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晏平番外(上)

極小的時候,有件事一直令我十分的恐懼,那就是每年參加宮裡的宴會,安伯伯的獨子總是霸道的要帶著我去玩。

他生來淘氣,我從小體弱,總是在房中靜養,被他強拉著爬樹折草,在御花園大跑幾圈,他興高彩烈,我累得慘死,回去總要休養好幾天,苦不堪言。

多年以後,當她與我漸行漸遠,再無可能的那一天,我才發現,這件事比小時候更為令我恐懼絕望。

輕君殿下一歲的時候被封為小太子,四歲開蒙,陛下封我為太子太傅,他邁著短短的小腿有模有樣的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從這對黑溜溜宛若葡萄一般的雙目裡看到了她的影子,一時心痛如絞,不能自已。

陛下一雙鳳目威儀天成,然而她卻是一雙滴溜溜天生帶笑的漆瞳,自小主意極多,如澄澈潭水,帶著不知人世險惡的天真無辜,對著我毫無設防的笑起來的時候,似乎總能照到別人內心裡去。

也許,就是這樣毫不掩飾的喜悅或者沮喪之意,才能令得陛下在初次出使大陳的時候,能夠盯著她不覺間笑意滿面吧?

那時候,命運以其不可逆轉的方向正大步前行,我在她一日日癡熱追逐的目光裡恨不得落荒而逃,勉強聚集起來的抵抗之力總是連自己覺得薄弱到不堪一擊。

她自己或許從不曾覺得,只傻乎乎日復一日緊緊追在我身後,我倉惶逃竄,來不及轉身去細細端詳這追在我身後的人。

宮中有人暗地裡譏笑她斷袖,每逢我行走在宮中,暗地裡不知遭受過多少指指點點的難堪,再遇上她無辜天真的笑容,就恨不得將她一腳踹下湖去。

——我當真將她踹下了湖,轉身而去。

這種事情也非一次,我已經習慣了對她惡語相加。

大齊太子陛下走後,爹爹將我叫進了書房,暢談了一番男兒功業,又對素有傻名的太子殿下憂心忡忡,最後終於揭了底牌——他觀大齊太子有盛世明君之能,已經暗地裡投靠了大齊太子,並會在將來兩國相爭之時,助大齊一臂之力。

我呆呆瞧著自己的父親,他鬢角已有零星華髮,可是面容依舊帶著半生征戰沙場的戾氣,指點江山,激昂文字,宏志不改。

大陳吏治腐敗的厲害,近兩年陛下龍體欠安,朝中由得太後安插外戚,太子又是個笨拙木訥的人,對政治的敏感度約等於零,這種情況之下,早年跟隨陛下打過江山的重臣都受到了外戚不同程度的打壓與排擠。

爹爹與安伯伯首當其沖。

不過安伯伯向來耿直狷介,是個不媚主的人,太後多次在爹爹面前抱怨安伯伯為人,道他不知變通,總是被爹爹好生勸說,朝中表面一切平靜。

陛下燈盡油枯,駕崩以後,這種平靜的格局被打破,當爹爹再一次在書房與我秘談的時候,談起安伯伯手中一塊神秘的兵符,據說這塊兵符乃是先帝交由他秘密訓練的一處兵,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調用。

今上資質庸鈍,難成大業,這三年間大齊太子東征西討,將大齊附屬小國一攬囊中,爹爹總是在暗中稱贊大齊太子英偉,當初不曾跟錯了主子。

爹爹說:「安逸那小子向來對你言聽計從,你只須從他跟裡打聽到下那塊兵符藏在哪裡,如果能夠騙出來更好了。有了這塊兵符,不啻大功一件。」

我的腦中不期然想起那雙漆瞳,光華流轉,對身邊的危機一無所知——他怎麼能夠天真到這一步?

不用抉擇不用察覺身邊的危機,簡直天直到了可恥的地步。

那一夜在湖邊小舟之中,他輕輕吻了上來,唇柔軟而帶著不可抗拒的甜香,一瞬間我迷惑了,腦中有個聲音不斷叫囂著:不夠不夠……我要克制很久,才能夠不將他壓倒在小舟之中……

這個世界上,怎麼能夠有這樣誘惑人心的男子?

我感覺自己,有些把持不住了……

不等我從他嘴裡套出什麼,宮中已傳出消息,安伯伯命不久矣。

宮中那一位,見識謀略只同一般婦人相同,可是心腸狠辣卻如同丈夫。

睿王爺向有聯姻之意,那一夜爹爹示意我帶著玉箏郡主出門同游,我自湖邊小舟一夜,神思不屬,無數次反問自己,是否真的對男子有非份之想……結果令人悚然而驚……

我將來的妻,理應是身邊溫香軟玉如玉箏郡主這般的女子……我不斷的告誡自己。然而潑天大雨裡,見到她濕淋淋站在我家門口,目光之中的茫然空洞之意卻令我險些巴持不住自己上前安慰。

以他的身手,我以為他必然避得過我那一掌……

我惱恨眼前之人,惱恨到連帶著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情緒,多年以後往事積澱了下來,我再回顧自己少年時代的情感,終於能夠得出一個結論,被那樣癡戀的目光緊緊追隨,就算是塊鐵也要給熔化了……

……只是,那樣癡戀的目光,往後我在她眼中再未曾看到過。

她自然還是愛笑的,就算葬了安伯伯,被貶到最不得元帥歡心的黃介營中做個小小校尉,前途不見光明,也不見她臉上有任何不滿。

有一種草,極常見,漫山遍野,可是踩踏不盡,春來迎風招展,夏季開出淡花的黃蕊,秋季歲枯歲榮,哪怕經過冬雪冰霜覆蓋,來年也能抽出嫩綠的莖葉……

我從前總覺得它不及牡丹芍藥的珍貴絢爛,可是如今立在戰火遍地的綏城城頭,忽然之間就覺出了這種草的可貴,因為太過平常,才不會被珍惜……

就像他,因為太過習慣,習慣了身後緊緊追隨的目光,當有一天他的目光不再緊緊追隨於我,我才會悵然若失,不能自已……

那時候我才明白,他並非是我自以為的紈褲,而是那種堅韌到移居到任何地方,都足以將根系牢牢扎根在土壤,自已自足的植物。

我不能夠對她說有任何的表示,生怕自己多說幾句,就要將心底裡的悔意盡數傾倒。

黃河谷一役之前,我鼓足勇氣拉住了他的馬頭,平生第一次仰望這從來站在我身後的少年,第一次從他身上看到了絕然之姿……他以一種赴死的眼神將從我身上淡漠的掃了過去……

——縱然,我屈從於禮教,不能接受他的感情,可是我要他好好活著,好好活在這世上……

我想父親未嘗不知道他的心意與我日夜不寧的動搖,所以才會將他設法派到了黃介將軍的前鋒營……又因為黃介雖有將才但太過耿直忠心,必然阻擋太子殿下的統一大業,已經算是要設法除去的大陳將帥之一……

他挺直了背,高坐在馬背上,走向了自己的宿命……我站在城頭,目送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身旁有不少父親的親信,我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夠讓他好好活下去……他大約是恨我的吧……肯定是恨我的……可是因為太過痛恨,所以連一絲情義也不再,那雙笑意盈盈的眸子裡瞧過來的時候,只余焦黑一片……

那是所有生命的熱情燃盡之後的滿目焦黑……

我心如油煎,等了又等,不久之後,終於收到了消息,他傷了腦子,腦中有淤血塊,忘盡前塵……我說不出自己心裡的矛盾滋味。

我既盼著他忘卻前塵,又怕他真的將我完全忘記……

大半年未見,他依舊是那幅吊兒郎當的模樣,天生帶笑的漆瞳裡藏著冰涼決絕之意……大約是未曾赴死之人不能夠深切的體會出來……

他大約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是怎麼苦苦壓抑著自己的喜悅之意,來迎接他回到帝京的。縱然,下一刻國破家亡,我與他都要做了降臣,可是他與我,我與他,都安好活在這世上……

但我從來不知道,他是存了必死之心!

在緊緊跟隨著太子殿下前往錦繡閣,看到他微笑著立在大火中央的時候,我的心突然之間痛不可擋。

他是天真的,天真到不解世情。

他只是個癡情的孩子,命運弄人,身逢亂世,綱常不容,孑然飄零……

可是假如我的余生連那樣燦爛的笑顏都注定不能夠再瞧見……這樣的世界是不是太過黑暗?

太子殿下挽弓搭箭,我屏息以待……當他的身影從窗口一閃而去,火焰之中的錦繡閣最後那一扇窗緊緊的關了起來,我覺得自己的心已經破腔而出,它立定在大火中央,嘶聲痛喊:「小逸……」

——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你,其實……我一點也不討厭你……一點也不……

——我喜歡你緊緊追隨在我身後的目光……我承認自己有了常人難以理解的癖好……

你反正已經無牽無掛,我想要將你悄悄藏起來……

只得一個你,只得一個我,四目相對,再無旁人的眼光,到得那時,你想要怎麼樣瞧著我都行……

太子殿下瘋了一般要往錦繡閣中闖,大火映紅了半邊宮牆,鐵衣衛緊緊抱著他,被他踹傷踹飛了好幾個,十幾名護衛不顧尊卑,終於將他牢牢按住,我呆呆坐在離他不遠處,他掙的面上青筋劇現,熱淚沿著刀削般的面容緩緩流下。

我只覺這一切驚心動魄,耳邊仿佛有個清脆的聲音,笑嘻嘻的叫道:「媳婦兒……媳婦兒……」一聲聲震得我耳膜都要爆裂……

我指著太子殿下奇道:「殿下,你為何哭了?」

你們不過相處半年……

太子殿下忽然啞聲大笑,像受傷的雄鷹,被人折斷了翅膀。他指著我,笑得不能自己,熱淚一串串往下掉:「你不是最討厭他的嗎?靠的近些了都要一腳踹下湖裡去……他死了你為何要掉眼淚?」

我伸手往面上摸一把,赫然發現滿手的淚……

「對啊,他那麼討厭的人……」死也不願意再瞧我一眼……

太子殿下接口:「對啊,又無賴又鐵石心腸的家伙,真是討厭到了極點!」

他一面說著,一面把大掌蓋到了自己臉上,眼淚順著指縫簌簌流了下來,很快就沾濕了前襟……