著我的鼻子怒道:「淑表姐說你不是好人,一點也沒錯!」
我按捺下嘔意,就著鳳朝聞遞到口邊的熱茶飲了一口,笑咪咪點頭:「德妃一點也沒說錯,本宮從來也不是好人!」
做好人多累啊,陪笑臉陪的像孫子,委屈的卻是自己。
皇帝陛下一臉喜悅的瞧著我,鳳目挪到敏安公主身上,又化作了數九寒天:「來人哪,敏安公主也到了備嫁的年齡,往後都在宮中備嫁,等朕為公主擇一名佳婿,來年完婚!」
敏安公主年方十六,多得大齊先皇寵愛,也算是個天真不解世情的性子,紅著眼眶狠狠瞪了鳳朝聞一眼,「你敢!未經母后同意,我的婚事哪裡輪得到你作主?」
敏安公主到底不是當權派,送太後出宮的那日,她被關在自己寢殿裡,哭的聲嘶力竭,卻仍舊不能改變太後被送出宮的命運。
鳳朝聞帶著我站在丹鳳門口,朝著太後的轎子行禮。皇帝陛下對他這位繼母深情表達了戀戀不捨之意,一字一頓令身後的朝臣聽得清清楚楚:「兒臣自幼身體不好,父皇日理萬機,九歲那年,若非母后特別照顧,哪得兒臣今日?兒臣一生感念母后教養之恩!可惜母后執意要前往寶濟寺參禪禮佛,兒臣唯有替皇妹好生擇一駙馬,方能對得住母后拳拳之意……」
字字鏗鏘!
我聽著,頗有一番咬牙切齒的味道。
太後今日惜字如墨,對於皇帝陛下只有留下了一句令我好生費解的話:「皇兒最好能夠說到做到!」
難道他們繼母繼子之間達成了某種協議?
宮轎遮著太後的臉,聲音模模糊糊傳了出來,聽不出她是喜是悲,只隱約感覺,頗有幾分蕭索的味道。
等太後的鳳駕浩浩蕩蕩去得遠了,皇帝陛下與我回到重華殿,頓時滿臉的喜色難掩,一迭聲叫人送了吃的進來,又喜孜孜的瞧著我撿喜歡的點心吃。
他這番模樣甚是罕見,我小心翼翼拈著塊點心,死活不肯往嘴裡餵。
「陛下你別是在這些點心裡下了毒吧?」
他面上表情一瞬間奇異的凌亂了,這個俊美的男人哭笑不得的看著我,最後終於屈指在我額頭輕輕彈了一下:「你個傻子,小日子過了多少天了?」
這種事情,我哪裡會去記?
我一時漲紅了臉,呆呆瞧著他,不敢相信他一個日理萬機的皇帝也操心這種事,有心要嘲笑他兩句,實在找不到合用的詞。
半刻鍾這後,師尊到了重華殿請脈,也是一臉喜色:「恭喜陛下,恭喜娘娘,是喜脈!」
田秉清與娥黃帶著一干宮人頓時跪倒在地,恭喜聲喊成了一片。
皇帝陛下傻笑著順手將自己案上的硯賞了給師尊,這愛硯成癡的老頭心滿意足的跪謝而去。我卻心疼不已。
這老頭前後黑去了我兩塊好硯,心眼跟墨汁一樣黑。
我拉著傻笑不已的皇帝陛下苦口婆心的勸說:「以後不能隨便胡亂賞人貴重東西,人人都拿皇帝當個傻子一般,都盼著能賞下來好東西,陛下平時雖然一臉精明相,高興起來卻是真傻!」
無論我說話怎麼樣不中聽,皇帝陛下都傻笑著應和,跪著的田秉清與娥黃瞧著我猛笑,一臉喜悅之色。我指著他們罵:「去去去,都哄著陛下討賞!」
他們兩個笑得更厲害了,引得鳳朝聞跟著又是一陣傻笑。
等殿裡人被遣光,我在地下走來走去轉了兩圈,這才咂摸出了味兒,盯著皇帝陛下求證:「師尊是說喜脈吧?」
他笑呵呵點頭。
我再轉一圈,回頭再問:「我要當娘了?」
「是母后,母后。」笑得傻乎乎快暈了頭的男人糾正我。
我覺得,這真是一件喜悅到不可思議的事情……此刻我才體會出喜悅之意,大概,我比皇帝陛下還要傻上幾分吧?
我朝著他猛撲了過去,嚇得他伸出雙臂來,連連提醒:「小心小心——」已牢牢將我困在自己寬闊的懷抱裡:「小心點兒!」我仰起頭來,也忍不住嘿嘿傻樂:「陛下,有件事你大概不知道吧?」
他一臉傻樣,全無平日的凌厲之氣。
「什麼事?」
我頗為不好意思,好像自己存心騙了他一般:「我爹爹一生只娶了娘親一個,安家祖訓,安氏男人不得納妾,若要求娶安氏女子,除非無所出,否則也不得納妾。」
其實爹爹的原話不是這樣的。
爹爹從前教導我:無論是自己的東西還是自己的人,都要牢牢抓在手裡,不能隨便分給別人。
爹爹還說:如果自己的人生了外心,那就是別人的,攥手心裡也沒用了,趕快棄了再捉個人回來牢牢抓在手心就好了。
男女之間,取捨自有一番道理。
我如今越來越信服爹爹,將祖訓祭出來,不過講起來好聽一點罷了。
皇帝陛下今日心情極好,金口玉言道:「准奏!」
於是忽忽就忙了起來,恭喜的人一撥接著一撥,內品命婦,皇室宗親,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前來求見,重華殿熱鬧的幾乎令我頭疼。我更是不能聞一絲油腥,一日吐的比一日嚴重,師尊一天往重華殿跑好幾次,皇帝陛下最後下了禁令,世界終於清靜了。
安樂帶著小道姑前來的時候,我正對著一桌子清淡的菜毫無胃口的扒拉,整個人綿軟無力。
他笑嘻嘻湊上前來:「恭喜姐姐!」又轉頭盯著小道姑:「還不快來見過姐姐?」
小道姑紅著一張俏臉,不甘不願跪了下去:「小五見過姐姐!」
我呆呆瞧著他,這玩的是哪一出啊?
他面上忽爾顯出些局促之意,又嘿嘿一笑:「這丫頭折磨了本候大半年,本候要將她綁在身邊折磨一輩子。」
折磨一輩子的意思就是娶回家來?
我覺得自己懷孕了以後笨了許多。
送他們出去的時候,站在重華宮門口,看著小道姑緊跟著安樂亦步亦趨的離開,我想起許多年以前,他一個人孤零零站在此處,目送著興高彩烈要回家去的我,如今身份對調,住在安府的他似乎過得極為自在,命運反覆,人世無常,大約不過如此。
遠遠帶著禁衛軍巡過此處的男子眉目溫潤,到得近來,深深跪了下去:「臣晏平,參見娘娘,恭喜娘娘!」他的身後是跪下來的衣甲整齊的禁衛軍。
禁衛軍在宮中向來不跪,此刻大約是因著我懷了龍裔。
我很久不曾注意過這男子了,一心沉浸在自己的小日子裡,關起門來與皇帝陛下在重華殿消磨時間。只記得祭天的時候,他曾護衛左右。
再遠一些,想起從前似乎都帶著隔世的塵埃,如今已宛若路人。
晚上皇帝陛下回到重華殿,換了常服,習慣性在我尚未隆起的肚子上輕輕摸了幾下,一臉滿足的模樣,我牽著他的手習慣性的抱怨今日御廚做出來的東西有多難吃,聞到味道就想吐,簡直拿我這皇后不當一回事雲雲。
他鳳目一瞪,作勢要發作了他們,我才攬著他的脖子坐在他懷裡求情:「還是留著他們吧,總要給他們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
他捏捏我的鼻子,又摸摸我的臉頰,將我摟在他懷裡:「很難受吧?」
我忽然間就滴下淚來,狠狠在他肩上咬了一口,「以前喜歡吃的東西現在聞到都想吐……都是你……」
他受驚似的瞪著我:「你敢咬朕?」皇帝陛下大概從未受到過這種待遇。
我將平平的小腹朝他面前一送,含著淚瞪回去:「你是我的,我當然想咬就咬了!」
他洩氣似的伸出胳膊,一副委屈的模樣:「好吧好吧,給你咬!」
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